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和远方

淡淡不如风

　　混混来到现场的时候，看工人们正在铺红地毯。他伸脚来试试地毯的厚度，立刻被人喝止。混混微笑缩足，心里已经云卷云舒，这些工人哪里会知道，两个小时以后，自己将被众人捧在云端，漫步在这红毯上，挥出伟人的手势，走上主席台。

　　他又瞄了瞄台上话筒，似乎略高了一点，难不成得微微仰头，这是他不喜欢的高姿态，但一生中偶尔高一次半次的，也不为过。台子的边缘摆着几撂没拆封的纸箱，这里面是一位诗人五十年的精华，整整十六套丛书，不惟在这个小县城里璀璨，即便是带着拉着箱子经过市里、省里，一样能点燃沿途的风景。

　　过会儿的签字赠书活动一定会很拥挤吧。混混活动了一下手腕，那些弟子也该来了啊，还有什么事能比本县文学成就第一人的退休典礼更令人兴奋呢？——尤其是这些因自己而走上文学道路的诗人们、作家们！

　　混混的脑海里出现了文联主席张大的嘴巴，“在先生五十年的文学生涯中，为本县文化事业的繁荣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特别是他创办的《西东文学》，更是让无数个有文学梦想却找不到文学出路的人见到了光明和希望。这些年来，先生从乡村、集市、矿井、工厂等地挖掘出文化人才二百多人……”

　　老师，你来得这么早！

　　混混一抬头，一辆奔驰晃花了他的眼，年轻的小司机拉开车门后，下车与他打招呼的人却是个陌生面孔。

　　老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大朱啊，二十年前你叫我小胜子！

　　混混恍然大悟后又心头一跳，大朱此番来得蹊跷，这小子莫非……但看大朱，倒是满面春风，从车里搬下来几盒精美茶品，混混只见过没喝过，知道这一盒价值就超过五千元。大朱一边往他怀里塞一边连声道谢，还得多谢老师啊，当时一门心思想写小说，你说我写得太低俗，根本不是做纯文学的料，这不，我一怒之下不再动笔，开了家洗头房，现在……

　　旁边的司机插嘴，现在朱总已经有十家连锁店了，奔驰车就有四五辆。

　　大朱瞪了他一眼，笑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今天来给老师捧场来了。

　　混混有些尴尬，说了几句闲话，会场组织人员已经陆续到位。他却急着望着道边，那些弟子们该到了啊！忽然他眼前一亮，一个中年汉子骑着自行车赶了过来，一身汗水把地面都濡湿了一片，下车后踉踉跄跄奔过来，老师，我来晚了，车子半路上坏了，大半夜的没地方修，推着走到天亮。

　　混混一惊，蓝天，你怎么不打个车来？坐大客车也行啊！一百多里路，你怎么骑自车呢？

　　蓝天喘了几口粗气，手里挥舞着一本杂志，老师，今年发表的第二首诗歌，这次有稿费，十五块钱呢！

　　混混接过杂志，感慨万千，贤哉，天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天也不改其乐。你要坚持啊！

　　蓝天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师，让我歇歇腿，我还能坚持骑回去写诗。

　　那小司机又多嘴了，朱总，我看他是饿的。大朱一颔首，司机赶紧去车上把自己吃剩的“蟹黄汤包”取下来，放在那本杂志上。蓝天抓起来吞得急，差点把司机的手给咬了，气得他紧着喊，慢点，慢点，塑料袋不能吃！

　　与会的领导也陆续来了，有和混混打招呼的，也有和大朱握手的，场面一时热闹起来。主持人提醒混混时间快到了，混混却还在抻着脖子望着大道，终于，他看到了那个瘦高的身影——诗人海笑。这位被他一手提携起来的民间诗人出场果然不凡，芒衣布鞋，洒脱自然，身后还跟着一个衣衫破旧的歪嘴妇女，背着一个沉重的编织袋。

　　混混不禁迎上前去，紧握海笑的双手摇了摇，诗集……出了？

　　海笑眼睛里绽出亮光，出了，老师，十五年心血啊！

　　混混又是一阵摇晃，那赶紧把诗集拿来，给大家分分。女人肩上的编织袋砰地一声落下，地面为之晃动。打开袋子掏出诗集却不递过来，就在道边吆喝起来，《海笑诗集》，原价二十，现八折出售，五本以上可半价，十本以上送作者写真照片。

　　海笑收回手，嘴角一瘪，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老师，这是贱内小草。这次来没有路费，借了一个卖酒的二百块钱，回去得买车票，还得还账，就让她卖几本吧。

　　小草嗓子都喊哑了，终于过来一个骑三轮的，要全收走，但得按斤过秤，二毛钱一斤。小草大怒，乡下的收购站还给三毛呢，城里人可真黑！眼看着现场要乱起来，大朱摇了摇头，望着混混的眼神里更是充满了热切，司机忙掏出十张钞票递给混混，这书我全买了。

　　司机把袋子扯了两下，没扯动，干脆叫那个收破烂的搬到三轮车上，两个人推着三轮车往奔驰后备厢走去，走到一半司机一拍收破烂的肩膀，那个人道了声谢，吹着口哨，拉着一袋子书走远了。

　　混混拿着钱走向小草，刚说了句“回家鼓励海笑继续创作，海笑有天分……”一口带着鼻涕的舔痰正砸在他的门牙上，小草怒骂，天分天分，二十年前海笑养鸡养猪，早已经过上了小康水平，就是你说了一句“他有诗人天分”，他关起门来写了二十年，发首小诗乐三天，稿费还不到十块钱。二十年来坐吃山空，把家败光了，为了自掏腰包出诗集，连孩子的学费都搭上了，这就是你要的天分！

　　混混一怔之间，那口痰早已顺着口腔滑入肠胃。看女人头也不回地奔着路边卖五毛钱撸串的摊床走去，混混想回头和海笑说说刚才的事，却见海笑已经和蓝天抢起了最后一个包子，蓝天力气小，手背都被挠出了血。

　　主持人跑过来，这回不能再拖了。混混咳嗽一声，迈着方步往会场走。却见一个中年女人拿着几本《西东文学》披头散发地跑过来，老师，对不起我来晚了！

　　混混惊喜，丁小燕，我呼吁大家帮你解决生活困难，听说有人介绍你进城工作了？你现在还写诗吗？

　　丁小燕惨然一笑，没说话。后面跟着过来一个高大的男人，两手各牵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男人眼神中透着悲哀，小燕，婚是离了，但是你以后要是不写诗了，俺还让你回来！

　　丁小燕低声道谢，回头对混混说，老师，进城才发现不如乡下，乡下还有黑土地，还能写诗。进城就是苦，就是累，就是穷，不想放弃诗，就得放弃生活，所以，就离了，今天散会，老师给我五块钱，我没钱吃午饭。

　　小司机在旁边又多嘴了，朱总，咱们夜总会还缺一个小姐。

　　大朱脸色一沉，胡说八道，三十岁以上的不招！

　　丁小燕扑通跪下了，朱总，你帮帮我吧，我得挣钱吃饭，吃饱饭我还得写诗呢。

　　大朱端起了丁小燕的下巴，捏了捏她的脸蛋，摇摇头叹了口气，先起来，散会再说吧，咱们今天是给老师捧场的，我得感谢老师啊！

　　混混冲着大朱递过来一个赞许的笑容，安慰了丁小燕一句，别着急，大家帮你想办法。这期的《西东文学》我发了你一组诗歌，虽没有稿费，但每一首诗歌的发表都会让我们心生希望。要记住，生活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说罢，混混昂起胸，大踏步往红地毯走去，却见丁小燕的前夫一个箭步冲上来，抓住混混的脖领子就抽了一个嘴巴，原来你就是《西东文学》的主编，你用一本破杂志害了多少家庭！这些人本来可以春天卖烀苞米、夏天卖冰棍、秋天卖煎饼果子、冬天卖冰糖葫芦……小日子要多滋润有多滋润！就是你让她们不务正业，发了篇一分钱挣不着的烂诗就忘了一切，农民不像农民，工人不像工人，老婆不像老婆，妈妈不像妈妈，家庭不像家庭！要不是你作孽，我们能离婚吗？孩子能没妈吗？

　　越说越激动，大嘴巴子像不花钱似的倾洒在文坛老前辈脸上。众人一哄而上，死命拉扯着这位莽夫。却不防那两个孩子冲上来，扑在混混的大腿上，下嘴就咬。混乱中，刚刚吃下一百多串的海笑媳妇也举着竹签子冲了上来，后面跟着高声叫嚷的小贩子：“那位大姐，你还没给钱呢！”

　　““在先生五十年的文学生涯中，为本县文化事业的繁荣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特别是他创办的《西东文学》，更是让无数个有文学梦想却找不到文学出路的人见到了光明和希望。这些年来，先生从乡村、集市、矿井、工厂等地挖掘出文化人才二百多人。这些人用华丽的诗篇讴歌生活，赞美社会，为本县文化产业的兴盛发挥着巨大的作用。而这一切都源于混混先生所做的努力，下面，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混混先生上台致词！”

　　哗哗哗……掌声中，被保安扯到一边看管起来的两个孩子尿急，在大理石地砖上痛快淋漓地滋了两泡尿。

　　混混左眼有着瘀青，右嘴角裂了一道口子，但依然没有影响他把右手举得高高的。“谢谢领导的高度评价，谢谢文友们的抬爱，请大家看看身边，看看我的弟子们，看到他们手中的杂志、书籍了吗？这是他们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更是全县的骄傲！”

　　混混的右手用力一挥，像是划开了一个新时代。掌声再一次响起来，盖过了孩子的撒尿声，混混的身子挺得更直了，坚定的目光看向远方，阳光恰在这时候映在他的身上，照得他后背上插着的一百多根竹签子都冒着油光……

淡淡不如风

槐安. 发表于 2018-12-25 22:16
精华推荐：此文以小说的笔法，讽刺的调侃了当今文坛的一些不良积习。“混混”在此，以及文中若干人等，都属 ...

太忙，今天只得十分钟空，感谢回贴。

淡淡不如风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18-12-21 23:25
这年头，诗如果换不来面包，远方有多远，人就躲多远。

太忙，今天只得十分钟空，感谢回贴。

淡淡不如风

断肠崖居士 发表于 2018-12-21 22:21
诗人有传奇，也闹笑话！点赞！

太忙，今天只得十分钟空，感谢回贴。

淡淡不如风

槐安. 发表于 2018-12-21 22:03
“文学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句话众所周知，没有过了生活的坎，文学很难孕育。并非吃不饱穿不暖就不能追求 ...

太忙，今天只得十分钟空，感谢回贴。

淡淡不如风

混混 发表于 2018-12-21 17:22
结尾没有反转，比如:混混自己从没出过书，也没因为文学耽误了现实生活。
差评。

太忙，今天只得十分钟空，感谢回贴。

淡淡不如风

an安 发表于 2018-12-21 16:57
这都犯什么毛病了，都写这么长。等有空再来看。

太忙，今天只得十分钟空，感谢回贴。

淡淡不如风

水如空 发表于 2018-12-21 14:47
读罢这篇，一下子就想起尊夫人的那句：写小说的都………………那啥那啥
遥想当然，我老人家也是在县文联 ...

太忙，今天只得十分钟空，感谢回贴。

淡淡不如风

lvhq018 发表于 2018-12-21 13:26
得！看完这篇，再没人敢称“诗人”了！

太忙，今天只得十分钟空，感谢回贴。

淡淡不如风

鴳雀 发表于 2018-12-21 13:10
辛辣阿辛辣，辣手辣脚，写诗的忽悠远方的都没法活了。那个背诗的还好去外卖，要不也没法活了。淡淡不如风， ...

太忙，今天只得十分钟空，感谢回贴。

槐安.

精华推荐：此文以小说的笔法，讽刺的调侃了当今文坛的一些不良积习。“混混”在此，以及文中若干人等，都属各种形态的反映。

千幻烟

黑龙江小龙女 发表于 2018-12-23 20:42
只能说，这些弟子们都太执着了，写诗啥的，解个闷而已，该挣钱，该吃饭吃饭。

             赞同！介话绝对赞！

黑龙江小龙女

只能说，这些弟子们都太执着了，写诗啥的，解个闷而已，该挣钱，该吃饭吃饭。

戏笑九宫

文笔辛辣，针砭有力，这文风最近的确很有意思！
问好！

千幻烟

这年头，诗换来面包，方能走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