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穿越梅嶺 于 2018-11-28 15:07 编辑
从东坡寓居惠州期间写朝云的诗看朝云在其心目中的地位 王建端 一 宋哲宗绍圣元年，在定州任上的苏轼因御史虞策、来之邵等人言其所作诰词涉嫌讥讪，先是被贬往和州、紧接着又改为英州。苏轼还在路途之上，又接到朝廷的通知，再被责授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 这一年，对于中国文坛上的这位巨子来说，是一个及其不平凡的年头，也是开启其一生与岭南文化密不可分，并最终融入的开始。祸矣？福矣？其中甘辛，也许只有苏轼自己才能品味了。 然而，苏轼之被南贬，对于岭南、特别是惠州来说，真是福了。在历史上，与苏轼同为唐宋古文八大家的韩愈，因为上书谏迎佛骨被贬往蛮荒的潮州，八个月的时间，韩愈改变了贬谪地的文化，推进了它的文明进程，最终赢得江山都姓韩。后于苏轼来到同是蛮荒的惠州，在此居住了两年多的时间，使惠州因苏轼而著名，更增其在文化之城中的地位。两位不同时代的文化巨人，对于尚处于蒙昧的岭南文化的开创，居功至伟。而说到苏轼对于惠州的影响，惠州人对于苏轼的记忆，又怎么能没有朝云呢？ 二 朝云姓王，钱塘人，神宗熙宁四年苏轼任杭州通判时相识后追随其一生。苏轼南贬时，与苏过一同陪伴来到惠州，最终死于斯，葬于斯。可以说，朝云是苏轼在人生最失意时生命中的一抹亮光。 对于朝云的身世，苏轼在所撰朝云墓誌中有记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事先生二十又三年。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葬于西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 苏轼在惠州生活了两年七个月，写诗152首，词7首，各种文章326篇（则），在这些诗文中，与朝云有关的文字就有10首。在其一生大量的诗文中，这个数目也许极小，但在两年多短短的时间中，这个数字就非同一般了，可见朝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之高，绝非一般侍妾。从上所引墓誌可以看出，当苏轼南贬来岭南时，朝云已经跟随苏轼二十来年了，这时，离朝云的去世也只仅仅还有三年的时间。而这三年，也是两人之间感情最亲密的时期。他们之间的这种亲密，可以从苏轼写给陈季常的信中得到印证“自当涂闻命，便遣骨肉还阳羡，独与幼子过及老云并二庖婢过嶺。”苏轼在写给自己好友的信中称朝云为“老云”，非但没有丝毫的不恭，反而向人们传达了两人之间那种相依相知的锲合。 可以说，没有朝云，就没有晚年的东坡。朝云之受东坡亲爱，也绝不是因为她的才色，而是两个人的相知。他们两个人相知到什么程度，我们还可从下面这个片段中略见一斑。据清人张宗橚所著《词林纪事》所引《林下词谈》记载： “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落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吾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 朝云为什么不肯唱这首《蝶恋花》？从中可以看出朝云对苏轼命运的同情和心灵的感知，徐晋如的一段话对此解析的极为透析： “枝上柳绵是此词关键。天涯何处无芳草，出自《离骚》：“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兮故宇？”天涯何处无芳草，意即词人不能忘怀故宇。墙内佳人，指最高统治者，墙外行人，即指词人自己，自幼奋厉有天下志的苏轼，对墙内佳人一往情深，忠贞不二，而最终却被冷落在一堵高墙之外，四顾茫然，无所归宿，连一线渺茫的希望也没有了，这就是使朝云悲从中来，泣不成声的原因所在。” 如果朝云没有对苏轼的那种同命运的相依和两个人心灵上的相通，她又怎么会对“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那么的伤感，竟至每每临唱而泣下不能终。正因为朝云是苏轼的知音，她才在苏轼的生命中显得那么珍贵，不可或缺。 三 苏轼于绍圣元年十月二日到达惠州，有《十月二日初到惠州》一诗记其事。其时还没有自己的居所，寓居在合江楼，期间他游玩了惠州附近的一些景点。《朝云诗》是苏轼南迁后写给朝云的第一首诗，这是《苏轼诗集合注》的诗题，在宋人施宿编撰的《东坡先生年谱》中，题目是《赠朝云》，在清人王宗稷所编苏文忠公年谱中作《戏赠朝云》。 不似杨柳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苏轼在处境极为艰难之时，而且是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连居处都没有的情况下，就写了这首诗赠给朝云，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两个人的命运已经紧紧的结合在一起了，是彼此生命中的一部分。从诗中我们可以看出，朝云在苏轼心中的珍贵，此时，他们的感情已经超出了世俗之间的情欲之爱，追求一种自由和永久的精神境界。 诗的开头用了对比，借樊素最终离开白乐天，通德陪伴伶玄终身以比朝云对自己的始终追随，心无二志。“阿奴”，苏诗合注李注以为是指夭折的幹儿，朝云所生，未及百日而亡，所以苏轼说“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是说朝云的聪慧和善解人意。朝云开始是不识字的，后来她不但能识字，还学习书法，对楷法有较高的领悟，跟比丘尼义沖学习佛法，也能知其大意。也正是具有了这样的慧根，她才能成为苏轼的知己。《维摩经》“天女居维摩室，与舍利佛发明禅理”，苏轼以天女维摩相比朝云，可见，朝云的形象在其心目中的升华。颈联的经卷、药炉、活计等，都是白居易集中描写闲适生活场景的诗，苏轼这里用以叙述他和朝云的日常。舞衫句当是回述他们两人因朝云歌女身份而认识，经过岁月的洗礼，他们的这份旧姻缘弥足珍贵。 苏轼此前曾经要朝云向秦观乞词，秦观遂作《南歌子》一首以赠，词曰 “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晓光。不应容易下巫阳，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 暂为清歌住，还因春雨忙。瞥然归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 秦观词充满了世俗之爱、人间之爱，用了云雨巫山的典故。而此时的苏轼对朝云的感情已经升华，超越了人世间的那种卿卿我我。所谓“丹成逐我三山去”，不是苏轼真的为了长生而去煮药炼丹，是指他对于精神世界的修炼。而这种修炼已经和世人仅仅停留在当下的享乐有了本质的不同，苏轼所追求的是永远。所以他才对“作巫阳云雨仙”不屑。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东坡《朝云诗》诗意绝佳，善于为戏，略去洞房之气味，反为道人之家风。非若乐天所云‘樱桃樊素口，烟柳小蛮腰’但诧其佳丽也。”亦见虽然苏轼常常说自己“似乐天”，而格调和精神追求自在乐天之上。 四 绍圣三年七月，朝云由于生苏遯时落下虚弱之症，加之苏遯夭亡带给她的打击，客死岭南。朝云的死，对苏轼来说，自然是无法承受之痛。这时，他写下了到惠州后第二首给朝云的诗，不同的是前一首是《赠朝云》，此时却是《悼朝云》了。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为我玄。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唯有小乘禅。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诗前有引：“绍圣元年十一月，戏作朝云诗。三年七月五日，朝云病亡于惠州。葬之栖禅寺松林中，东南值大圣塔。予既铭其墓，且和前诗以自解。朝云始不识字，晚忽学书，粗有楷法。盖尝从泗上比丘尼义沖学佛，亦略知大义。且死，诵《金刚经》四句谒而绝。”这段引，比较详细地介绍朝云因病而亡及她的生平，也给我们理解诗意做了很好的注脚。 “苗而不秀”出《论语·子罕》篇，原句为“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苗而不实者有矣夫。”这句话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孔子说，发了苗，没有结成穗的有了吧；结了穗，没有长成谷的有了吧。”原意是说庄稼开了花，结了穗却没有长出果实来，孔子这里是悼惜颜渊的。“童乌”出《扬子》“育而不苗者，吾家之童乌乎？”这两句都是指朝云生子幹儿夭亡，就如苗之开花结穗而没能结成果实一样。苏轼这首诗，出入佛经，供其驱使，以极沉痛之心情，写出了对朝云逝去的痛惜和不忍之情。这种痛惜和怀念之情，并没有随时间的推移而稍有减低，相反却日见其深。 在朝云逝后的两个月时间中，对于高产的苏轼来说，几乎没有写诗，只有一首七绝《纵笔》，从“纵笔”这个题目来看，这一期间的苏轼也是漫无心绪的，“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其情其景，千载以下，尤足以令人动容。尽管此后不久，苏轼在儋州贬所也写过三首《纵笔》，想必其心情也和此时是一样的。王文诰评此三首曰“此三首平淡之极，却有无限作用在内，未易以情景论也”（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可见余此言不诬。 九月重阳，苏轼写了《丙子重阳两首》，其一有句云“今年吁恶岁，僵仆如乱麻。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西湖不欲往，墓树号寒鸦。”“恶岁”“朝霞” “西湖”“墓树”等，显指朝云无疑，八句专为朝云而发。今年之所以为恶岁，因为他心爱的朝云死于这一年，因为此，才身如僵仆，心乱如麻，面对重阳节依然还在的自身，却对已被狂风卷去的朝霞有着无限的痛惜和眷念。朝云一去，我只好像霜天的孤月一样，一个人在天涯了。因为伤心，因为怕触起心中的痛，连先前美丽无比的西湖都不想再去了。这种心情是多么的深重，深重到令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不堪承受。 五 杨子怡先生在《论苏轼嶺海诗文之变》一文中说“苏轼南迁嶺海惠州的诗作却全然没有逐客悲歌的情调”，我以为只是相对而言。由于苏轼精通内外典，加之一生经历丰富，固然对一切都能看得透，并能随时融入到新的环境之中，但是，却并不能说其在惠州的作品完全没有迁客悲歌的情调，到伤心处，还是难免的，否则，他就不是苏轼了。如上所写朝云的诗，对朝云不幸的怜惜，又何尝不是对自己遭际的怜惜。又如那首《纵笔》诗“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到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虽然后两句写得很轻松和幽静，但却是反弹琵琶，将至痛用看似毫不经意的闲笔带出，这样，反而愈见其内心的沉痛。苏轼作诗文，极推重“味外之味”，从这首平白易懂的诗中，最后两句，恰恰体现了他所推重的“味外之味”，而当权者也正是读出了他的这个味外之味，才有“子瞻尚快活耳”之语，也才有了接下来的儋州之贬。 在朝云之前，苏轼曾经娶过两位夫人，但不幸都早逝，对于第一位夫人王弗，苏轼写过“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怀念之词，那也是十年以后的事了，对第二位夫人王润之，则少见其词。相比之下，朝云在苏轼心目中的地位明显要高于王弗、王润之。而苏轼对朝云的赞美，也是无比高尚和洁雅的，将她比作“天女维摩”“长春花”，可以说，朝云才是苏轼心中的唯一。而苏轼对朝云的依赖和依恋，晚年表现的愈发炽烈。虽然朝云的身份至死都是侍妾，但她却是苏轼一生的知己和挚爱。在惠州，人们不但有崇拜苏轼的情结，同时也对朝云崇拜有加，一座西湖，因为朝云而添几多妩媚，几多传说。如果苏轼的生命中没有和朝云相遇相知，并一块来到岭南，他的人生还会那么充满传奇和富于诗意吗？没有朝云的惠州，还会那么富有吸引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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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25 0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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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汗死
发表于 2018-11-26 16: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