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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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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发表于 2018-12-3 12:19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蝉衣cy 于 2018-12-3 12:39 编辑

                                                                                     平原

                                                                              作者:毕飞宇

写在分享之前的话:
       所购的这个电子版并不是善本,企望见谅。出于尊重作者的版权,是不应该在这里分享原文的,可是,中财论坛的书话版只是非常小众的范围,而且分享的目的并没有经济利益,只是为了学习和讨论。即使如此,也不能长期挂在这里,学习探讨的目的达成后就删除原文。
       毕飞宇:男,1964年1月生,江苏兴化人。1987年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现扬州大学)中文系,当代作家、南京大学教授、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委员。
       冯牧文学奖《哺乳期的女人》;三届小说月报奖(《哺乳期的女人》《青衣》《玉米》);两届小说选刊奖(《青衣》《玉米》);首届中国小说学会奖(《青衣》《玉米》);两届鲁迅文学奖(《哺乳期的女人》《玉米》);2009年,毕飞宇自愿放弃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小说家奖";2011年3月,获第四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长篇小说《玉米》);2011年8月,长篇小说《推拿》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14年3月“2013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苏北少年“堂吉诃德”》);2004年,毕飞宇首次参加巴黎书展,获评“最受法国读者欢迎的中国作家”;2017年8月21日 ,法国文化部授予著名作家毕飞宇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被誉为“写女性心理最好的男作家”。2017年6月25日,毕飞宇研究中心在扬州大学正式揭牌。
       《平原》是继《玉米》(三个中篇《玉米》《玉秀》《玉秧》合成的长篇小说)之后,小说家毕飞宇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属于长篇小说《推拿》的前哨。因此2005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平原》被看成毕飞宇的转型之作。虽然在毕飞宇的创作中《平原》表现出来的延续性大于标志性。这也是许多评论家并没有特别重视此作的原因,更是我们可以在此地交流评论的理由:尚有讨论的空间。
       书话版拙文评《玉米》的尾句:“毕飞宇写的是历史还是现在?写的是小说人物的性,还是我们的性、心灵、尊严、婚姻以及人的命运?”这也是留给论《平原》的课题之一。虽然一个字还没有写,依然要努力之。

       欢迎同好先留墨宝。下面是作家毕飞宇头像:

t01eaea2db4df7a55cb.jpg (63.01 KB, 下载次数: 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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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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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2 19:48 | 只看该作者
云馨 发表于 2018-12-6 11:02
经妖儿推荐,我这两天正好在读《平原》,杨老师此篇正好可以借鉴,有助于我更深地理解作者毕飞宇的创作情怀 ...

向作家学习,当然好。希望云姐读后交流。
37#
 楼主| 发表于 2018-12-12 19:46 | 只看该作者
一水 发表于 2018-12-11 00:12
愧对蝉衣兄弟,断断续续还没读完,最近实在有点力不从心,期待稍后能有时间。

不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即使他的代表作也不是多么经典,水姐不读也罢。

最近查看了此作的几篇评论,突然就不想再写了。表扬大合唱里响起杂音,毕竟不好,何况未必写得好。
36#
发表于 2018-12-11 00:12 | 只看该作者
愧对蝉衣兄弟,断断续续还没读完,最近实在有点力不从心,期待稍后能有时间。
35#
发表于 2018-12-6 11:02 | 只看该作者
经妖儿推荐,我这两天正好在读《平原》,杨老师此篇正好可以借鉴,有助于我更深地理解作者毕飞宇的创作情怀了。

感谢杨老师美文分享,问候!
3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5 12:41 | 只看该作者
千年女妖 发表于 2018-12-3 21:32
哇,毕飞宇好帅,这个眼神由我守护,谁也不许抢,钦此!

那一点坏坏的表情,有其语言特点
33#
发表于 2018-12-3 21:41 | 只看该作者
(⊙o⊙)哇,跟读。辛苦杨老师

点评

希望大家都是有所收获的。  发表于 2018-12-5 12:40
32#
发表于 2018-12-3 21:33 | 只看该作者
老杨同志好辛苦,这么整部搬来,表示一下深切的慰问
31#
发表于 2018-12-3 21:32 | 只看该作者
哇,毕飞宇好帅,这个眼神由我守护,谁也不许抢,钦此!
30#
发表于 2018-12-3 14:23 | 只看该作者
这……这……这是什么情况,什么节奏,要读死我吗?

点评

你的快读技术可以发挥了。  发表于 2018-12-5 12:39
29#
发表于 2018-12-3 13:50 | 只看该作者
感谢蝉衣辛苦分享。

.
28#
发表于 2018-12-3 13:50 | 只看该作者
也跟读。没买过这本书。

点评

希望也读毕飞宇在采访中关于《平原》创作的回答。  发表于 2018-12-5 12:38
27#
发表于 2018-12-3 13:19 | 只看该作者
谢谢蝉衣兄弟分享。不然,我还真没有地方去读原文,到现在不曾买过任何一部书的电子版,除了纸质,买就是买了,没买,就没地方读,我对网络的链接很短腿,很多不会操作,也不去操作。可以在这里一点点消化。

点评

这次买电子书,只是为了写评论过程中引用原文时可以复制粘贴的方便。网络有时候必须去,比如寻找东方早报等对毕飞宇的采访。希望辛苦找到这点内容可以提高文友对原作的理解。  发表于 2018-12-5 12:32
26#
 楼主| 发表于 2018-12-3 12:33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蝉衣cy 于 2018-12-5 12:29 编辑

原文完。                                                                                                  

名家评论

  李敬泽(《人民文学》主编,著名评论家):
  《平原》的作者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最具魅力的叙事者之一,他锤炼出一种能够被明确识别的声音:音律流畅,机锋凌厉,指意多端,把对人类经验的冷酷分析变成了华丽眩目的剑术。《平原》是关于囚禁和出逃的庞大叙事,是对人的激情、意志和忍耐的一次深思熟虑的考验。农事和节气确定了无限循环如同牢笼的时间,然后,在广大的“平原”上,人们梦想、行动和受难。《平原》是写给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书,但更是一部“权力”之书,权力被系统深入地检视和想象,身体的权力、精神的权力、政治的权力,权力的暴烈和软弱,真实和虚妄,在我们心中、我们之间涌动着的错综复杂的“力”被华美而精确地展现——它不仅是关于七十年代的书,它也是关于此时的书。

  汪政(评论家):
  《平原》是一代人的缩影,是一个时代的记忆。当历史的铸件慢慢冷却几近成型的时候,毕飞宇顽强地凸显出个人书写的力量,挣扎着抓住行将消逝的碎片,搜寻堕入深处的思绪,拼凑、修复旧日时光里的日常影像。它不是牧歌,也不是挽歌,更不是人们习见的似成仪式的愤怒。当人们从平原贫瘠而又丰饶的土地上看到日常生活零乱仓皇却一路前行的脚印,感受她虽屡遭砍磔、遍布伤痕却不屈不挠的伟力的时候,便不由地思考谁是世界的主宰,更钦佩写作者的睿智、理性和抵抗流俗的勇气。

  洪治纲(评论家):
  《平原》以异常质朴的叙事话语,深入到中国乡村社会的肌理之中,在展现特殊历史背景下中国农民奇特生存形态的同时,精妙地叙写了乡村青年的冲动、焦灼、困厄和迷惘,凸现了个人理想与现实伦理之间无法协调的尴尬。它既是一曲青春的挽歌,又是一次历史的深度拷问。


        下面是中华读书报、南方都市报和东方早报对毕飞宇的采访:

        南方都市报2005-10-27

  南方都市报:这些年里,你写作的方向发生过变化吗?

  毕飞宇:写作的方向改变很大。一度我必须靠大量的阅读来维持我的写作,因为我要求自己必须是各种流派里最时尚最摩登的写作方式,遣词造句一定要独特,一定要风格化。现在,我的写作内容和风格更加相符,彼此相辅相成;更中国化,像是汉语在表达,而不是作家在表达。

  南方都市报:你的《平原》想在《青衣》、《玉米》之后作一个突破和转型吗?

  毕飞宇:在《平原》里,我对突破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心里想,不仅没有突破,还可以说是“倒退”了--原先是刻意用力,现在是顺其自然。

  南方都市报:有人认为作家的每一部作品都应尽量地突破。

  毕飞宇:这与唱歌一样,我不愿意在太过熟悉的声部上停留太久,而是希望升调或降调,有所变化,才好听。如果再接着写一样的作品,我会厌倦的。就像高速公路必须要加弯道,以避免司机疲倦一样,写作总是要增加难度、陌生化,才更有意思。

  但是,我并没有对“下一部作品必须更好”的焦虑。如果做不到,我就写得比上一部差一点,还不行吗?

  南方都市报:你为何总是喜欢把人物性格推向极端?

  毕飞宇:她们的性格都是高度真实的。比如《青衣》写作于1999年,当时的世纪末情结很重,各种许诺美好未来的口号震天响,但是,生活里的问题解决了吗?《青衣》里的女主人公筱燕秋就是一个例子,她展示了一个人对时光流逝的波动的一种惊惶。生活总给我们的写作提供了依据。即使性格极端,也不过是把普遍的人性放大而已。

  中国人真是很健忘

  南方都市报:你的青春期落在80年代,但为何你的叙事总是发生在70年代?

  毕飞宇:我对80年代的感情深而又深。这是我从“做革命的接班人”的红孩子成长为青年男子的过程。我那时不仅是一个文学青年,更是一个思想青年。在大学期间,我开始对五四反思、对“文革”反思、对启蒙运动反思,对社会种种思潮进行思考。所以,在我的作品里,体现的是对专制、对极权的批判,是对异化的批判。作品体现出来的观念,与80年代的精神高度是一致的。之所以把故事背景放在70年代,是因为在这些年代里,故事可以讲得更有张力。

  南方都市报:你为何强调希望有更多1976年以后出生的人看你的作品?

  毕飞宇:《玉米》获得了较广泛的关注,但都是30岁以上的人在看,很多大学生对我的作品不以为然,以为我在胡编乱造。比如说,有一位年轻的女记者问我,《平原》里,“三丫破了身,她妈迫不得已将女儿嫁出去,媒婆找来一个40多岁秃头、瘸腿、离婚的铁匠来相亲,这符合逻辑吗?”这样的问题让我觉得很无奈。当时那个社会完全就是这样的啊!她不明白,那时家庭出身对一个人多么重要!而且,铁匠的出身根正苗红,完全可能认为一个出身不好的“破鞋”嫁给他是高攀呢。“你们就相信一次作家吧!”我心里想。

  现在,一方面,的确很多小说家写故事比较随意,另一方面,正像鲁迅先生说的“昨天做坏了的事,今天忘记了,明天做起来,也还不觉得是老调子”,中国人真是很健忘,有意或者无意,人们在制造这种健忘。很多过去的事情年轻一代都不相信、不理解。我相信不仅是由于时间的流逝,我们的教育是不是出了问题?对小说家来讲,这是一个必须正视的问题。

  南方都市报:你在小说里表达出了自己的虚弱或恐惧,它的原因是什么?

  毕飞宇:这种恐惧感很明显。具体地说,更是对农民的恐惧感。农民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我丝毫不怀疑他们内心美好的一面,但也不怀疑人性在某种条件下有可能暴露出阴暗凶残的一面。对此我很矛盾:从正面说,我痛恨这种残暴;从反面说,这也是人们在极权环境中和悲惨的生存条件下,一种本能的举动。大家都是追着自己尾巴的狗,很难找到自己的立足点。这当然是一种人性的异化。可是,我们更要探究一下,这种异化的源泉在哪里?写完了《玉米》和《平原》两本书,我仍然在这个问题上没有解脱。

  我就像得了产后忧郁症

  南方都市报:你自信吗?是否有写作的焦虑?

  毕飞宇:最大的焦虑是不自信。特别害怕自己作品的结束,害怕自己江郎才尽,不知道该写什么了。就像得了产后忧郁症。从《青衣》到《玉米》,我中间隔了13个月才开始写作;只不过,《平原》是在《玉米》写作的过程中就开始构思的,中间没有间隔。现在,我又不知道下一部该写什么了。

  其实,写作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并不是仅有一个故事就可以开展的。它是靠故事、是靠观念、还是靠情感去带动的?用什么贯穿?体现男性气质还是女性气质?风格如何?节奏如何……都得拿捏。在作品开始之前,我就像在大海中心游泳,四顾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不知道该走向何方。不过,作品我只要开了头,就不再害怕。一旦开工,就证明各个要素都已找到基调了,可以多个要素齐头并进。

  现在,我的下一部作品还是茫茫无边。就像一只大鸟,翅膀还很有力,可是爪子还不知落在哪里。我只知道我还得写下去。



        《中华读书报》2007年6月17日

  为20世纪70年代写书,是毕飞宇挥之不去的情结。他说:“我答应过自己,起码要为上世纪70年代留下两本书。有了《玉米》和《平原》,我踏实了许多。”跟《玉米》一样,毕飞宇让《平原》的故事发生在王家庄,不过王家庄的主人不再是王连方和玉米一家,而是端方和一群年轻人。

  小说摹写了形形色色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他们充满梦想与幻灭、挣扎与奋斗的独特心路历程,充分展现了这片蒙昧与淳朴共生的古老土地上的爱情和人性。《平原》不仅是写给上世纪70年代的书,它也是一部关于当下的书,更是一部“权力”之书,权力被系统深入地检视和想象,身体的权力、精神的权力、政治的权力,权力的暴烈和软弱,真实和虚妄,在我们心中、我们之间涌动着的错综复杂的“力”被华美而精确地展现。

  读书报:看完了《平原》,感觉到整部作品浑然天成,从叙事到语言,都是一种纯熟自然的流畅。我记得您说过,《青衣》以后《玉米》对您的创作是一个突破,那么您现在如何评价《平原》呢?

  毕飞宇:《平原》的写作是一个完美的旅程,我做了我想做的一切。写完了《平原》,我爱上了长篇小说这个东西,就在完稿的第二天,我还想写。我习惯性地坐在了写字桌前,打开了电脑,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作品已经不再要我了,它和我无关了,我很难过。一个完美的旅行就这样结束了。

  读书报:您的写作虽然是从先锋小说起步,但是《玉米》和《平原》更接近现实主义的风格,这种调整和变化是有意为之吗?

  毕飞宇:事实上,现代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古典主义,这些概念对我的意义已经不大了,我只遵循我的性格。我就喜爱性格主义写作,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怎样的神经类型,我就写什么样的作品。作品像我,而我的表情也越来越像父亲。

  读书报:作品最抓人的还是故事情节,但是人物的命运却有些悲惨。阅读的过程中我在想,您的创作到底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态,要把人物塑造得如此压抑?

  毕飞宇:还是说一个常识吧,中国的历史有一个特点,每一次狂欢过后,总有两个人要被揪出来买单,一是农民,二是妇女。这几年我所描述的对象正是农民和妇女,那样的调子是必然的。

  读书报:语言的魅力更是让人迷恋,尤其是读到红粉出嫁时父亲的心理活动,细腻感人。真是佩服您怎么把握得那么准确。

  毕飞宇:从语言去谈语言,谈不出什么来,语言就是洋葱,剥到最后一定是空的,当然,还有两行泪,语言首先是个生理问题,你的器官尤其是大脑有没有生锈。我们的教育有一个功能,那就是锈化,比如说,“农民”这个词,我们时常用“淳朴”去和他搭配,这一来农民“和”淳朴”这两个词就全部锈死了。我所见到的“农民”和成百上千的汉语词语有关,恰恰和“淳朴”无关。我在使用语言的时候有一个体会,让它从身子骨上过一遍,一看,二慢,三通过,只有这样你的语言才能行驶在正确的道理上,而不会成为一堆废铁。

  读书报:您过去的一些作品,如《武松打虎》、《枸杞子》、《受伤的猫头鹰》、《白夜》等,包括这次的《平原》,写的都是老家兴化,甚至连地名都是真实的,出于什么想法呢?现实中的兴化是什么样的?

  毕飞宇:你说得对,我的乡村背景小说用的都是兴化的地名,主要还是图方便,现成的嘛,拿来就用,其实是不相干的。

  现实中的兴化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却从来没有勇气去描绘它。我相信一个作家和他故乡的关系是复杂的,要看你从哪一个角度切进去,我比较有把握的是,故乡的每一个侧面其实都是被放大的。

  读书报:如果说《玉米》系列和《平原》来自您所熟悉的农村生活,童年的视角给予您很多的创作资源,那么《青衣》呢?

  毕飞宇:和大部分作家不一样,我从来也没有把童年经验看得多么重要,经验的重要性不在经验本身,而在于经验的整合。还有一点也许更重要,那就是哪一类的经验能够激起你的愿望。《青衣》是一部和我的个人经验一点都不擦边的小说,经验重要,但一定不是死穴,要不然阿姆斯特朗和杨立伟就上不了天。阿姆斯特朗敢上天,我就敢写《青衣》。

  读书报:对于自己创作的作品,可以回过头来评价一下吗?

  毕飞宇:乡村背景和都市背景的小说在我的作品中各占了二分之一,这个比例关系是恰当的,原因很简单,我一只脚在城里,一只脚在乡下。你不能说我脚踩两只船,你必须承认我的确长了两只脚。我很高兴我两边都可以发言,按照一般的常识,一只脚跨出去了,另一只脚马上就要跟上。

  读书报:《平原》的发行已经全面铺开,不知此次首印多少?您自己对《平原》的命运有所期待吗?您过去一向以中篇取胜,现在看长篇也美不胜收。写完《平原》,对自己驾驭长篇的能力是否有了重新的认识,接下来的创作,有没有倾向?

  毕飞宇:有。首印是六万,我的期待是更多。我希望有更多的读者读我的书。写完了《平原》,我觉得我和长篇特别地般配。

  读书报:您的家庭成员都是教师,本人又有五年的从教经历。这种经历对自己的创作有帮助吗?隐约觉得您似乎还应该创作点儿童题材或给青少年看的作品。

  毕飞宇:是的,我一直渴望写一本关于孩子的书,还有一本关于老人和更年期的书。你知道写作的人是贪婪的,恨不得把他感兴趣的东西都写一遍,但是,这样的念头我从来都不敢强化它,它会使人浮躁。我必须定下心来,一个一个地来。

  读书报:目前您还担任《雨花》的编辑,作家的身份对编辑来说是否也有优势,比如是否更容易约到好作品?编辑的身份对您的创作是否也有帮助呢?

  毕飞宇:我在《雨花》做编辑,我们《雨花》也不是什么名刊,一直踏踏实实的,主要是发现新人。我看的稿件主要是自由来稿,很少去约。做编辑挺好,我喜欢我的工作。

  读书报:写作在整个生活中处于什么位置?是否可说是业余的创作?因为我看关有报道,说您拒绝做专业作家,为什么?

  毕飞宇:我在《雨花》工作和生活都很愉快,为什么要改变它呢?我不愿意做专业作家是因为我写得少,如果不写长篇的话,我每年也就写四、五个月,一旦成了专业,余下来的七、八个月是很可怕的。我这个人很奇怪,写作我坐得住,十个小时都没问题,读书也坐得住,可别的就不行。我好动,所以我不敢做专业。如果我在《雨花》的工作丢了,我一定会再找一份。

  读书报:您最近在读什么书吗?您的阅读是不是有计划性的,阅读对您一段时期的创作是否产生一定的影响?

  毕飞宇:法国作家福雷的《纸上的精灵》。似乎有,其实没有。我说似乎有,指的是我偏爱某一类的图书,一般来说是比较集中的。我说没有,那是因为真的没有。

  读书对我的写作一定有影响,如果不读书,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写作。不过读书对写作的影响是很悠远的,你不能指望今晚读完了《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明天就把后四十回给写出来。




        东方早报

  东方早报:《平原》中隐隐透出的,是一段重要的集体记忆--1976年政治的变动和它所影响下的日常生活戏剧般的翻云覆雨。有人说主人公端方展现了在政治环境下的悲剧命运。

  毕飞宇:说起端方,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到底有没有爱过三丫?三丫死了,他疯狂地拿把铁锹去挖三丫的坟,他想搞清楚三丫到底长得什么样。在命运面前,他是体现了一个乡村知识分子的心态还是流氓无产者的心态。我找不到答案。虽然我没有把他挖得很透,但依然认为这是我塑造的最成功的人物之一。作品定稿时,我删掉了8万多字,都是小说里相对清晰的地方。我对“混沌”产生了好感,这要归功于《红楼梦》,它高度写实,但最后反而成了一种写虚。

  东方早报:上世纪70年代的中国乡村,知青是文学作品中不容回避的人物,《平原》也是如此。它与当年的知青文学相比,有否新的突破之处?

  毕飞宇:伤痕文学出现后,我们看到了知青的血与泪,知青文学呈现的是在农民与知青之间的较量,知青永远是农民的受害者。知青有发言权,而农民没有。我要为农民说句话,因此小说中混世魔王(知青)把端方(农民)唯一的生路给掐死了。我丝毫没有跟知青和知青文学过不去的念头,我只是在情感上更倾向于农民。

  东方早报:与《玉米》一样,《平原》继续讲述着你头脑中苏北的那个王家庄。《玉米》里一个很重要的角色王连方,在这部《平原》里他也有一个五六百字的出场描写。为何会有这样的安排?是否想将王家庄打造成与鲁迅的未庄、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苏童的枫杨树村等,同样具有特定原型意义的人文版图?

  毕飞宇:出现王连方主要出于情节的需要,让王家庄的新支书吴蔓玲走上政治舞台,必须要给她一个背景。但这个王连方是不是《玉米》里的王连方,这个并不重要。王家庄的故事一开始是无意识的。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以后我不碰乡村题材则罢,要写就一定是王家庄。当然你可以说这充分体现了一个作家的虚荣,但这种虚荣是可以原谅的。

  东方早报:尽管你如此热衷写农村题材,但在你的小说中找不到乡土意识,抒写乡村时没有那种浓重的回归情绪。

  毕飞宇:我也不同意把我的作品划归到乡土小说里。我对乡土,更多的是借用来作为一个背景,一个拷问人性的场所。我不是一个有故乡感的作家,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土地上的过客,我是没有根的。

  关于什么是故乡,我把自己和汪曾祺做过一个比较。对汪曾祺来讲,故乡是一群鸭子,汪曾祺把他们赶了出来。我呢,是找了一群鸭子,我把它们赶到了那个地方。对汪曾祺来说,那是一个来路,而我没有来路。




25#
 楼主| 发表于 2018-12-3 12:32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四章
   
       就在端方做梦的时候,王家庄被占领了。事实上,在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王家庄已经被中堡镇的基干民兵营成功地包围了。足足有一个营的兵力。基干民兵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王家庄“拿下”了,这会儿整个王家庄都在欢庆解放呢。人们在锣鼓声中跳起了秧歌。秧歌是一种标志,它意味着翻身,意味着庄稼人的当家作主,秧歌还意味着民主,意味着专政。人们在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是的,人们好喜欢,被占领了,被解放了,庄稼人没有理由不高兴。

    用“占领”来回顾占领,用“解放”来纪念解放,说起来这也是中堡公社的传统了。作为中堡镇的革委会主任,洪大炮一直是一个狂热的战争迷。他参加过渡江战役。他伴随着百万雄师的铁流占领过南京。这是他一生当中唯一的一次战争。但是很不幸,他对战争刚一上瘾全国就解放了。敌人没有了,战争结束了。然而,这不要紧。没有敌人可以发明敌人。只要有雄心,有壮志,敌人完全可以创造出来。人民可以、也应该有他的假想敌。为了对付这个敌人,洪大炮给了自己一个职务,他亲自兼任了中堡镇的民兵营长。严格地说,这是不可以的,这违反了组织与行政的基本原则。可是,洪大炮坚持。从某种意义上说,洪大炮兼任“民兵营长”有他的科学依据。就“全民皆兵”这一点来说,完全符合军事化的正常建制。国家是什么?国家首先是一支国家军队。然后呢,往下排,一个省等于一个军,一个地(区)等于一个师,一个县呢,就等于一个团了。照这样计算,一个公社当然就是一个营。中堡镇作为一个营,在洪大炮当上营长之后成功发动了许多次有意义的战争,可以说,战功卓著了。最著名的当然是“模拟渡江”。每年的四月二十三号,也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那一天,洪大炮都要把全公社的社员组织起来,同时,把全公社的农船、篙子、桨橹和风帆组织起来,为什么呢?洪大炮要指挥“渡江战役”。他要在蜈蚣湖的水面上带领“百万雄师过大江”。每一年的四月二十三号都是中堡公社的节日,那一夜谁也别想睡。那一夜,中堡镇蜈蚣湖的水面上波澜不惊,是黎明前的黑暗与战争前的寂静。突然,两颗红色信号弹把蜈蚣湖的水面照亮了,信号弹就是命令。蜈蚣湖一下子就杀声震天,潜伏在湖岸的大军哗啦一下出动了。密密麻麻的火把点亮起来,浩瀚的蜈蚣湖水面顿时就成了汪洋的火海。鲜红鲜红的。在火把的照耀下,蜈蚣湖万船齐发,千帆争流,所有的农船和所有的社员一起向“南京”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向“南京”进攻的人数最多的时候能有两万多人。当然,它还是一个“营”,是一个“独立营”。天亮时分,“独立营”占领了南岸,也就是“南京”。事先预备好的二十个大草垛被点燃了,大火熊熊,火光冲天。大火把天都烧亮了,把初升的太阳都烧亮了。“南京”在熊熊烈火中变成了废墟。敌人又一次灭亡了,“我们”又一次胜利了。四月二十三号每年都有一次,这就是说,渡江战役同样是每年都有一次。胜利是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

    当然,“渡江战役”后来不搞了,主要是出现了伤亡,牺牲了两个人。两个本来就不会游泳的姑娘在极度混乱的战争中落到了水里,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漂了上来,被波浪退还给了中堡镇。“她们是烈士!”洪大炮说。县民政局却不批。没有追认。洪大炮受到了上级领导的批评。上级领导的批评历来都是这样,它要体现辩证法的精神,它是一分为二的。一方面,上级领导否定了洪大炮工作中的“失误”,另一方面,上级领导也肯定了洪大炮所坚持的“大方向”。在“大方向”的指引下,洪大炮及时修正了他的战争思路,他把战争从水里拉到了陆地。当然,主题是不会改变的,那就是“解放”。

    一九七六年的年底,利用冬日的农闲,洪大炮决定,“今年”解放王家庄。同时,把拉练、打靶等军事行动全部放在了这里。军事行动有军事行动的特点,那就是严格保密。王家庄在事先一点也不知情。吴蔓玲惨了,她是从被窝里被洪大炮揪出来的。吴蔓玲没洗脸,没梳头,没刷牙,被窝都裹在身上,样子十分地狼狈。好在吴蔓玲并不糊涂,她在第一时间向洪大炮做了检讨,是口头的。她承认自己放松了警惕,没有做好相应的、积极的防御。洪大炮却没有责怪她。虽然一夜没睡,洪大炮的精神头却格外的好。洪大炮一挥手,说:“不是你们无能,是共军太狡猾!”这是一句家喻户晓的电影台词,经洪大炮这么一引用,有了豪迈的气概,有了必胜的信念,还有了幽默的效果。大伙儿全笑了。洪大炮也宽容地笑了。洪大炮一笑,吴蔓玲的口头检讨就算通过了。王家庄的气氛热烈起来,家家产户打开了大门。他们庆解放,迎亲人,烧开水,煮鸡蛋,放鞭炮,打起鼓来敲起锣。大清早的,炊烟袅袅,热火朝天。

    高音喇叭响起来了,锣鼓声和鞭炮声响起来了,端方端坐在床上,远远的,却听得真真切切。这不是梦,是真的。

    王家庄被占领了,作为一次成功的军事行动,洪大炮和他的军队把王家庄年底的气氛提前推向了高xdx潮。虽然离过年还有一些日子,但是,在王家庄的年轻人看来,这样的气氛比过年好多了。过年哪里能有这样的紧张、这样的刺激!王家庄被民兵营全面管制了。他们是一支人民的铁军,一共有三大纪律与八项注意。他们是一支人民的军队。事实也说明了这一点,《战地快报》的总结上说,在王家庄被解放的这些日子里,王家庄没有一个妇女遭到调戏。《战地快报》还说,王家庄甚至都没有丢失一只狗与一只鸡。这是极其了不起的。《战地快报》进一步指出,“相反,战士们为老百姓做好事却达到了一百三十六人次,比较起一九七五年解放李家庄来,提高了百分之五点七三”。当然,《战地快报》绝对体现了辩证法的精神,它检讨了自己的不足。它说:“二连四排一班的战士章伟民,他骂了王家庄第三生产小队的一位贫农大爷,他说大爷是‘狗日的’。一声大,一声小。章伟民受到了营部的通报批评。营部决定,在实弹演习的时候,扣发章伟民两粒子弹,以儆效尤。”

    王家庄三步一个岗,五步一个哨。壁垒森严了,突然就有了咄咄逼人的紧张。小伙子和小姑娘们极度地兴奋,都快不行了。他们在走路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还不停地回头。即使是到河边去淘米,即使是上一趟厕所,他们也觉得自己的怀里揣着一封鸡毛信。他们是在“工作”,暗地里早就参加了革命,而且在地下。他们的一举一动凭空就有了意义,是在白色恐怖之中完成的。是机智勇敢和艰苦卓绝的。所以,他们每一个人都贼头贼脑的,眼珠子一刻儿在眼眶子的左边,一刻儿又窜到了眼眶子的右边,就生怕暴露了目标。还要担心脚底下的地雷,以及老槐树后面的一声冷枪。鬼鬼祟祟太吸引人了,简直就是召唤。恨不得自己马上就被捕,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之后气息奄奄地被解救出来。但是,没有人逮捕他们,太遗憾了。他们在等。他们在走路的时候不停地回头。他们坚信,希望是有的。一定有。照这样下去,一定会有一支乌黑的枪口对准他们的小腰,低声地说:“不许动!”他们就被捕了。这是多么的荡气回肠。这样动人的假想其实是矛盾百出的,一方面,民兵营把王家庄假想成了敌人,是最后的一个“据点”;可王家庄呢,反过来了,他们把民兵营当作了敌人。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民”与“人民的军队”完全可以这么做。它不是一个人的游戏,是“国家”让这么干的。

    吴蔓玲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游戏。不过,上级的指示她是不会抵抗的,她会不折不扣地严格执行。这一点上级领导完全可以放心了。在被占领的日子里,吴蔓玲的工作量一下子加大了。她把端方从养猪场“调上来了”,和民兵营的三位战士一起,专门负责洪大炮的警卫工作。洪大炮的行军床架在大队部的主席台上,那里既是洪大炮的个人卧室,同时也是这一次军事活动的最高指挥部。端方他们呢?在空荡荡的大队部下面打了一个地铺。四个小伙子都挤在了一起。看起来洪大炮对端方的印象不错,一见面就给了端方的胸脯几拳头。端方特别的结实,胸脯被洪大炮的拳头擂得“嗡嗡”的。洪大炮高声地说:“小伙子不错!条件好!”吴蔓玲淡淡地说:“是不错的。”洪大炮又给了端方胸脯一拳头,说:“前途无量!”

    吴蔓玲的心口凛了一下。“前途无量”,她太耳熟了。这是洪大炮对吴蔓玲的评语,在吴蔓玲的耳朵里一言九鼎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吴蔓玲一直没有忘怀。她把这四个字印在了脑海里,对这四个字极其的珍惜。私下里,她把自己和这四个字捆在了一起,有了特殊的含义,是特定的,是专指的,是“吴蔓玲”的另一种说法。现在,洪大炮这么轻易地就把这四个字给了端方,吴蔓玲难免有了一些想法,即使是给了端方。当然,吴蔓玲没有表现出来,很得体地说:“他给洪主任做警卫,我放心。”说完了,吴蔓玲的内心突然就有了一股不太好的念头,是一股淡淡的失望,甚至,是绝望。洪大炮再不是把他说过的话给忘了吧?

    但吴蔓玲还是有收获的,端方做了警卫,一到了夜里,他就睡在大队部了,和吴蔓玲“睡得”特别地近,就在一个屋檐的底下。这样的格局其实也说不上好,近在咫尺,却还是远在天涯。有些折磨人了。要不要过去查查房呢?电影上倒是这样的,在战争题材的电影上,女干部们时常提着马灯,来到熟睡的战士们的床边,帮他们掖一掖被子。吴蔓玲想象出端方熟睡的样子,特别想在端方的下巴那儿给他“掖一掖”,这个想法和这个动作都招惹人了。有些欲罢不能。一想到洪大炮就躺在主席台上,吴蔓玲叹了一口气,又拉倒了。一个女干部,半夜三更地跑到领导的那边去,这算什么?传出去反而会给自己的未来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还当是他们怎么子的。

    第二天的下午吴蔓玲从外面刚刚回来,意外地发现大队部是空的,只留下了端方一个人。端方蹲在空空荡荡的大队部的正中央,就着脸盆洗衣裳呢。吴蔓玲进了门,看了看四周,说:“人呢?”端方头也没抬,说:“练习刺杀去了。”吴蔓玲说:“你怎么不去?”端方说:“洪主任让我给他洗衣裳。”吴蔓玲并着步子走了上去,蹲下来,突然把她的手伸进了蓬勃的肥皂沫里去了。吴蔓玲说:“这个洪大炮,也是的,一个大男将洗什么衣裳。”再也想不到一把却把端方的手给抓住了。四只手同时吓了一大跳,都在泡沫里,一只也看不见。吴蔓玲的胸口突然就是一番颠簸。肥皂的泡沫实在是一个可爱了。但肥皂的泡沫并不可爱,它特别的滑,端方一惊,手就从吴蔓玲的掌心滑出去了。吴蔓玲没有再去抓,刚才是无意的,再去抓,那就故意了,不好。端方站了起来,两只手垂放在那里,十个指头都在滴水。但端方却没有走,就那么站着。吴蔓玲开始了她的紧张,大幅度地搓衣裳。乳白色的泡沫四处纷飞。吴蔓玲是知道的,端方一旦站起来肯定就要离开了。还没有来得及伤叹,出乎吴蔓玲意料,端方慢慢地却又重新蹲下了。吴蔓玲的心脏一下子拉到了嗓子眼。不敢看,只能盯着他的膝盖,手还在机械地搓。吴蔓玲的心里头突然就是一阵感动。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两个人一起蹲着,守着乳白色的泡沫,就这样吧。可吴蔓玲的呼吸跟不上了,坚持了半天,到底把嘴张开了,突然就是一声叹息。端方说:“蔓玲。”

    吴蔓玲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她的身子一点一点地直了,抬起来了。吴蔓玲斜着眼睛,就那么望着端方的手。他手背上的血管是凸暴的。手指尖还在滴水。大队部的空间一下子就被放大,在晃,越来越虚,有些可怕;而大队部的安静却被收缩了,小到只有一滴水这般大,也蛮可怕的。吴蔓玲一直都没敢动。甚至连日光都不敢动。如果现在是黑夜,吴蔓玲想,自己会扑过去的吧,自己一定会把脑袋埋在端方怀里的吧。当然,这只是吴蔓玲一个壮胆的想法罢了。吴蔓玲自己也知道,如果现在是黑夜,自己还是不敢扑过去的。她担心端方客客气气的,抓住她的两条胳膊,一只手放在她的左边,一只手放在她的右边。这样的事情不能有第二次。吴蔓玲终于支撑不住了,她的肩膀一松,整个人就软了。好在还蹲在那里。吴蔓玲说:“端方,有些话,你还是要说出来的。”

    一个警卫战土却十分冒失地冲进来了。枪托在他的身后拍打着屁股。吴蔓玲瞥了他一眼,分开绝对来不及了。看起来一切都还是给他看见了。吴蔓玲从脸盆里头提起了洪大炮的衣服,拉住领口,拽直了,送到端方的跟前,大声说:“主要是领子。洪主任多辛苦,出汗多,领子要用力地搓。还有袖口。看见了吧?笨死了你。”吴蔓玲在慌乱之中的镇定甚至把自己都感染了。她站了起来,打了一个踉跄。吴蔓玲笑着说:“小成,忙什么呢?”小成一个箭步,跨上主席台,掀起洪大炮的枕头。他把一盒飞马牌香烟举过了头顶,还扬了扬,高声地喊道:“洪主任的香烟抽完了!”

    小成跑步走了。枪托在他的身后拍打着他的屁股。大队部和原先的大队部一样大,大队部和原先的大队部一样安静。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漫无边际,再也没有了刚才的静谧。吴蔓玲相信了这样的一句话:可遇不可求。“那一刻”被她遇上了,“那一刻”却再也不可求了。肥皂的泡沫遇上了油渍,污渍,泡沫变成了黑乎乎的脏水。泡沫没有了,乳白色没有了,动人的开裂和破碎的声音没有了。端方在用力地搓,头都不抬。现在轮到吴蔓玲垂挂着两手了,十个指头在滴水。吴蔓玲的十个手指全哭了。

    实弹射击当然是任何一次军事行动最为精彩的一个章节,因为精彩,所以要压在最后,也因为有用,所以,它格外适合于结尾。实弹演习的地点放在河西,为什么要选择河西呢?很简单,河西的养猪场以北是一块盐碱地。这一块盐碱地十分地突兀,在开阔的、绵延的、肥沃的、水草丰美的苏北大地上,它像头上的一块疤,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任何毛发。和周边的万顷良田比较起来,它的地势要稍低一些。在每一年的汛期,盐碱地积满了水,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湖。其实浅得很,水面都到不了膝盖,没有一条鱼,一只虾。汛期一过,它的本来面貌暴露出来了,在太阳的照耀下,水没了,“湖底”却白花花的,仿佛结了一层霜。地表上还布满了乌龟壳的花纹,那是开裂了,一块一块地翘了起来。像锅巴。王家庄的人们就把它叫做“鬼锅巴”。它们是“鬼”的粮食。盐碱地就是鬼的食堂。这个“鬼食堂”大了,它连接着王家庄、高家庄、李家庄。早些年人们曾改造过它,三个村庄的干部和社员为了把这个“鬼食堂”改造成“人食堂”,苦头没少吃。可是没用。无论你怎样地改造,它还是它。一粒麦子都不给你。当然,三个村庄的庄稼人倒也没有白费力气,因为“改造”,盐碱地被搞得坑坑洼洼的,高一块,低一块。他们在无意当中建成了一块上好的射击场。射击场有一个最为基本的要求,它需要一块高地,做一堵墙,好把子弹挡在墙内。要不然,枪声一响,你知道子弹会飞到高家庄还是李家庄?这样的“烈士”县民政局从来都是不批的。

    经过严密的侦察,洪大炮在一块土丘的面前把他的民兵营安顿下来了。一共有十个靶位。换句话说,一共有十个射击点。在射击点的背后,挤满了王家庄的年轻人。王家庄的年轻人都来了,说倾巢出动都不为过。谁不想听一听真正的枪声呢。洪大炮想赶他们走,但是,赶不走。洪大炮急得脖子上的那块疤都发出了红光。洪大炮还是让步了,他命令他们“统统卧倒”。他们就卧倒了,盐碱地的土坑里露出了一颗又一颗的脑袋。安顿好了,洪大炮把吴蔓玲从战士们当中拖出来了。吴蔓玲怎么到这里来的呢?其实是她的一句玩笑话。她说,她也想“放两枪”,要不然,真的打起仗来,她“总不能去当炊事员吧”。洪大炮却表扬了她,当场特批了她十发子弹。这一来吴蔓玲还不能不去了,不去就成了违抗命令。吴蔓玲后悔得要命,来不及了。她站在洪大炮的旁边,紧张得像什么似的。吴蔓玲想,开枪之前的严峻与肃穆原来是这样的,右手的食指不停地抖,像提前上演的抠。风平浪静,但这一切都是一个假象,马上就会电闪雷鸣,马上就会地动山摇。

    标靶那边的旗语打过来了。这是旗帜的语言,一般的人是听不懂的。旗语庄严,它说话的方式没有回旋的余地。洪大炮命令身边的人同样用旗语做了答应。洪大炮趴下了。吴蔓玲也趴下了。洪大炮取过了弹匣子,“咔喳”一声,子弹上膛了。吴蔓玲的脑子顿时就空了。无量一直都尾随着她,这会儿离她都不到一公尺,吴蔓玲就是看不见。无量原本是站着的,现在,它一定感受到了什么,蹲下了。后腿贴在了地上,前腿却撑得高高的,左边舔了一下,右边舔了一下,凝视着远方。

    吴蔓玲端起了枪。她在瞄准。王家庄的年轻人发现,洪大炮一直把他的手放在枪管的上方。他这样做是必要的。只要枪管不向上,无论吴蔓玲把她的子弹打到哪里,只要不飞上天,起码是安全的。泥土永远也打不烂,炸不死。

    “啪”的一声,吴蔓玲抠动了她的扳机。这一声太响了,超出了吴蔓玲和王家庄所有年轻人的想象。说起来他们对枪声并不陌生的,哪一部电影里没有?可是,亲耳听到了,近距离感受到了,不一样了。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耳朵被击中了,整个人都受到了巨大的撞击。枪声传到了天上,却又被天空反弹了回来,又把人吓了一大跳。枪声绝对不是“啪”的一声那样简单,而是“啪——咂——”,是两响。后面的一声更猛烈,更有说服力。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声枪响震慑了,谁也没有留意吴蔓玲身边的狗。几乎就在枪响的同时,无量跳了起来。这一跳绝对超出了一条狗的限度,是不可思议的那种高。是癫狂的高,灵魂出窍的高。无量刚刚从空中落地,吴蔓玲可能是受到了第一声枪响的刺激,慌了,手指头不停地抠。54式半自动步枪的十发子弹就如同机枪的扫射一样,全给她搂出去了。无量忘记了逃跑,伴随着枪声,它就在原地不停地起跳,不停地下落。它的身影疯魔了。直到最后一颗子弹打出去,无量愣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广阔天地是大可逃跑的。无量像第十一颗子弹,飞向了养猪场。在撒腿狂奔的过程中,无量自己把自己绊倒了好几次,巨大的惯性撞翻了一大堆的鬼锅巴,尘土飞扬。

    端方卧倒在射击点的后方。他的心情和别人的不一样,他毕竟和洪大炮相处了一些日子,存了一点小小的私心。他在等。等实弹射击结束之后,他想向洪主任要一颗子弹,他也想放一枪。端方为他洗了那么多的衣裳,还有臭袜子,这样的要求不过分的。当兵没当成,“弄一把步枪玩玩”,总是可以的吧。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老骆驼也来了。他俯卧在不远的地方,由于紧张,他已经将两只耳朵一起捂上了。吴蔓玲射击完毕,这时候对面的土坑里钻出了一个人来,是报靶员。他严肃认真地把手里的旗帜一通挥舞,洪大炮爬起来了,两只手叉在了腰间,大声地笑了。洪大炮对吴蔓玲说:“怎么搞的嘛,一环也没有,完全脱靶了嘛!”战士们都笑了。吴蔓玲没有笑,她的脸已经白了,还没有缓过神来呢。直到第一组战士从地上爬起来,吴蔓玲这才想起了她的狗。吴蔓玲说:“无量呢?我的狗呢?”一位战士就和吴蔓玲开玩笑,说:“吴支书,你的狗帮你找子弹去了,要找好半天呢!”大伙儿就又笑。洪大炮回过头,拉下脸来,命令说:“肃静!”

    一组是十个人,也可以说,一组是十把枪。和刚才吴蔓玲的射击比较起来,现在,盐碱地里的枪声则更像枪声了。好在人们的耳朵已经适应过来了,不再是一惊一乍的了。就枪声而言,吴蔓玲的枪声顶多也就是流寇的所为,是孤单的,零星的。这会儿,真正的战争开始了。是阻击战。敌人一次又一次地冲锋,他们想从这里逃出去。然而,这是妄想。一阵又一阵的枪声宣告了他们的失败,宣告了他们的死亡。端方都已经看见遍地的尸体了。他的想象力在向内看,他的心中有一部电影,这部电影的内容是“人在阵地在”。枪声大作,空气都香了。火药的气味越来越浓郁,这是战争的气味,它笼罩了盐碱地,笼罩了里下河的平原,笼罩了每一个年轻人的心。硝烟的气味令人沉醉。

    漫长的、惊心动魄的阻击战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战士们枪枪中靶。正如歌曲里所唱的那样,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敌人的死伤惨重。战士们收起了枪,把它们架在了一边。这一架就是一个信号,实弹射击结束了。战土们来到王家庄的年轻人中间,开始赶人。把他们往盐碱地的外面轰。端方站在那里,没动。怎么就这么结束了呢,他还一枪没放呢。端方的心中涌起了无限的惆怅。这场战争能打上十天八天的多好哇!一个战士来到端方的身边,客客气气地说:“离开一些吧。”端方没好气地说:“反正结束了,你管我们站在哪里?”战士反问了一句,说:“谁说结束了?”战士说,“谁说结束了?还有手榴弹呢。你们趴在我们身后,万一有人脱手,多危险?”

    端方的好心情突然就被调动起来了,是喜出望外和绝处逢生的喜悦,简直就是捞了一笔外快。还有手榴弹呢!端方立即帮助战士们清理场地了。端方带领着大伙儿爬上了远处的小土丘,在小土丘的背后,他们趴下了。远远的,他们看见洪大炮撬开了一只弹药箱,小心翼翼。那里头全是手榴弹。在傍晚的阳光下面,它们发出乌溜溜的光。吴蔓玲望着弹药箱,很害怕,不好意思地对洪大炮笑笑,说:“洪主任,看起来我要做逃兵了。”洪大炮紧紧握住了吴蔓玲的手,高声喊道:“战斗紧张,你也别送我,我也不送你。我还要指挥!你回去吧,回去!这里有我们!”

    手榴弹的爆炸是真正的爆炸。伴随着一阵火光,大地都晃动了。然而,端方失望地发现,它的威力远不如电影上的那样巨大。电影就是这样,在手榴弹爆炸的时候动用了特写镜头,整个画面都是纷飞的尸首和纷飞的泥土,具有一锤子定音的效果。其实不是这样的。手榴弹并没有那种大规模的、骇人听闻的杀伤空间。它惊人的只是声音,它炸飞的泥土却远远称不上遮天蔽日。端方渴望的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手榴弹让端方失望了。可是,不管怎么说,恢弘的、剧烈的爆炸声还是让端方的热血沸腾起来。他激动得不能自己。他要当兵。他还是要当兵。只有当上兵了他才能整天和射击、和爆炸在一起。端方趴在地上,暗自下定了决心。他对自己说:“对吴支书要好一点,对吴支书要好一点!从今天开始,对吴支书要真正的好一点。今年不行,还有明年。”

    “放一枪”的愿望端方最终也没有能够实现。夕阳西下的时候,盐碱地的上空飘满了硝烟,硝烟堆积在半空,被夕阳染得通红。空气的味道全变了,不再是香,而是糊。大地突然安静了下来,有了惨烈的、难以接受的迹象。战士们在远处,像电影里的一个远景,安安静静地立队,安安静静地稍息,安安静静地立正,安安静静地向左转——走。端方站起来了,他望着远方,远方是一支“之”字形的队伍,他们已经开始撤退了。心里头突然就是一阵难过。他的心里响起了电影上的画外音:“同志们走了,革命转入了低潮”。端方都有些不放心了。他们为什么要走?他们走了,王家庄会发生什么呢?揪心了。天黯淡了下来,端方的心也一起黯淡了。他转过身,并没有和别人一起去争抢子弹头,却盯住了自己的身影。他的身影很长,在一个下坡上。端方的身影有了流淌的危险,有了覆水难收的意味。夕阳同样把硝烟的阴影投放在了下坡上,端方在阴影中伤感而又彷徨。

    老骆驼说:“回去吧。该喂它们了。”

    因为实弹演习,村子里其实是空着的。每一间房屋都安安稳稳,每一棵树都安安稳稳。而那些草垛的外部轮廓则格外地柔和了,它们绵软的线条完全体现出了被占领和被解放的局面,柔顺,服帖。村子里偶尔有一两个妇女在走动,她们头顶着围巾,腋下挎着竹篮子,是没事找事的样子。这同样也是被占领和被解放的局面。总之,在冬日下午的太阳下面,呈现出祥和而又安乐的景象,同时也是死气沉沉的景象。说不好。毕竟是年底了,年底的村庄就是这样,有一股说不出的寥落,仿佛是在预备,在积蓄,新年一到,才能够欢天喜地起来。当然,枪声响起来之后情形立马改变了,王家庄不再寥落。枪声就是发令,村子里的家禽和家畜“呼啦”一下,集体出动了,神经质地出动了。它们哪里能懂得枪声的意义,它们不懂,吓坏了,魂飞魄散。它们就知道颠,就知道跳。一眨眼的工夫王家庄就没了人样,家畜飞奔起来,半空中飞翔的全是鸡鸭鹅,还有它们的羽毛。王家庄突然就成了一个动物的世界,是飞禽与走兽的世界,一句话,疯狂的世界。史无前例。干脆就是史前。有了洪荒的、霸蛮的、原始的气息。

    无量就是在这样纷乱的景象当中回到了王家庄,浑身的毛都立在了身上。它看上去更大,更高,更强。威猛极了。它彻底忘记了自己是一条狗,它像一块长了四条腿的肉,它更像一颗长了毛的炸弹,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它有速度。它的速度就是它的方向。它体内的内分泌是旺盛的,疯狂的,火热的。它分泌出了速度。分泌出了真本性。它分泌出杰出的、超常的、不可估量的力量。它把自己分泌成一朵炫目的蘑菇云。它是盛开的毒蘑菇,能够腾空、穿梭、裂变和喷射。它耀眼,刺目,惊心动魄。在它抵达王家庄之前,无量路过了养猪场。一大群白花花的、黑乎乎的小猪仔挡住了它的去路。内分泌指引着无量,内分泌激荡着它。无量张开了它的嘴,它的嘴、它的锋利的牙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叼起了一块白花花的肉。咬断了。黑母猪还没有能够做出适当的反应,无量已经把小猪仔的尸体放下了,一口咬住了黑母猪的腿。黑母猪嗷叫了一声,企图做出反抗。然而,母性是徒劳的。母性的力量抵挡不住内分泌的疯狂。无量没有兴趣和它纠缠,它丢下了黑母猪,继续狂奔。它要让自己的每一颗牙齿和每一根汗毛都成为速度。它回到了大队部,卧在了吴蔓玲的床下。它的五角形的瞳孔闪闪发光。它的五角形的瞳孔警惕、嚣张而又惊慌。它在企盼。它更在防范。它的企盼是全神贯注的,它的防范则更加全神贯注。五角形的瞳孔照亮了无量的世界,每一颗牙齿都是晶莹的,剔透的。无量的牙齿做好了积极的准备,一旦有人进来,它就要张开它的嘴,上下一夹击,每一颗牙齿就十分对称地进入到人肉里面去了。

    养猪场里的黑母猪被咬得不轻,它退到了墙边,像大队会计数钱一样舔起了自己的伤口。而不远处的枪声一阵又一阵,有了排山倒海的阵势。散乱的小猪仔子们这时候已经不再纷乱了,它们一起挤在了黑母猪的腹部底下,和黑母猪的xx头一齐瑟瑟发抖了。

    端方带着一身的硝烟,回到了养猪场。他依偎在墙上,低着头,心里头有说不出的惆怅。却在地上发现了一样东西,是一只小猪仔子的猪蹄。白色的,在黄昏微弱的光芒中放射出白花花的光,一共是三个。端方愣了半天,终于确认了。一确认端方就傻了,抬起头来再看看四周,全是小猪仔的猪蹄,猪尾,甚至还有小猪仔子们的内脏。猪肠子细细长长的,拖得一地。剩下来的,全是小猪仔们的尸体了,有那么两三只还在抽搐。它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可以说惨不忍睹了。端方跳进了屋子,黑母猪尖叫了一声,躲到老骆驼的床下面去了,只在外面留下了一颗脑袋。它的眼睛像两只半自动步枪的枪眼,蓝悠悠地瞄准了端方。黑母猪的嘴巴可以称得上血盆大口了,叼了一只小猪仔的猪肝,正在咀嚼。端方的头皮紧了,一阵发麻,随手捡起一具小猪仔的尸体。它的脖子早就断了,脑袋侧在了一边。这时候老骆驼进屋了,他立在那里,不停地打量地面。额头上都冒汗了。老骆驼到底是老骆驼,比端方镇定。他即刻就把门关上了,点起了马灯。马灯照亮了这个狼藉的场面。温馨的、橘黄色的灯光无限柔和地照亮了这个惨烈的场面。黑母猪在床底下,却把猪肝放下了。它似乎已经吃饱了,吃撑着了,对鲜嫩的猪肝再也不感兴趣了。它振奋得很,紧张得很,背脊上的猪鬃全竖了起来,像一个刺猬。黑母猪机警地望着端方,机警地望着老骆驼。它的眼睛在它的大耳朵的后面,精力充沛而又虎视眈眈。它的瞳孔里发出强有力的光。而它的脖子早已经变成了一只风箱,发出低沉的呼噜。那是恐惧的声音,那更是警告的声音。一阵一阵的。端方突然就怕了。这样的场景他从来没见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他不知道老骆驼床下的那只黑母猪究竟是什么。端方没有把握。恐惧拽住了端方,他后退了一步。老骆驼一把就把他揪住了,低声地说:“端方,别动,不要动。”

    “怎么回事?”

    老骆驼说:“我以后告诉你。你盯着它,不要走神。脚底下不要动。”

    “我们该做什么?”

    “我去把它赶出来。你把扁担拿好了,对准它的脑袋,是脑袋。要准,要快。最好一下就解决问题。别让它咬着了,记住了?”

    “记住了。”

    老骆驼捡起了地上的小棍子,那是端方主持正义的小棍子。他歪斜着身体,走到床的一端。端方却把扁担握紧了,预备好了。老骆驼用小棍子捅了一下黑母猪,黑母猪没有动,嗓子里却是一声嚎叫,凄厉了。老骆驼就使劲。黑母猪还是不动。老骆驼就爬到床上去,把床板一块一块地拆了。这时的黑母猪却动了。它在往后退。屁股都顶在了墙上。端方一点一点地逼上去。老骆驼就听见耳边“呼”的一声,风在老骆驼的耳廓上晃了一下,一阵凉。端方的扁担已经抡下去了。端方的扁担在黑母猪的天灵盖上开了花,精确无误。几乎就在同时,许多黏稠的东西飞溅出来,溅在了墙上,溅在了端方和老骆驼的身上,脸上。很腥。端方抹了一把脸,一部分是红色的,另一部分则是乳白的,像胶水,更像糨糊。只能是脑浆子了。黑母猪的脑袋已经开了,其实它已经死了。可它的身子却站立在原处,挺了片刻,坍塌下去了。在它坍塌下去的时候,它的嘴里吐出了一小块的猪肝,后腿却蹬得直直的,顶在墙上。颤了几颤,在墙上留下了最后的一道划痕。屋子里再一次寂静下来。全是端方的呼吸。

    事实上,在一九七六年年底的这一天,噩运远远没有结束。推动这个夜晚的,还是那只名叫“无量”的狗。它到底还是把吴蔓玲给咬了。是吴蔓玲的小腿。咬得不轻。吴蔓玲小腿上的皮肉都翻过来了。咬完了吴蔓玲无量就再也不像无量了,它狂躁不安,一秒钟也不能安稳下来。没有人知道这个时候的无量到底像什么。它对每一个人的大腿和小腿都产生了强烈的爱,可以说是无限的痴迷了,见到谁都要咬。当然,毕竟有了吴蔓玲的例子,王家庄有所准备了,做了有效的防范,除了吴蔓玲,它好歹再也没有咬着谁。还是王瞎子见多识广,他来到了大队部。他对无量痛下了杀心。王瞎子说:“这东西不能再留了。我已经看见了。立即打死它。要不然,麻烦的日子还在后头。”广礼还在犹豫,再怎么说它也是吴支书的狗哇。广礼说:“还是请示一下吴支书吧。”王瞎子说:“不用了。她都被咬成那样了,她自己的疼还顾不过来呢,她能说什么呀。你们打,回头我给吴支书打个招呼。”王家庄的人响应了王瞎子的话,“打狗要看主人”这样的老话不能再听了。确实不能再听了。以无量现在的样子,它咬人都不看主人了,哪里还能再看它的主人。人们操起了家伙,扁担还有锄头,全面出动了。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一场群众运动终于开展起来了,王家庄撒开了天罗地网。天黑之后,无量到底给逼进了一条死巷子,广礼用他的鱼网把无量罩住了。广礼把鱼网提起来,用力摔了几下,无量当即就晕了过去,近乎死亡了。当然,王家庄的人都是知道的,狗是土性子,只要一碰到土,它就会起死回生。广礼还是接受了王瞎子的建议,把无量吊了起来。就吊在大队部门前的槐树上。一群人围着无量,人们用扁担和锄头砸它的脑袋。都砸烂了。砸到后来无量的脑袋差不多都消失了,变成了碎末和液体。王家庄的人们这才放心了。一只失去了脑袋的狗无论如何也不会借尸还魂的。

    天早就黑了,空气里还留有一些硝烟的气味。然而,越来越稀薄了。这一个夜晚的王家庄和平日里到底不一样,有一点不像夜晚。为什么呢?吴蔓玲的伤口太疼了,忘记打开她的高音喇叭了。什么是夜晚?这在王家庄是有说法的,它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东方红》为起始,同样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国际歌》为终结。《国际歌》一响,一天就算是正式地结束了,这才可以吹灯上床。中央这样安排极其的科学,它可以提醒王家庄的每一个社员都应当胸怀祖国,都应当放眼世界。它还是一个象征,王家庄其实和祖国与世界联系在一起。你要是忘了,听一听《东方红》和《国际歌》,那就什么都好了。

    因为没有《东方红》和《国际歌》,端方躺在床上就失去了参照。他被时间忘了,他被世界忘了,他也被祖国忘了。然而,王家庄却没有忘记他。夜里九点,也许是十点,也可能是十一点,红旗突然踢开了小茅棚的门。“轰”的一声,端方和老骆驼都吓得不轻,从睡梦中惊醒了。红旗的脸是看不见的,但是,他的嗓音说明了他的慌乱。王家庄出事了。红旗几乎是叫喊着说:“端方,吴支书叫你!”

    “什么事?”端方瞎头闭眼地说。

    “不知道。她就是在叫你!”

    “多晚了,都什么时候了?”

    红旗没有让端方在被窝里久留,他大胆了,居然把端方从被窝里拉了起来。端方套上衣裤,都没有来得及拉上鞋子的脚后跟,就被红旗拖出茅草棚的大门了。冬日的星光无比的昏暗,反而像夏天里的鬼火了。端方跟着红旗一路飞奔,一路跑,一路说:“你急什么?”红旗说:“快!端方你快一点!”端方跟上去,厉声问:“究竟是什么事?”红旗说:“你快点!我也不知道,吴支书就是喊你!”

    端方和红旗还没有来到大队部,远远的,就听见吴蔓玲尖锐的叫声了。红旗说得没错,吴支书是在喊“端方”。她的嗓音特别的凄厉,又模糊,又清晰。从声音上听过去,吴支书似乎是和什么人打起来了。端方加快了脚步,冲刺过去,大队部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都这么晚了,还有这么多的人,看起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吴蔓玲的屋子里乱糟糟的,罩子灯的灯光直晃。端方拨开人,挤进屋内。广礼和金龙他们居然把吴蔓玲摁在了地上。吴蔓玲披头散发,她在地上剧烈地挣扎,狂野得很,泼辣得很。端方只看了一眼就愤怒了。他伸出两只手,一把揪住广礼,一把揪住金龙,把他们拎开了。吴蔓玲还在喊:“端方……!”端方蹲下来,轻声说:“蔓玲,是我。”吴蔓玲似乎没有听见,又尖叫了一声:“端方……”端方把吴蔓玲额头上的乱发拨开去,说:“蔓玲,是我。”吴蔓玲望着端方,突然安静了。她的目光直挺挺地逼视过来,像两根透明的棍子。吴蔓玲说:“端方?”端方说:“我是端方。”吴蔓玲的目光极度的柔和,她的眼睛开始笑了,笑得含情脉脉的,又笑得凶相毕露的。她的脸也笑了起来,却和平日里有所不同,没有内容。由于没有内容,就可以说很纯明,也可以说很凶险,还收不住了。端方感到了不好,回过头,气急败坏地喊:“准备船!叫兴隆!送医院!”端方刚刚说完,还没有回过头来,吴蔓玲突然就颤抖了,抖得浑身的关节都表现出来了,而头发像是泡在了水里,有了漂浮的甚至是飞扬的迹象。端方见过人发抖,却没见过这么个抖法的,想摁,却怎么也摁不住。都听到她的牙齿的撞击声了。吴蔓玲一把就把端方拽住了,搂住了端方的脖子,箍紧了,一口咬住了端方的脖子。她的牙齿全部塞到端方的肉里去了。“我逮住你了!”吴蔓玲的嘴巴紧紧地捂在了端方的皮肤上,含糊不清地说:“端方,我终于逮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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