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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黑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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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1 15:1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黑  

   
    午夜,被乌云吞噬的一群星星,一个个挣脱跳闪出来,在乌云旁边不住地眨巴着眼睛。龙尾翘垸乌黑黑一片,像一块厚厚的乌云落在山坳里。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接着不停地亮了起来,像一只只萤火虫忽闪忽闪地飞到垸南头那间土砖屋里。

    土砖屋后有座山。山像座巨大灰蒙的草堆,屋像条拴在草堆旁的黑牛。山下凿有一个“战备洞”。洞口像老人深凹黑沉的眼睛,内面暗藏着掌故和秘密。屋后门像黑蝶的两片翅膀,张开翅膀,屋内人与洞眼睛相对望。

    这间屋主是队长胡百岁。胡百岁在垸里辈份占长,垸里老的少的,都叫他百岁爷。

    堂屋里一盏夜壶灯,如同一只黑色翘头乌龟爬在八仙桌砖头上。又像一巨黑面怪兽不住吐出束束火苗,喷出点点火星,发出劈劈叭叭的响声。夜壶灯旁,一边坐着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的老会计,一边坐着队长胡百岁。老会计手夹着笔,劈哩叭啦地扒着算盘。算盘珠子像一群快乐孩子,不住地蹦蹦跳跳。胡百岁两手托着尖尖下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算盘如同磁石一样吸引着他有铁气的眼睛。

    大门像两块蚌壳,时张时闭,不住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一个个挑着箩筐、端着纺织袋的男男女女,如同饥荒年赶米集一样,急匆地进了屋。夜壶灯摇晃着土红色的灯光,映照着一张张疲倦而又有点欣喜的脸膛。堂屋静了下来,算盘劈哩叭啦地响。一个个伸长脖子,把目光投向坐在八仙桌旁的老会计和百岁爷,如同一群饥饿的鸭子伸长脖子急待主人抛撒食物一样。

    胡百岁见屋内人不少,起身站起来,拉着一张石板般脸对民兵排长胡红兵说:“你么样也来了,我交给你的任务,你忘记了?”胡红兵马上回答说:“我刚才爬着窗户听了金猴麻子家里情况。金猴麻子开会没有回,他媳妇和孩子睡死了,屋内没有动静。”“好,今天是个好机会!”胡百岁说着,又调头对老会计说:“开始吧,按常规顺序进行。”

    胡百岁这是组织分黑粮。上回他组织分了队里的细米,全垸家家都分到了。没料到贫协组长金猴麻子在大队一次会上,将此事捅了出去,结果胡百岁被停职反省三个月,还将分下去的细米,从各家口粮中扣除下来。此后,胡百岁与老计会、胡红兵一起合计说:“莫怪我们不仁,是他金猴麻子不义,他不是龙尾翘的种,以后不管分什么东西都要瞒着他,他家饿得青肠变黑肠也不要惜痛。”

    胡百岁掇着一盏灯,打开屋后门,进了“战备洞”。灯像炒锅里炸开的一朵谷花,映照着一堆用竹席围起的谷。一担担箩筐、一条条袋进了洞。接着,一担担谷、一袋袋粮从洞里挑了起来。平日分口粮,都是由保管员掌秤,但此分粮非同小可,胡百岁自己掌杆。按照老会计报的数字,一秤接一秤地称。秤杆时而一翘一沉,一上一下,像胡百岁激动的心;时而直直坦坦,平平静静,又像胡百岁直坦平静的心。

    一担担谷、一袋袋粮从胡百岁家悄悄地走进了家家户户。各家大门的吱呀声听不到,狗吠猫咪也听不到。但能听到垸门前树上喜鹊叽叽的亲昵声和屋后山上野猪熟睡的鼾声。

    夜壶灯不再狂飞猛溅火星,屋内空荡荡的,如同散了看客的戏场一样的沉静。不过,老计会、胡红兵还在。胡百岁掏出一盒自制的卷烟,分别丢了一根给老会计和胡红兵,然后两指夹着一支,对着夜壶灯点燃,吸了一口,问:“除金猴麻子一家外,是不是家家都分到了。”老会计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眼镜回答说:“还有地主老六家和富农老七家没来人。”“赶快去把他们两家叫来。”胡百岁调头对胡红兵说。胡红兵瞪着圆圆的眼睛,两眼闪着疑虑。“去呀!快去呀!他们也是龙尾翘垸里人,不能让他们受饿呀!两家的孩子都是聪明种,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更不能让他们饿着。”看胡百岁态度很诚挚,语气很急切。胡红兵转身出了门。

    公鸡喔喔地打起了鸣。老六和老七挑着箩筐,弓着腰,脸上露出笑容,呵呵哟哟地来到胡百岁家。胡百岁对着他们把嘴巴向后门一调,老六老七还是挑着箩筐木愣愣站着堂屋中间,不动也不动。胡百岁便说着:“粮在后面洞里,赶快去铲出来过称,鸡打鸣了,行动放快一点。”老六老七听罢,入洞里挑出了谷。胡百岁按照老会计报的数字过了称,说,你们也真是神,两担谷不多不少,赶快挑回去吧。“你百岁爷才神哩!愿你真的活一百岁。”老六老七分别弓着腰说。“莫多说!莫多说!”胡百岁边说边帮他们打开了大门,望他们闪闪压压挑着谷而去。

    狗汪汪汪地叫得起哄,鸡咯咯嗒嗒地叫得起飞。金猴麻子领着住队干部公社副书记程敬丕、大队书记、民兵连长、大队会计等一行,大摇大摆地进垸了。他们来到胡百岁家门口,正遇上胡百岁锁门准备去喊工下畈。程敬丕板着一张脸说:“你刚才没听到,队里的工贫协组长老胡已安排了。以后,队里的事你再不用管。现在我们找你有急事。胡百岁听罢,打开了门,让他们进了屋。接着老会计、胡红兵也被人叫来。

    人围着堂屋的八仙桌座下之后,胡百岁抓起一团衣布,边擦桌子边说:“女人老毛病又犯了,去了公社医生所,家里连开水也没有,我到厨房去烧火。”说着,丢下衣布团,准备钻进厨房。“用不着!用不着!我们不喝!”程敬丕先开口,接着说:“开门见山说吧,据群众反映,你们小队瞒报产量,并且还有黑仓库,藏在黑粮。我们今天主要是清查你们产量,调查你们小队的黑粮。”胡百岁听罢,似乎此事早在他的预料之列,不慌不忙地回答说:“那你们就查吧。”说着,从门旮旯里抓起锄头,嚓地一下,扛在肩上,扬长而去。

    程敬丕望着胡百岁的背影,哼了一声,说:“书记、会计一道清查小队的账目;我、老胡、连长一起去仓库盘仓。”金猴麻子眨巴着眼睛问:“那黑仓呢?”“那是下一步的事,不要急。”

    夜幕抖下时,账清查了,仓盘完了。账上的粮与实际存粮不多也不少。

    天无星星,像蒙了一层黑布。金猴麻子提着一盏马灯,领着他们几个又来到来了胡百岁家。他们屁股没落凳,程敬丕拉着公鸭子般嗓门,用训斥地主一样语气,严厉地说:“胡百岁赶快老实交代,你们黑仓在那里,黑粮有多少。”胡百岁听着,一幅目瞪口呆的样子,并说:“程书记说的那里话,我们那有什么黑仓黑粮。”“真的没有?”“真的没有!”程敬丕拧紧眉头问,胡百岁板着脸答,如同针尖对麦芒。“老胡呀!你要知道,我们没真凭实据,是不会找你的。”大队书记在旁补充说。“没有就是没有,随便你们查吧。”见胡百岁嘴硬,程敬丕把头一摇,说:“不和他磨嘴皮,行动吧!”

    金猴麻子领着大队书记、民兵连长,打开后门,进了洞,举起马灯,在洞里搜查。如同《地道战》鬼子进地道搜查一样。一会儿,大队书记、民兵连长从洞里出来了,默默无语。紧接着,金猴麻子提着马灯也洞里沾了出来,不住地拍打着身上的洞土,说:“把洞土扒了一遍,不见一粒谷。”程敬丕眉头蹙不蹙,叉着腰,指着胡百岁说:“今天我们没有查到,不说明你们没有黑仓黑粮,你们把粮转移到那里去了,我看还是老实交代为好。”说罢,他们在马灯的引领下,出了屋,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之中。

    他们哪里知道,胡百岁估计要来搜粮,昨夜打发老会计、胡红兵将洞中一点剩粮送给了两家家大口阔的贫困户。并将洞清扫了一遍。

    第日,吃罢早饭,胡百岁出门准备下畈。金猴麻子刁着一支烟,来到他面前说:“刚才我接到大队通知,叫你去农场住学习班。”胡百岁对着金猴麻子瞪了一眼,嗯了一声,转身进屋,拿了一卷铺盖,来到了大队农场。

    大队农场一横两竖排房屋,组成“U”形状,座落在山坡上。场里除长期居住场员外,再就是各小队谴送来的“修正主义苗子”、“阶级敌人的爪牙”等“刁民”。这些“刁民”,说是住学习班,实际上什么也没学习。白天在民兵监督下劳动,晚上反省检查。

    这天,程敬丕领着大队书记、民兵连长来到了农场办公室,将胡百岁叫去。程敬丕躺在椅子上,一双脚搁在桌子,见胡百岁来了,眯缝着双眼:说:“胡百岁,你检查写起来没有?”胡百岁马上回答说:“程书记,你是知道的,我和你一样,斗大的字我认识不几个,叫我么样写?”程敬丕是土改干部,解放后住过扫盲班,确实只认识几个字。此话如同锥子一样,锥得程敬丕子身子抽摞一下。他将双脚从桌上拖下,身子往前一倾,挥起手,啪地一下拍着桌子说:“好!你不会写,嘴巴会说,那就说吧!作记录!”听说作记录,坐在旁边的大队书记马上拿出了纸和笔。“你要我说什么?”胡百岁问。“嗤!说什么,你应该很清楚。说你瞒产私分,说你把集体粮分给阶级敌人。程敬丕边说边脸拉得长长的。”“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凭什么说我瞒产私分,又凭什么说我把集体粮分给阶级敌人。”胡百岁又来了个针尖对麦芒。“你别以为,我们没有抓到你的证据。你看,你们队里家家个个总是顶着大碗的干饭吃,一个个长得腰圆膀壮。你解释一下,这粮从那里来,这肉从那里来。”“程书记,你这话就说外了,粮是队里分的呀,你只看到我们垸里人吃干饭,没有看见我们垸里人吃瓜吃菜。个个长得好,你没听说我们垸里是水养人。”

    胡百岁一席话,让程敬丕无言以对。他火气不能从口中冒出,直冲头顶。青少年时他头上是满头瘌痢,到了中年时,瘌痢没有了,但头像扣上了一个葫芦瓢,长出稀稀疏疏毛发,就像旱地枯绒毛草。怕影响形象,他长年四季戴顶军帽。火气上顶,头皮恶痒。他禁不住摘下帽子,不住地抓搔。头上绒毛草被抓得东倒西歪。

    程敬丕如此审查胡百岁几次,不仅没从胡百岁口中得到什么,反而有时候还让他当着大队干部面下不了台。程敬丕觉得偷鸡不着,倒损了米。最让程敬丕不能容忍的是,胡百岁还讽刺他没有文化。

    抓不到胡百岁的把凭,只好让胡百岁从“学习班”出来。

    半夜,胡百岁家热闹起来。堂屋八仙桌上仍爬着翘头乌龟般的夜壶灯。胡百岁、老会计、胡红兵围着桌子坐着,全垸户主又围着他们,一排排地坐着。
胡百岁见人坐定后,站起来说:“程瘌痢他们在“战备洞”没搜到粮,估计会到各家各户搜查。我们不能让他们抓到把凭。嘱咐孩子不要乱说。要迅速将家里口粮外的粮食藏起来。”

    胡百岁话语一落,胡红兵站起来跟着说:“我看是不是把分的粮退还给队里算了,免得让百岁爷一个受气受苦。”

    胡百岁马上接着说:“红兵,你这话说得太差劲了。全垸老老少少100多人受饿么样行,我一个人受点气吃点苦算得什么!再说他们没有拿到真凭实据不会把我怎么样。今天是个机会,金猴麻子一家走亲戚去了。我看现在时候不早了,大家趁夜黑行动吧。”

    狗舌般的月亮,挂在西边树梢上。龙尾翘垸又亮起了一盏盏灯,如同一颗颗星星从乌云里跳出来,闪闪烁烁。胡百岁打电筒,带着胡红兵,垸前垸后地指挥大家转移粮食,就像当年日本鬼子要进村八路军带着群众转移粮食一样。一家家门吱吱呀呀地叫着,一户户揭缸打罐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响,声音惊醒了树上宿鸟,但鸟似乎知道垸里人的秘密,没有飞,也没有鸣。一担担、一袋袋粮食从屋里出来,或下地窖,或入猪圈,或进牛栏,或上山林,或入山洞,或去田沟,或进塘剅。垸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挑的抬的,驼的背的,人来人往,来往如梭。狗随人不停地蹦跳,但也没有听见狗叫一声。

    第二日,果然不出所料,程敬丕带着一行人,来到龙尾翘,逐家逐户地搜查粮食。他们在每家见到的只是每月不多的口粮米,没有一家有多的粮食。程敬丕很懊恼,把脸拉得长长说:“我就不信清查不出来。”接着,他领着金猴麻子来到大队学校。他叫金猴麻子把龙尾翘垸的学生叫到一间办公室。他一个个问,你家粮食藏到那里去?一个个学生的头都摇得像货郎鼓一样,都说不知道,都说家里的粮食不多,常吃瓜吃菜,常忍饥受饿。

    程敬丕又扑了一空,开始怀疑金猴麻子反映的情况。他板着脸问:“你说的黑粮呢?是不是长翅膀都飞了。金猴麻子知道程书记怀疑他反映的情况。“程书记,如果我说的是假话,你可把我的头砍下当瓢使。胡百岁这东西很狡猾,我看是他组织群众搞了鬼。”金猴麻子的话,让程敬丕的眉头拧得更紧,好似一条粗黑的蚯蚓缩成了一团。

    天张开着阴沉的脸,冷风吹得树木呜呜地响,乱云随风飞舞。这天大队召开批斗会。大队部门口是会场。台上横扯起了 “批斗胡百岁大会”赫然醒目的会标,两边挂着:“阶级敌人不打不倒”“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竖幅。横标竖幅,白纸黑字,如同葬礼挽幛。筛子大的高音喇叭,被一根长长的竹竿高高支起在台上空。喇叭里不住地传出程敬丕清点人数粗犷的声音。台上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县工作队队长、区委干部、公社党委书记等人。因为有县工作队长、区委干部参加,会议由程敬丕主持。

    会议一开始,程敬丕扯开大喉咙,凶声恶煞地吼道:“把坏分子和地富分子带上来!”程百岁及老六老七被两名手握红缨枪基干民兵押上了台。三人双手被捆在背后。胡百岁脖子上挂着一块书有“挖社会主义墙脚的坏分子”的牌子。牌子长而宽,如同一扇大门横在他的胸前,牌子很重,系挂牌子的绳索,像钢丝一样锯入颈肉内,看上去,不见绳索,只见脖子上一条红红的埂。

    批斗胡百岁具体人是金猴麻子。金猴麻子也认识不几个字,他发言不能读稿子。他便着手,走到话筒面前,吭唷吭唷地清扫了一下嗓门,说:“我今天怀着无比高兴的心情来参加这次批斗会。”程敬丕听罢高声咳了一声,金猴麻子停住了话,扭头一望,程敬丕对他不住地翻动眼皮。程敬丕知道话说错了,马上改口说:“不!我是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此时,会台下,哈哈哈地笑起来。金猴麻子慌了,脸上的一颗颗麻子变红了,变成一只只红跳虱在脸上蹦跳。好半天,金猴麻子不知下句该说什么是好,如一根黑树桩木然地立在台上。

    见此,程敬丕马上走到台前,大声说:“大家放严肃一点,笑什么呀!”接着对金猴麻子说:“继续讲吧!”“程百岁裤脚卷得不高,把集体的粮食分给地主、富农,他是地主富农的教(孝)子贤孙,他为地主富农鸣兔(冤)叫屈。”台下又哄了起来。胡百岁听罢,也禁不住抿嘴一笑。程敬丕又急忙来到台前,对程百岁吼道,你笑什么?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接着,对着台下讲:“贫协组长的水平有限,大家不要笑他。胡百岁挖社会主义的墙脚,阶级路线不明,把集体的粮分给阶级敌人,这种反动思想我们要批倒批臭!……”

    程敬丕讲着,工作队长、区委干部分别溜下了台。程敬丕见此,只好收场,说:“今天批斗会就此结束。把地富及坏分子带下去!程敬丕话语一落,会场哄然一下散了。

    程敬丕批斗会没有组织好,闹出笑话,受到了工作队长及区委干部重重的批评。程敬丕要把气出在金猴麻子头上。他把金猴麻子找来,脸弯成了镰刀,说:“你说的个么鸡巴!我是么样教你说的?”金猴麻子脸上的麻子,又红了起来,他抹了一下脸,搔了搔后脑勺说:“我也不晓得么搞的,一上台就慌了,见人一笑,就更慌了。”“你慌么鸡巴,你身边有那多领导给你叉腰壮胆。”“我在台上发现了一个秘密。”“么吊秘密?”程敬丕紧蹙眉头挑了两下问。“我发现起哄的主要是我们龙尾翘垸里人,这肯定又是胡百岁在其中捣了鬼。”程敬丕把眉头拧了拧,把脸弯了弯,说:“这东西是不见棺材不流泪!”“这家伙思想反动得很,我看要让他继续住进学习班,问题不交代让他长期住长去!”金猴麻子跟着说。“嗯,你这两句么样说得这么好。”程敬丕说着,板结的脸皮松驰了一下,如同绷紧的橡皮松了一股劲。

    冷风如刀子削得人脸发痛。胡百岁等“刁民”,还有不老实改造的地富分子老六、老七一起在农场塘里挖挑泥巴。塘岸上站着两个持着红缨枪、戴着红袖章的民兵,坐着一个手拿笔和本子给挑塘泥人记数字的民兵。池塘像一个黑罐,泥巴如黑浆糊沉在罐底。他们站在罐底,一锹锹将黑泥铲入筐里、桶里。泥巴过稀,锹铲不起,只好用手扒、用手捧。他们脸上、手上、身上都沾满黑泥,如一条条拱动在泥巴里的黑泥鳅。塘深岸陡,他们像蜗牛一样吃力把一担担塘泥从塘底挑起。胡百岁挑着一担泥巴,脚一滑,哐地一声,摔倒在岸边。老六老七见此,连忙搁下担子,速急上前将他扶起。

    夜里,农场门口树上不知什么鸟发出声声怪叫,左右山上又传来阵阵狼嚎狐吼声。胡百岁喝了两碗稀粥,厨房无热水,只好打盆冷水洗了脚,躺在地铺上。他浑身骨头像散架似的,酸痛酸痛的。忽然,他被民兵拉起送到了办公室。办公室桌子旁边坐着程敬丕,站着金猴麻子和两名民兵。一盏柴油灯,亮着诡异的眼睛,照着一个个凶狠的神情。胡百岁满脸沮丧地站在桌子前。

   “胡百岁,你交代得么样?”程敬丕问。

   “我没有什么交代的。”胡百岁不抬头地回答。

   “你还是不老实,你挖社会主义墙,与阶级敌人打成一片。”

    “我当了10多年队长,都是为集体做事,为群众办事,你凭什么说我挖社会主义墙脚。我们的亲戚朋友都是贫下中农,你又凭什么说我与阶级敌人打成一片”

   “你瞒产量,分黑粮,这就是明显地挖社会主义墙脚。分黑粮给地富分子,这就是与阶级敌人打成一片。今天你摔倒了,地富分子扶你起来,这不足以说明吗?”

   “说我瞒产私分要有证据,要不我说你杀了人。地富分子扶我一下,就是与他们打成一片,那你们每天吃的粮也有地富分子种的,那你们不也与阶级敌人打成一片!”

    程敬丕听罢,纳不住心中怄火,嗵地一下,用拳头捶着桌子,桌上杯子被震倒,滚摔在地,叮叮地响。程敬丕随之站起来,随手把头帽摘了下来,凶相毕露地吼道:“他不见棺材不流泪,采取革命行动吧!”接着,两个民兵拿出绳索,一头将胡百岁两手反向背后捆梆起来,一头甩至程敬丕手中牵着。此时程敬丕手上牵着的胡百岁如同牵去屠场的猪、赶入宰房的羊。程敬丕歪着脖子说:“做到仁至尽,我再问你,你到底瞒产私分没有?”“没有!没有!就是没有!要杀要剐随你们便!”胡百岁摇着脑袋坚决地回答。程敬丕又嗵地一下捶着桌子吼道 “把他索起来!”边说边把绳头抛到一民兵手中。

    民兵迅速将绳头向上一抛,绳索像一条乌蛇,穿过屋里钢筋横梁,又落到手中。民兵嗖嗖地拉起绳索,横梁上叽叽叽地叫,胡百岁随之腾空而起,背膀骨胳咯嘣咯嘣地响,胡百岁身子被掉成了弓字形,像掉起拳击的沙包不住地摆动,像一只被打伤的蝴蝶随风飘飞。

    柴油灯得意地摇曵火光。程敬丕摇着光秃如黄皮南瓜的头,说:“胡百岁,么滋味,尝到没有,赶快老实交代!”“我没有什么交代的!瘌痢儿,我日你祖宗十八代!”胡百岁大声骂道。程敬丕听罢,气得头上几根绒毛也竖了起来,凶狠狠吼道:“给我打!给我打!”

    金猴麻子速急操起一根栗树杠子,朝胡百岁猛打起来。啪的一下打在腰上,啪啪两下,打在膝盖上……。胡百岁像一只钩背钓起的青蛙,被杠子打得来回摆荡。脸上豆粒大的汗珠不住流淌,如雨点般落到地上。胡百岁牙齿交得咯咯地响,大骂起来:“麻子儿,我日你大!麻子儿,我日你大!”金猴麻子气急败坏地不停猛打,胡百岁有气无力骂不出声。

    柴油灯结了豆粒般的灯花,好像对金猴麻子的凶残鼓起了眼睛。程敬丕令民兵将其下了来。胡百岁如一团泥瘫软在地。他面如土色,汗珠不住地滚动,腰弯似一弓,身上棉袄被打破,露出了块块白絮,裤带被打断,如两根肠子搭在屁股上,两腿颤兢兢的,如两根拨动的琴弦。

    程敬丕打发民兵将胡百岁背到地铺上。金猴麻子觉得自己下手重了,如果胡百岁死了就不好说。他对程敬丕说:“是不是马上送住医院?”程敬丕瞪了他一眼说:“你怕了?他死不了的。如果死了有我顶着,你怕什么!”

    胡百岁一夜昏迷不醒,第日才被送进公社医院。经诊断,胡百岁身骨多处被打伤,左腿被打成粉碎性骨折。

    两月后的一天,太阳像坨白色绒毛线团在云层里滚动,不时地透过云缝发出白腻的光。胡百岁拄着拐杖,一跛一瘸地走着弯曲不平的路,好不容易到了家。

    夜里,垸里人纷纷来到胡百岁家,这个送几个鸡蛋,那个送一包红糖,如同当年慰问受伤红军战士一样。有的拉着胡百岁的手,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此时,胡百岁苍白的脸庞上,溢现缕缕欣慰的笑容,说:“不要难过,全垸老幼没挨饿,我残了一条腿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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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5-12 08:35 编辑 ]
2#
发表于 2010-5-11 15:43 | 只看该作者
这才是小说,特殊年月,典型人物,典型环境,作品揭示了在那特殊时代人性被摧残,被扭曲,人们的生活生存都成问题的血淋淋的现实。
3#
发表于 2010-5-11 16:16 | 只看该作者
那些年代,的确有分黑粮的。我插队那时,让带个布袋去生产队开会,去那以后,才知道是偷着分粮食呢!

小说不错,精华了!
4#
发表于 2010-5-11 16:2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5-11 15:43 发表
这才是小说,特殊年月,典型人物,典型环境,作品揭示了在那特殊时代人性被摧残,被扭曲,人们的生活生存都成问题的血淋淋的现实。

确实写的好啊,再次认真学习!
5#
发表于 2010-5-11 16:29 | 只看该作者
欣赏!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6#
发表于 2010-5-11 16:47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5-11 16:16 发表
那些年代,的确有分黑粮的。我插队那时,让带个布袋去生产队开会,去那以后,才知道是偷着分粮食呢!

小说不错,精华了!


小说味道浓,人物个性鲜明。
构思巧妙,可读性强。
支持精华。
7#
发表于 2010-5-11 16:59 | 只看该作者
题材、结构、语言都不错,很实在的一篇小说,支持精华。
8#
发表于 2010-5-11 20:54 | 只看该作者
小说语言精妙,环境和人物描写得淋漓尽致,形象生动。学习精华小说!支持!
9#
 楼主| 发表于 2010-5-11 21:1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0-5-11 15:43 发表
这才是小说,特殊年月,典型人物,典型环境,作品揭示了在那特殊时代人性被摧残,被扭曲,人们的生活生存都成问题的血淋淋的现实。

谢谢刘版首评及鼓励!
10#
 楼主| 发表于 2010-5-11 21:1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5-11 16:16 发表
那些年代,的确有分黑粮的。我插队那时,让带个布袋去生产队开会,去那以后,才知道是偷着分粮食呢!

小说不错,精华了!

谢谢邱版鼓励!并问好。
11#
 楼主| 发表于 2010-5-11 21:1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西北明月 于 2010-5-11 16:24 发表

确实写的好啊,再次认真学习!

谢谢西月阅评!
12#
 楼主| 发表于 2010-5-11 21:1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黄本华 于 2010-5-11 16:29 发表
欣赏!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谢谢你阅评!
13#
 楼主| 发表于 2010-5-11 21:1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5-11 16:47 发表


小说味道浓,人物个性鲜明。
构思巧妙,可读性强。
支持精华。

谢谢天版支持鼓励!
14#
 楼主| 发表于 2010-5-11 21:1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0-5-11 16:59 发表
题材、结构、语言都不错,很实在的一篇小说,支持精华。

谢谢你的点评及鼓励!
15#
发表于 2010-5-11 22:48 | 只看该作者
作品以大饥饿的时期为背景,以队长胡百岁和民兵连长金猴麻子分“黑粮”和反分黑粮的斗争为主线,反映了那个时期严酷的社会现实和矛盾,情节环环相扣,一波三折,人物性格鲜明,环境描写渲染到位,语言描写也很有特色,是一篇好小说。向作者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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