杂感而已

一水

　　一：

　　钟叔河笺注《周作人儿童杂事诗》，凡72首，民俗活动，诸如压岁钱坊间就一直沿用。大人除夕守夜，宝宝困乏，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入梦。果姥爷果奶如是将跨年红包置于果小妹的枕头下，初一醒来果妈收起，上世纪四十年代，周作人就这么记录。我想起二先生写给他哥哥鲁迅的绝交书：“大家都是可怜人”。可谓放达悲悯，关照了包括所有读者的心情。我们作文写字就是要有如此诚实的态度，中国传统文字虚饰成分很大，我们要尽量少用副词，譬如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那是为庐山瀑布代言，就像时下的广告。

　　文化是虚实交错的产物，二者各行其志，自有用场，褒贬不得。年轻时我行业演讲，把三岁的果妈扔给果姥爷，一走就是几天，慷慨激昂的把台下的听众讲出眼泪来。如今老了，越是不喜欢在人前发言，好像半辈子过去，才懂得韬光养晦，其实是岁月不许了。果小妹的生日照出来时，张张那么精神，喜欢得不得了，我端详她一张举手远眺、很运筹帷幄、高瞻远瞩的姿势，心下暗忖：这小妮子若继承我当年的风采，也会是一个很出色的演说家。然则，这已不过是我自私的夸张愿望而已。我现在，只想给她读几首知堂老的儿童杂事诗。

　　关于奥登，从美食的角度写了一篇专栏。跟书评人交流，说奥登不是他的菜，在我，《序跋集》意犹未尽，专栏文的议题正取材于他为美食评论家费雪《饮食的艺术》写的一篇导读。《染匠之手》读之正酣，也很有料，很有愿望为它写一篇心得。某报副刊主编微信，11.9号是丰子恺先生纪念日，问我约文。暑假在即，接而迎新，会很忙，故没予正面回复，看看再说。以前对丰子恺的随笔颇有好感，缘缘堂也是一时教育。后来从绘画的角度，以周作人《儿童杂事诗》起见，看了几幅丰子恺配的插图，做外行看热闹状。苦雨老当年对丰先生的画似乎都不大满意，致鲍耀明信说‘不甚赞成，形似梦二，但是浮滑及肤浅，不懂滑稽趣味’。忘记哪一篇文章，丰子恺的画及书法又有所言论于良宽？之后，我稍做停顿，而于丰先生师承弘一法师的角度，或可突破一二，对于绘画方面的挖掘，我兴趣不大。

　　本月果小妹14号海鱼过敏，小妮子皮实，炉甘石外擦、口服一次氯雷他定3毫升，翌日大好。本月下旬有一针进口五联疫苗接种，大约需过敏恢复半月后才可以注射。日子暑伏，南方所谓出梅。天气仍溽暑不可堪，最近几夜雨声绵长不歇，影响睡眠，读几页奥登，汗至耳鬓，哪里有小楼听雨的雅致。呆坐。忽念李郢“草色多寒露，虫声似故乡”。在古人的句子里纳凉，也是极好的消暑方式。只是寒露一到，重阳就不远了。

　　世界杯法国队称雄，国人多有体恤克罗地亚格子军团，这是他们的人品魅力。任何一种娱乐形式均无例外，世界杯一结束，各种政治隐喻、以及媒体嗅觉，马上转向。敏感的人们已经把焦点扑向那位东道主的大众情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他带到众矢之的，应该并非他之所愿。所以我说，博尔赫斯把足球称为“丑陋的美学”，一点都不过分。想我那篇足球“之外”，也是一篇使命感很强的提醒。伟大的世界杯，四年后再见。

　　二：

　　鲁迅《而已集》收录了自一九二七年所作杂文二十九篇，附录一九二六年的一篇。鲁迅在本书《题辞》中说明了本书题名的用意：“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泪，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这个小册子中，带“杂感”二字的文章大概有：《黄花节的杂感》、《小杂感》、《扣丝杂感》，而于《通信》一文里，鲁迅与对话者小峰明确：“一种报上，已给我另定了一种头衔，曰：杂感家”。这篇文章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一日《语丝》周刊第一五一期，迄今也快一百年了。鲁迅要是活着，以轮回两甲子之多的阅历，坊间之于匕首杂文家的盖棺，不知道他是还能够接受否。《而已集》里最受拥戴的一篇，应该是《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理论上是一篇脍炙人口的文化传播，旁白则也有它对时局的隐喻。

　　当下，最敬佩的学者扬之水先生有文：《宋人与花与香与瓷器》，题目一出，我看着就眼熟，这是因为鲁迅。舒芜先生勤奋，耄耋高龄学会上网写博客，女儿方竹编辑实现父亲《晚年随想录》一书。书中可见老先生很多跟网友互动的好看文章。其中一篇，老先生说他读杨之水《宋人与花与香与瓷器》，很自信地联想到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与酒之关系》，说这两文不仅题目且也存在文化上的一脉传承。我觉得很有意思了。说迅翁抓住药和酒这两样东西，解剖了其中蕴涵的人生，文化，宗教等等多方面的意义，从而把魏晋风度及文章解释活了；说丽雅先生（扬之水）抓住桌子和花瓶，联系城市，社会，文化，审美等多方面的历史变迁，也把宋之士大夫的风雅生活解释活了。

　　某天午餐后，我跟同事莹照例在校园的操场边散步边聊，我们聊到竹林七贤，聊到七贤之一的嵇康，聊到他的广陵散，接着聊到中国四大古琴之绿绮，焦尾，号钟，绕梁，又聊到高山流水，渔舟唱晚，胡笳十八拍……我们一致以为，读书，真是再享受不过的事了。这种神思与我而言，真有醍醐灌顶之妙用，如此火花，我必得一记，以志他日。迅翁《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里就不说了，扬之水《宋人与花与香与瓷器》一文，最早是她在新加坡“廉风讲座”上的演讲，载2007年5月3日上海《文汇报》每周演讲栏目。该演讲稿附于扬之水《棔柿楼集·卷4：宋代花瓶》，人民美术出版社第1版(2014年2月)，我今天提起来，似也有推荐的嫌疑。

　　一直以来，很喜欢随笔这种文体，它应该上溯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伊始，从西方引进。随笔、随感或小品文，实际上就是今天所说的“大散文”，既包括随笔和散文，也包含杂文，是鲁迅、钱玄同等新文学阵营里的大将们喜欢的作文形式。这个时期，鲁迅先生的《小杂感》已经具备标杆意义，这就是他在《而已集》里跟小峰（李小峰，北新书店的老板）提到的“小杂感体”。“小杂感体”的优点是形式活泼，不拘一格，美中不足之处，是段落之间譬如西餐，刀叉各自为政，缺乏关联。其实，“小杂感”并不仅仅在表达吉光片羽式的思想絮语，更为重要的是，它可以宽容到在表现“大主题”以及“多主题”方面时，只要作者于框架内适当地为它“扩容”，便会体现出其文章体式的独特优势来。（2018.7.19记）

　　注：有感江天安版、小狐狸、一孔、秋實、如空等对杂文走向的讨论，今空时略作此一篇小杂感，凑个热闹。溽暑，祝江天笔友身安笔健。

　　

高骏森

读一水老师的文章，必须要恭敬态度。每一篇里面的学问都那么的深，不是一般作者做得到的。一般的作家就是写文章，而一水老师是真正的做学问。于我而言，一水老师是名副其实的学者。钱钟书算一个，一水老师算一个。

一水

灯芯草 发表于 2018-7-24 07:15
来得晚，又是新手，第一次看到“一水”这名字，我也跟着叫水姐吧。
看这篇小杂，对我这没读过什么书的人可 ...

灯灯，我跟大家这么称呼你。非常抱歉，放假状态，云游中，回复晚了。
非常感谢你给我的鼓励，也惭愧着。中财十几年，一点一滴，更多的如你的温暖，所以，稍闲，都要上来看看。抽空拜读妹妹的文章，相信会让我学到很多。

文字闪耀生活

拜读美文，学习欣赏。问好！

柳藏

待到果妹长成时，多么令人想象

冷晰子

银公子 发表于 2018-7-23 23:48
问好水姐，几年时间竟是过得飞快，有了隔辈人来疼，果小妹的幸福与骄傲，会随着时间而愈发浓郁，且有充分的 ...

果然，我好像什么都没有说，你和水，都懂了。夏安。

冷晰子

一水 发表于 2018-7-23 16:41
晰这是真球迷了。
一二三四五，条框中读出你认真的为人。
非常高兴我的促动，我相信，不远的将来，我们 ...

小小回复，即是无限指引。如公子言，不是所有天使般的小人儿，都有如水这样的果姥。非常期待来日的果小妹。因为我相信，岁月《如歌》。
最近有点粉张杰，从他的《天下》开始。

灯芯草

来得晚，又是新手，第一次看到“一水”这名字，我也跟着叫水姐吧。
看这篇小杂，对我这没读过什么书的人可谓是“大”杂了，水姐的博学让我瞠目，相比而言我如一只小蚁在仰望一棵参天大树。其行文无有丝毫卖弄之感，自然谦和，却给人以鼓励，暗暗也想寻得杂文中所提及的那些书来看，哪怕不如水姐这般贯通透测，也不至于茫然懵懂。再则水姐回复帖子的亲和也给人留下良好印象，看论坛这么多文章优秀的作者都来问好水姐，可见水姐是个极受尊敬之人，一定有其道理所在的。

银公子

问好水姐，几年时间竟是过得飞快，有了隔辈人来疼，果小妹的幸福与骄傲，会随着时间而愈发浓郁，且有充分的好理由一一不是每个如晰子说的天使般的小人儿都有这样的姥姥。
也很久没见晰子了，问好。

一水

冷晰子 发表于 2018-7-23 13:13
一说说鲁迅。鲁迅日记买了一叠，读得却不多。如果一定要谈喜欢，更喜欢《两地书》里面的鲁迅，那是脱下战士 ...

晰这是真球迷了。
一二三四五，条框中读出你认真的为人。
非常高兴我的促动，我相信，不远的将来，我们将以同样家庭身份做深层次的交流。
关于果小妹，我对她的热爱与表达，几乎等同一种宗教感情，从读梅萨腾、从读夏多布里昂、从读弗雷德里克·巴克曼开始~~~~几乎无如例外。
像梅边所提示的塞维尼夫人，这位著名的沙龙女人的叙述手法，一向为普鲁斯特称许。文学拯救了她，在中外书信史上，也是标杆性的人物，比之雷卡米耶夫人过之不及。可以说，她们创造了女子文学的高峰。
我们再文字中心有灵犀。我相信，看到你回复的这一刻，我们会循环张杰的《如歌》，至少我会：来年秋风乱，笑看红叶转。
近日大家夏安。

一水

风又奈何 发表于 2018-7-22 10:14
小杂感洋洋洒洒，写得博古通今，学习！点个赞！

谢谢鼓励，惭愧着。日常所感，纳入记录，也是取之不尽的题材。

一水

lvhq018 发表于 2018-7-21 19:41
一水总是随意抛出一颗颗珍珠，而那根串起珍珠的线，却是隐形的。

谢谢18版的回复。江天总是以宽容之心欢迎大家的作文，与你们版主的引导息息相关。

一水

水如空 发表于 2018-7-21 12:23
读姐姐文章，总想起近代名家的随笔。看似不经意间信笔而行，可是却隐隐中有一种力量将所有文字凝聚在一起。 ...

谢谢如空兄弟一向见容我的文章，其实每一次的突破口很难掌握，我明镜你作文的理论高度。像今天的疫苗事件，似已无力发声，即便以随笔的宽松形式。

一水

梅边 发表于 2018-7-21 09:57
塞维尼夫人《书简集》。

那是一个不可企及的高度。尺牍在我几乎是挚爱读物，谢谢兄弟提示。

一水

夜莺 发表于 2018-7-21 08:35
舒芜先生文，偶很喜欢，也在图书馆窃了一本他的，至今想起，心仍砰砰乱跳。问好一水姐姐先生！

舒芜先生的书话很好读，这是那个特定“历史时期”的事件所不能抹杀的文学贡献。问好妹妹，许久不见，欣慰你还在笔耕不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