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繁重的农活打交道的日子

李有旺

　　和繁重的农活打交道的日子
　　
　　李有旺（回族）
　　
　　1993年的5月份，正是高三的下学期，所有的科目会考结束了，我有两个科目会考通不过。当时学校要求必须所有的会考科目都要及格，才能参加高考。我虽然不妨碍顺利领取到高中毕业证，但只能提前回到了生养我的农村。从起点回到了起点，百感交集，心里总不是滋味。
　　
　　父亲母亲没有过多地责备我，但他们心里显然很不轻松。父亲本来就话少，现在更是眉头拧成了两股绳，紧绷的面孔象铁一样冷硬，半天听不到他说一句话。父亲的性情还有些暴躁，他很爱我们，但我们兄妹谁做了错事，往往就会令他大动肝火，甚至会使他抓起细棍对我们大打出手。父亲复杂的表情，让我们兄妹不寒而栗，大气不敢出。母亲很慈祥，很温和，平素是一个爱说爱笑的人，却也因此常常唉声叹气，面色凝重，说话声都带着哽咽。见父亲母亲如此，弟弟和妹妹忽然间却象懂事了一样，显得无比的听话和温顺。我当时的心情，说是五味杂陈一点都不为过，痛苦不堪得形容枯槁。一家人和我彼此都很少说话，而我的家人，也觉察到了我内心的痛苦。在自责和内疚、羞愧和悲凉中，刚刚回到家中的我，就产生了想出逃的想法，让家人在长时间见不到我的面，直到我混出点名堂做出点样子，才回到他们身边。可是，我最终没有那样做，因为我明白，我已经给他们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再也不能让他们雪上加霜了。于是，我选择了忍受，默默地在忍受中苦苦煎熬。
　　
　　五口之家，因为我的突然回归，愁云密布，一时陷入了黑暗的压抑之中。
　　
　　家里当时经济条件差，分到的田地五人之家不够半年口粮，苦苦支撑的生活都是靠母亲养几个鸡猪种一些菜蔬，还有靠父亲出卖体力和做点贩牛生意维持的。弟弟和妹妹尚在读初中，尽管吃住在家里，书费学费杂费作业本费每年都是不小的开支，而且他们马上面临中考，更大的开支还在后面。三年的高中求学生涯里，父亲常常说我已经花费了建一间民房的钱。仔细盘算下来，照当时的经济水平，父亲的说法也不为过。而我读高中三年里的各项开支，几乎已花尽了他和母亲劳苦了半辈子且省吃俭用的积蓄。如果复读，还要交费，复读一年的时间里还要花很多钱，面对甚为拮据的家庭现状，复读事宜我已不抱丝毫的奢望。而且父亲曾经说过，我们兄妹几个，不管是谁，只要能顺利升学，他和母亲砸锅卖铁甚至去卖血也要让我们有书读有学上，对于复读，他绝对不会开口子的。父亲的话一言九鼎，说一句就是一句，很少有更改的局面。
　　
　　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何去何从？我感觉前途渺茫，几个晚上辗转反侧，把黑夜望穿，冥思苦想得让我头痛欲裂。
　　
　　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刚刚吃过饭，我枯萎地坐在场院里的木凳上，父亲先是一言不发地把耕地的犁烨、耙田的耙、挖地锄禾的锄头一件件重重地放在我的面前。我当然明白父亲的用意：回到农村了，就离不开这些农具了！我转过头看着这些陌生的农具，想到它们可能会伴我一生了，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却忍住没有哭出来。父亲突然发话了：“你回来了，这些农具就归你使用了，我也可以交班了！”父亲的话语很生硬，就象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一样。从话语里可以听出来，父亲很有气，让他气得无可奈何，最后让他气得痛下决心。我默默地站了起来，显得十分顺从的样子。我祖宗十八代都是农民，作古的生活着的都离不开农村的土地，我想我这辈子很大程度上将和我的父辈祖辈一样在农村里生活在农村里变老直到死去。为了适应农村的生活，为了让自己在农村生活得不让人笑话，我必须顺从父亲的旨意，在农村生活了半辈子的父亲，他知道农村的生活法则，他也是为我好啊。
　　
　　我顺从地站起身来之后，母亲也把碗筷洗好了，把猪鸡喂好了，也作出了离家劳作的准备。我轻声地问母亲：“妈，今天要做什么？”
　　
　　母亲神情幽幽地说：“玉米已经撒好了，已经出苗了，要去犁田和耙田。”
　　
　　也许是性格的原因，在我的心里，始终感觉母亲与我最亲近，父亲与我总有隔阂和距离，这也是我没有直接问父亲的原因。加之父亲的态度和语气，也让我气上加气，但我没有表露出来，心里更大的悲愁掩盖了我的怒气。而我心里更多的还是对父亲的赌气成分占了上风，我想让父亲明白，尽管我没能参加高考就回到了农村，但我会适应农村的劳作，会象他一样，甚至会比他还更强。
　　
　　母亲的话说完，我二话不说就从牛圈里赶出了家里的两头耕牛，然后又返回场院扛起了犁烨，小声地吆喝着耕牛向家里的水田方向走去。我知道父亲和母亲肯定也会去，但没有等他们，我的脚步走得很快，还不时用鞭子催促着耕牛。父亲和母亲也远远地尾随着我，他们不知道，在赶出耕牛和扛起犁烨的时候，我的赌气更盛了，我在心里说，一定要把耕牛使唤得妥妥帖帖，要把田犁好耙好，要让他们知道，农村的活计我一定能胜任！
　　
　　说是水田，在我们地方，多是旱田。做田的程序是犁过之后，再把沟渠里的水引进田中，等放满水后再耙。自小生活在农村，这样的劳作程序我自然不陌生。也因为熟悉了做田的劳作程序，我当天就只扛了犁烨去。
　　
　　我们家只有六分左右的水田，距离家都不远。稍近的一块在秧田坝，稍远的一块在大河边，各有三分左右。秧田坝的水田里用来育秧苗，做得早。插秧的季节，通常都是先把大河边的秧田犁好耙好，插过秧苗后，才转回来把秧田坝的秧苗拔捆起来，放在路边，犁耙过后，再插秧苗。因为熟悉自家水田的情况，我赶着耕牛，扛着犁，径直往大河边的秧田走去。
　　
　　沿路上，遇到很多出工的乡亲。彼此都生活在一个村子里，不粘亲也带故，大家互相都熟悉，有的乡亲，甚至是看着我长大的。读书的时候，遇到周末或者假期回家，见到乡亲们，就会站定下来和乡亲们打打招呼说说话，因此，常常被乡亲们夸奖为“懂礼貌”和“爱说话”。这一天，见到很多乡亲，我恨不能钻进地洞里面，颇有些“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意味，走路的姿势都感觉有些别扭，感觉乡亲们的眼神总带有一种嘲笑和讥讽。对一些避而不及的乡亲，我礼节性地打过招呼，就忙着匆匆赶路。有一些乡亲见我赶着耕牛，扛着犁烨，却有些不依不饶地问我：“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你应该做不了犁田坝地的活吧？”离放假还有好几个月，一些乡亲见我突然回到了农村，不明其故，因而相问，这可以理解。而有的乡亲，我明显感觉到他们甚至以为我在学校犯了什么大错，而被学校遣送回家了呢。对于乡亲们的发问，我边赶路边简短地回答：“毕业了，就回家了；回家就得学做农活。”我没有敢正视乡亲们，我的回答显得很没有底气，我感觉我的脸有些火烧火燎的，我猜测我的脸红的程度一定不亚于鸡冠子。
　　
　　我很快就来到了大河边的水田里，把两头耕牛吆喝到田中。当时我家的两头耕牛都是犁地耙田的好手，多年以来，父亲一直在使用着这两头公耕牛，春耕时犁耙，秋收时驮物，两头耕牛就象家里的活宝贝，为家里的生产生活立下了汗牛功劳。在我们地方，水牛一般是独犁独耙的，而且水牛都不用来驮物。而黄牛，不仅要经常驮物，而且在犁耙的时候，一般都是两头合用。虽然家在农村，从小就接触过挖地、锄禾、插秧、砍柴、收割的农活，但那些农活都是在读书之余的周末或者假期做的，而且之前犁田、耙地、上驮之类的活计还从未接触过。尽管如此，在这之前，我多次见过父亲犁地耙田的场景，耳濡目染的原因，知道如何把牛杆搭在牛脖子上，知道如何栓牢通过牛杆上的牛脖套，知道如何把系在牛杆中心并置于两头耕牛之间的芊筋（拉在牛杆和犁、耙之间的绳索）套牢在犁烨上。这些活计，是犁地耙田的前奏。象父亲那样的熟手，完成这些活计简直就是小菜一叠。但我却费了很大周折，原因是两头耕牛有些欺生，仿佛和我故意过不去一样，抓来了这头耕牛，在上脖套的时候就很傲犟，好不容易上好了一头耕牛的脖套，去抓另一头耕牛的时候，上好脖套的耕牛却直接带着牛杆跑远了。就在我无计可施并为此气得嘴青脸绿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及时赶到了，父亲走在最前面，他小跑着走下田来，轻声地帮我哄着跑远的耕牛，帮我把另外一头牛也上好了脖套，系好了芊筋，只等着我犁田了。
　　
　　父亲和母亲好象早就预谋好一样，他们没有和我说什么，开始各干各的事，父亲用锄头垒田埂，母亲用镰刀把枯稻草和稻茬团拢，准备放火烧。他们不声不响地各忙各的，好象我们都分过工一样，彼此都无须过问对方要做什么。我竖直犁具，把犁烨插进土里，学着父亲犁地犁田的样子，左手握紧犁把，右手握着鞭子，吆喝着耕牛，开始尝试着犁田。可能是我吆喝声过大了，或者是两头耕牛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一吆喝，它们就使劲往前冲，它们的拉力过大，我又不知道要用多大的力道才能把犁烨深插在土中。我只感觉左手臂一阵酸麻，犁就脱手而飞，被两头耕牛拉着跑出了丈许。幸好眼疾手快的父亲迅速仍下锄头，风一样跑向耕牛，扶起犁，并迅速地把犁烨深深地插进土里，两头耕牛才散失了威风，顺从地拉起犁来。要不是父亲的及时救急，犁具肯定会惨遭损坏。我不禁吓出了一阵冷汗，才明白对于父亲来说简单娴熟的犁地的农活，其中也有深奥的学问，绝非一看就会一听就懂那般简单。父亲犁了几沟田，看着牛很乖了，就哄住了耕牛，似看非看地做出了把犁把交给我的样子，我急忙走过去握住了犁把。父亲丢下一句话：“牛是通人性的，哄牛的时候声音小一点，性子不能急。”说完，父亲又去垒田埂了。
　　
　　我压制着怒火，说句真话，不能参加高考而只能回到农村，我自责和悔恨的同时，心里也很恼怒，加上家人对我的态度，加上第一天学犁田，耕牛的不配合，更是让我非常恼火。我甚至想用鞭子狠揍耕牛出气，但我没有那样做，我知道父母心里非常爱家里的两头耕牛，而且那样做，物及必反，耕牛肯定不会听我的使唤。我耐着性子，扶着犁把，开始心平气和、小心翼翼地使唤着两头耕牛。也许是两头耕牛由于父亲的介入，开始进入了拉犁的状态；也许是我的心态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它们乐于接受我的心态的转变；也许是正如父亲所说，牛都是通人性的，其实我把两头耕牛从牛圈里赶出来，直到赶到田里的路上，我都在心里把自己的不幸遭遇默默地告诉了两头耕牛，并在心里告诉两头耕牛说也许我这辈子会和它们天天在一起了，希望它们听我的话，认真应对家里的农活。总之，两头耕牛开始变得温顺和老实起来，不紧不慢地在我的使唤下拉着犁，让我提心吊胆的转弯的时候，它们也非常的配合。由于握犁把的力道难以把握，万事开头难的原因，犁的田深一沟浅一沟在所难免，有的甚至犁峁了沟，但总算勉强地犁出了一片田来。时不时乘我不注意而回头看的父亲母亲，总算松了一口气，而我悬着的心也有些放了下来，加之循环往复的动作，也让一心想胜任犁耙农活的我，逐渐摸索到了窍门，在牛拉犁的过程中，要使多大的力要用多大的劲已经有了基本的认识。
　　
　　这一天，太阳很毒辣，无情的阳光象炙烤一样让我有些晕眩，我一直强忍着，拒绝了母亲给我递竹叶帽遮阳的好意。犁田的农活对于做惯了的人，应该不会觉得辛苦，对于刚刚接触犁田的我，却觉得非常的苦累，手臂手膀以及双腿，就好象压着巨石般阵阵酸痛，双腿一步步不想往前迈，汗水湿了衣裤，身上又痛又痒。我才发现，劳动和读书真的不能相比，如果我还能读书，我一定会放弃劳动。但又想到读书已经与我很遥远了，此生我可能离不开艰辛的劳动了。忧伤和悲凉，又开始风生水起。
　　
　　当我把三分左右的水田犁过一半之后，太阳已经不太热辣了，头上、脸上、身上的汗水干了又流，流了又干。母亲已经焚烧完所有的谷草，她告诉我一声：“你和你爹在后，我先回家了。”母亲得回家做晚饭，家里厩养的几个小猪也肯定饿得嗷嗷叫，没完没了的家务活还在等待着母亲。父亲的田埂也垒得差不多了，正蹲坐在未垒好的田埂上边看我犁田边休息。我一如既往地犁着田，没空也没有心情和父亲说话，话头很少的父亲也好象没有想和我说话的意思。就这样，太阳偏西的时候，我把平时父亲个把小时就能犁好的田全部犁完了，虽然觉得很苦累，却还是松了口气，毕竟，一天的劳动结果还不算太伤自尊，还算对得住自己。
　　
　　父亲早就垒完了田埂，垒完后，象一块石头一样，无所事事地安稳地坐在路边，有时专注地看我犁田，有时对着远处茫然地东张西望。我解下牛脖套，两头耕牛象获得解放的农奴一样，显得无比轻松和兴奋。我正准备扛起犁烨赶起耕牛往家走，父亲忽然站起身，拉住了一头耕牛的弯角，对我说：“牛身子脏，拉进河里洗洗。”
　　
　　父亲说完，拽着一头耕牛就走下了旁边的河水里。我们家的水田所在地叫大河边，田旁边就有一条四时长流的河，河水不深，河面有米把宽。我听从父亲的安排，把另外一头牛也拉进河里，学着父亲的样子，把水淋在耕牛身上，冲去牛腿牛身上的泥巴。洗完两头耕牛，我扛起犁烨，跟在牛屁股后面，用鞭子催促着牛，往家赶去。来的路上，扛着犁烨，我丝毫不觉得沉重，回途中，双腿酸软无力，肩上感觉异常沉重。我不禁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一定要挺住，一定要做一个合格的农民。有这种想法，主要是觉得自己要找一个工作的希望很小了，尽管当时一些单位和企业，也有招工招干的机会，但门口主要向城镇人口敞开，向单位子女敞开，我的祖祖辈辈都务农为生，考工考干我不抱任何希望。我唯一的希望是镇教办室领导能够开恩，让我当一名代课教师，因为先前的很多农村的高中生，大多都选择了代课的路子。但我知道代课名额有限，先前还有很多毕业的高中生只能安心从事农业生产，加之和我同期毕业的高中生在我所在的镇也有近三十个，镇教办室主任和我是同村人，但没有亲戚关系，我觉得代课的希望也不大，这也是令我很懊恼的主要原因。
　　
　　我走得飞快，把性子干脆得有些急燥的父亲远远地甩在后面。我这样做，主要是想让父亲看到我的坚强，即便天踏下来，我一样要活得好好的。毕竟，在我心里，我很爱我的父亲母亲，爱我的家人，我不想让我的家人觉得我软弱。因为对家人的爱，我甚至有些偏执地认为那是我当时活着的最大理由。至于我由于学业原因，无法参加高考的事，令家人很难过，但难过归难过，和我同样遭遇的也不乏其人，难过也只能面对，难过也没有办法。但求学不成，我绝对不允许自己务农也要惨遭出局。应该说，在我的骨子里，还是有一种不认输的劲头存在。当我觉得我有这种不认输的精神存在的时候，我很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把这种精神用在高中的求学时光里？我回到农村后，很长时间里感觉悔不当初，这也源于自我的反省和认识。让我庆幸的是，我的这种好强和不认输的性格，至今一直伴随着我，很多时候，成为了我成长的营养补充。
　　
　　那天也许是劳累的原因，也许是觉得已经写下了人生的崭新一页，我的心里塌实多了，沿路追赶上一些回家的乡亲，心里也少去了几分忐忑，目光也不再躲闪，和乡亲们打招呼也显得不再怯懦，感觉乡亲们的目光都带有了善意，对乡亲们的问话也不心存芥蒂了。但在追赶上一个教书的表妹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表妹是我的邻居，师范学校毕业后就成为了一名公办教师。看到衣着光鲜的表妹，想到自己学业未果高考无门的结局，加之我当天犁田，浑身都沾满泥巴，我深感自惭形愧。好在表妹见到我，和往常一样只是甜甜地和我打了声招呼。我回应并超过表妹的很长的一段路途中，一直感觉脸非常的烫热。在继续往前走中，看到了劳作归来的农村夫妇，他们形影相随心安理得的样子，才使我脸上的烫热逐渐消除了。我忽然觉得，就算我一辈子务农，和我同样命运的人也大有人在。想到自己今后可能和我的乡亲一样，娶一个农村女人做老婆，生几个农村孩子养育着，我觉得我和乡亲们更加亲近了。也许是心里突然有了这种想法，在距离家不远的地方，见到了劳作回来的桃红姐，我心里再次“咯噔”了一下。桃红姐虽然生长在农村，却是一个有天使的脸蛋、魔鬼的身材的美女，和我相同年纪，虽然互相认识，但彼此都没有打过招呼。因为先前没有说过话，我也没有想和桃红姐打招呼的意思。就在我路过桃红姐面前的时候，感觉桃红姐的大眼睛正向我忽闪忽闪的，我就转过脸看向桃红姐。这一看不得了，发现面如桃花的桃红姐长得真是漂亮，尤其是那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更是象黑葡萄一样美丽，眼神里漾满着柔情，甚至充满着一种对异性的爱怜。我不禁有了些心动，脸上又有了些烫热。我们的目光相撞了片刻，就迅速地移开了，大家各向各的家走去。桃红姐的目光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挥之不去。
　　
　　这一晚上吃过饭，刚刚洗过脚，父亲就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盆煮得油汤化水的猪肥肉，放在我身旁说：“农村人都离不开耕牛，要好好对待耕牛。”我一言不发地把带汤的猪肥肉喂过了耕牛，就走回房间上床睡觉了。这一晚上，我想得很少，想了一下明天要耙田的事，还想到了桃红姐的目光，之后就一觉到天亮。
　　
　　第二天刚起床，母亲开始到井里担水和办家务。母亲没有安排我做什么，洗过脸无所事事地坐在门口的父亲也没有告诉我改做什么。我用牛圈里干得金黄的稻草喂过耕牛，想到家里养的猪要吃猪食，就背起竹篮子到山上找猪草。当时大的雨水还没有到来，地里的玉米长得还还没有脚裸高，找猪草也不容易。好在我自小在农村长大，从小就做过找猪草的活计，也知道很多猪草，酸荞菜、解放草、糯米菜、砂皮叶、构皮叶、酸杆、野粟米、老娃叉等等，都可以当猪食。我到山地里，很快就找了满满一篮子猪草回来，足够家里的猪吃一整天了。
　　
　　一个早上就这样过去。吃过早饭，我赶着耕牛，扛起耙，又往大河边的水田方向走去。正值插秧时节，很多人家已经插秧了，大河边的水田也等着插秧。母亲去帮人家插秧，她要去换下插秧的工，等自家插秧的时候，人力才充足。父亲本来是不用跟我去的，但他肯定对我不放心，还是远远地跟了我去。到了田里，我把耕牛栓牢在田边，把沟渠里的水引进田里。田里水光一片之后，我把耕牛上了脖套，用芊筋栓牢了耙，开始耙田。我柔声细语地哄着牛，光脚站在了耙上。通过昨天的犁田，基本摸熟了牛的脾气，牛也可能知道我就是它们除了父亲之外的主人，倒也听话，我却感觉耙田确实是件很不轻松的活计。人站立在耙上被牛牵引的感觉倒是不错，问题是双足要踩在沾满泥浆的耙上，很容易打滑。你得一面哄着牛，一面得防止自己踩滑于耙的踩点上。借助耕牛的拉力，耙是移动着的，你得掌握身体的平衡，而平衡的重心就在双脚上，且踩点面并不大。要在移动的物体上，有限的踩点面积上站稳脚跟，确实很不容易，而且耙还是一直颠簸着的，这样就会导致双脚移动，身体摇摆，一不小心就会滑入耙齿中，弄不好还会扭伤了自己的脚。我有好几次就因为站立不稳，双脚打滑得难以立在耙的踩点上，好在自己还算灵活，站立不稳的时候就迅速跳到一边去。幸亏父亲早就赶来了，在情况不妙的紧急关头，纵身跃下田埂，迅速拉住牛脖套，哄住了耕牛，才避免了耙折齿摧的意外出现。父亲把牛哄转回头，稳稳地踩在耙上，对我说：“你踩在耙上的脚不能太直，要斜着踩，才不会滑下去，要侧身站，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父亲短短的现场说教，让我茅塞顿开。我才明白犁田和耙田还是有很大区别的，犁田只要反复摸索，犁沟的深浅慢慢就能掌握了。而耙田，更多是需要一种技巧，你得掌握那些技巧，才能得心应手。在父亲的说教下，我重新踩上耙，感觉身体不再难以把持地晃动和摇摆了，双脚也能稳稳地站立在耙上了，随着往返地耙田，敲开了耙田的门窍，慢慢就进入角色了。
　　
　　用了两个多小时，三分左右的水田就耙完了。累。脏。几乎成了一个泥人。两头耕牛身上也象是用泥巴涂抹过一样。我在河里洗了手脚，洗净了牛身上的泥巴，回家。回到家，太阳还有老高一截，母亲还没有回家。我喂过牛，打扫过家屋，拿起勾担，担上水桶，就到离家约五百米的老井里担水。当时家里还没有用上自来水，有一口水缸，可以装五担左右水，我把水缸担满了，就做菜做饭。我一刻也舍不得休息，也不愿意让自己清闲。我这样做，不止是对我的安慰，也是对家人的安慰。其实也带有一种补过的意思，我的心里，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不能参加高考而草草地回来，是一种过错，累及了我，也连及了家人。
　　
　　就这样，犁耙完大河边的水田，开始犁耙秧田坝的水田；秧田坝的水田犁耙完了，还帮忙着一些没有耕牛的乡亲犁耙了很多片水田。近十天下来，天天犁田耙田，我已经完全能胜任犁、耙的农活了。两头耕牛，也和我象好朋友一样，建立起了很亲密的关系。农村的活计接二连三，农村人一刻也不得清闲。田里的秧苗刚插完，地里的玉米已经长一尺高，又到了玉米的铲薅季节。家里的耕牛只能关着喂养，我放下犁耙等农具，又扛起了锄头和父母到山地里铲薅玉米。家里的山地稍微多些，约有五亩左右。在我们地方，铲薅玉米有两个时段，一是玉米有尺把高的时候，一是玉米即将抽穗的时候。每次铲薅前，都要先给玉米施肥。当时家里穷，没有多余的钱买尿素和复合肥，庄稼的肥料一般是到集镇上买包把尿素或者复合肥，与晒干的畜肥相拌使用。每天出工，我都要担上一担肥料到山地里，先把过于密实的玉米苗拔除后，在玉米苗根部施过肥，才开始用锄头进行薅铲。老天时晴时雨，晴天里，我深刻地感受到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劳苦和艰辛；雨天里，我戴着竹叶草帽披着塑料布，勤恳躬耕在庄稼地里。傍晚收工的时候，还要背上一篮猪草或者扛上一捆柴禾回家。五亩左右的山地一共铲薅了二十来天，加上之前的犁田耙田，转眼间我和繁重的农活打交道的时间一个多月就过去了。
　　
　　在那段和繁重的农活打交道的时间里，我比耕牛还累比蚂蚁还忙，一刻也松闲不下来。手掌的指根上，已结满了厚厚的黄茧。父亲母亲看到我那么劳苦，也那么胜任农活，脸色逐渐平缓下来。尤其是父亲，有时候能在家看到他的笑脸了，眼睛里也常常流露出柔情来。其实，父亲母亲也知道我的压力很大，他们越来越对我抱有同情了，越来越在意我的感受了。有一天早上，我正躺在楼上的床铺里，年迈古稀的奶奶小声地和母亲的交谈还是让我听到了。奶奶对母亲说的话是专门为我而说的，奶奶说：“孩子年轻轻的，回到家苦累得不行，话也变少了，很少看到他笑。晚上从来看不到他出去玩耍，你们要多关心他啊。”母亲深有同感地说：“看到他很少说话，总是认真干劳动的样子，我们知道他心里很有压力，我们也心疼啊。”奶奶和母亲的对话，让我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而此后，父亲和母亲常常会无话找话地和我进行交流，而交流的话题总会避开我未能参加高考的事情。他们时不时地会表露出想与我亲近的行动来。父亲有一次给耕牛喂跌打劳伤的药，砍一个简单的竹筒，把竹筒里的药灌进牛嘴里，这样的小事，父亲却煞有介事地喊我和他一起做。母亲有一次喊我为她拔下头上长出的一根白发，那根白发就在她额前的那一绺头发里，她对着镜子就可以轻松地拔去，却非要喊我为她拔除。而我，也顺从地做了。久而久之，和家人的久留沟通就逐渐多了起来。
　　
　　与繁重的农活打交道的那段日子里，我一直保持着一种顺从的姿态去劳动，去和家人保持和谐相处的局面。唯有此，才让我内心稍觉安稳。我就象一个乖孩子一样，父母安排做什么，父母需要做什么，就全力以赴地做什么。晚上，苦累加上心情烦闷，我都睡得很早，几乎足不出户。当时集镇上每遇晴天还放映露天电影，农村的很多青年男女晚上都喜欢去看露天电影。但我没有去，也不想去。集镇上，每五天一个集日，每逢集日，农村里的青年男女有事没事都喜欢去赶集，我也没有去，也确实没有心情去。一个多月与农活打交道的日子里，我没有花过父母的一分钱。期间，父亲曾经在一个劳作归来的晚上，递给我五元钱，说想去看电影就去看电影，想去赶集就去赶集。我没有要，心里一方面觉得自己已经十八岁了，已经成人了，再也不能花父母的血汗钱了；另一方面是自己确实没有心情去看电影去赶集，甚至觉得那是很无聊的事情。每个晚上，躺在床上入睡前，桃红姐的眼睛总在脑海里闪动，但那只是我最初萌动的美好梦想，我并不渴望拥有。桃红姐却还是很牵挂我，据我的堂姐给母亲讲，每晚上去看电影的时候，总会问堂姐说我为什么不去看电影？堂姐把桃红姐打听我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有一天在劳作的时候又告诉了我，母亲笑着问我，喜不喜欢桃红姐？我平静地告诉母亲，如果你们喜欢，就去问吧。在我们地方，“问”就是请媒人说媒。我的回答，主要是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会务农为生了，加之桃红姐的眼睛也让我心动，就觉得如果父母喜欢，自己也不会有太多的想法。母亲见我如此平静地回答，却一本正经地说，你还不应该考虑这个事情。听母亲这样一说，我的心里就没有更多的想法了。
　　
　　在与繁重的农活打交道的那段日子里，早不见晚见的乡亲们亲眼目睹我的表现，他们根本不深究我内心的彷徨无助，相反对我赞誉有加，他们说我老实、稳重、勤劳。一些乡亲，甚至当着父母和我的面赞许我，说我根本不象一个读书人，比农村人都吃得苦，比农村人还精通农活，说我的父母亲因为我而可以休息了，我完全能接父母亲的班了。父母亲笑而不语，我感觉他们脸上虽然挂着笑，却笑得很苦。父母的苦笑，很让我愧疚。我知道，父母亲一直是对我寄于厚望的。他们辛辛苦苦地供我读书，就是希望我走出农村，成为一个端着国家铁饭碗的“工作人。”我初中中考分数出来的时候，我的全家曾经喜出望外，原因是我的分数已进入中专录取线了。为此，我也参加了体检。但却因为当时报考的时候，志愿表上只报了师范和高中。父母亲最希望我读师范，而我当时也踌躇满志地觉得自己一定能考起师范。后来，在张榜公布中专录取生的名单里，我却因为三分之差而名落孙山。当时，就给父母亲沉重打击了。虽然被高中录取了，父亲母亲最初很不情愿，后来我信誓旦旦地对他们说，我一定要读高中，一定要考起大学。让我读高中考大学，这才成了一家人的梦。而这个梦，却瞬间支离破碎。我真愧对寄于我厚望的父母，愧对尚在读书的弟弟妹妹，愧对不争气的自己了。
　　
　　在我三十多岁的人生经历里，天天与繁重的农活打交道就是在高中毕业之后的那一段一个多月的简短时光里。我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那段时光是我常常回忆的章节。它让我嫩皮白肉的身体越来越强健，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直到今天，就连咳嗽感冒的小病小痛都与我绕道而走，我得感谢那段经历；它让我学会了很多农事知识，让我增长了见闻，让我永远忘不了农村忘不了农活忘不了艰辛忘不了根；它教给我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让我学回了坚强学会了忍受学会了在逆境中生存在逆境中奋发，让我学会了勤劳节俭学会了孝顺父母学会了关心他人；它更是磨砺了我的品性，让我成为了一个有道德有良知有爱心的人，让我成为了一个坚韧不跋开拓进取的人。它让我知道，人的一生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总会有遇到挫折会有处于低谷的时候。而在这样的时候，是怨天尤人自暴自弃，还是正视自我积极进取？答案肯定是属于后者。
　　
　　生活是一部大书。苦难是一笔财富。感谢生活，感谢艰辛，感谢劳动！

      (计1052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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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李有旺 于 2010-5-14 09:20 编辑 ]

一剑客

生活是一部大书。苦难是一笔财富。感谢生活，感谢艰辛，感谢劳动！

李有旺

原帖由 彼岸草 于 2010-5-20 07:57 发表
劳动是最美的姿态。栽种生命是可敬的。

谢谢朋友.向朋友问好

李有旺

原帖由 鸽子杨军 于 2010-5-19 09:30 发表
写实，亲切，真情，让我想起我的高考后的生活，及乡村劳作生活，一切都再现在眼前了！

谢谢老兄.问好

李有旺

原帖由 王九峰 于 2010-5-19 07:05 发表
生活是部人生大书，很厚重的一篇佳作，读后很受益！

谢谢朋友.问好

彼岸草

劳动是最美的姿态。栽种生命是可敬的。

李有旺

原帖由 杜永生 于 2010-5-18 16:55 发表
与繁重的农活打交道的那段日子里，我一直保持着一种顺从的姿态去劳动，去和家人保持和谐相处的局面。
这是我佩服你的地方。说实话，我高中毕业下来后，有过一段时间帮家人干着农活，但始终没有像你这样去真正地耕作 ...

谢谢杜兄情真意切的点评.问好

李有旺

原帖由 潇湘珍珠 于 2010-5-18 10:07 发表
佩服李老师面对困境时的坚忍。问好。

谢谢朋友.问好

李有旺

原帖由 清风拂面 于 2010-5-18 09:35 发表
这样的文字，让人感动。如今想来，这段经历真的成了财富。它是厚重的！

谢谢朋友.问好

鸽子杨军

写实，亲切，真情，让我想起我的高考后的生活，及乡村劳作生活，一切都再现在眼前了！

王九峰

生活是部人生大书，很厚重的一篇佳作，读后很受益！

李有旺

原帖由 飞花落叶 于 2010-5-17 22:19 发表
正是这段生活成就了今天的你，感谢那些个艰难困苦的日子！

谢谢朋友.问好

李有旺

原帖由 茌山石 于 2010-5-17 17:18 发表
生活是一部大书。苦难是一笔财富。感谢生活，感谢艰辛，感谢劳动！
曾经的劳动的确带给我们无尽的财富，但更多的是心灵的。拜读。

谢谢朋友.问好

李有旺

原帖由 杜永生 于 2010-5-17 17:16 发表
再提上。

再谢杜兄.问好

杜永生

与繁重的农活打交道的那段日子里，我一直保持着一种顺从的姿态去劳动，去和家人保持和谐相处的局面。
这是我佩服你的地方。说实话，我高中毕业下来后，有过一段时间帮家人干着农活，但始终没有像你这样去真正地耕作。甚至干的只是一些简单的活计，如插秧和收割稻子，起山芋，挖田沟等。不过，对于许多的农活我还是比较熟悉的。像耕田耙地，不是不想学，而是父亲不让学。后来，到了十月份征兵开始了，也就报了名并顺利通过。之后的十四年倒是没有再干过任何的农活，但回来之后，每到忙时还是回去帮着母亲完成一些农活。就像下周就得回去收割油菜了。其实，过去的耕作方式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机械作业的普及也让农人渐渐远离了劳苦，但还是需要有扎实的耕作基础。对于你来说，有过这样的经历，就是生活的一笔财富，因为曾经承担着的劳苦必将成为你今天的甘甜。支持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