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徵去哪儿了？

柳藏

　　——读中岛敦《山月记》

　　
　　作家余华说：写小说，前三分之一，是你写小说；后三分之二，是小说写你。此为作文之细奥。沿袭于人生之路，此理是否也成立？前三分之一，是你在塑造人生；后三分之二，是人生在塑造你。
　　
　　日本作家中岛敦的《山月记》，讲述的似乎就是这个道理。这个源自于唐代传奇小说《人虎传》的短篇小说，经过他的再次演绎，竟幻化出愈为深远的意境，令人掩卷长思。
　　
　　监察御史袁傪出使岭南。队伍路经食人猛虎出没之地，袁傪差点被一只猛虎扑倒，千钧一发之际，老虎翻身躲进了草丛，并发出了“好险，好险”的人声。袁傪听出这是昔日好友李徵的声音。经过交谈，这才知道，原来李徵变成了一只老虎。李徵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一个人会变成嗜血残暴的猛兽？
　　
　　文学的奇妙之处，便是能以文字将有形之事物，转化为无限意境。上古有大禹化身黄熊、精卫填海等传说。老子认为“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庄周梦蝶、蝶我不分。爱情的梁祝化蝶、孔雀东南飞、比翼鸟等更是枚不胜数——当代作家贾平凹有篇散文写情人们总是在最兴奋的时候变成了石头。文学将人与物齐，禅述事理，探究真情。
　　
　　李徵为皇族后裔，虽没落，但仍显贵。弱冠之年即名登虎榜。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此番“赢在起跑线”的优势，却偏偏成了他日后变成老虎的诱因。才子气之恶：“非浅薄即刻薄。”李徵自命清高，卓尔不群，甚至在酒席上公然嘲笑同事们为蠢物。——这种现象，在未经人事的现代青年人中，又何其相似。面对上司、长辈或同僚，自命不凡，目空一切，表面上恭敬，私底下却暗自嘲笑的，应该是大有人在吧。这，显然是自绝于人民的行径。
　　
　　此后，李徵又做出第二个决定，不愿与贱吏“同流合污”，辞官不做，回家闭门作诗，决心要靠文章扬名立万。现实证明了他这个决定的错误。诗业无望，几年后便穷困潦倒。为了养家糊口，他只能再度出任官吏。那些被他骂作蠢物的同事已经是高级官员了，可以正常推想，他们看到他这匹“好马”来吃“回头草”，成为自己的下属，大约总有一些讥讽或嘲笑，甚至弄点“小鞋”给他穿穿，偶尔戏耍捉弄一番吧。放宽了想，那也是无伤大雅的戏谑，至少他们没有薄情到不容他，或依仗权力迫害他。他只要忍受一时，生活仍然可以正常延续的。但他是李徵，狷介性情让他难以接受现实，所以“终日怏怏不乐，一股狂悖之性越来越难于压抑”，最终听从了心魔的召唤。在公务出差的旅店，黑夜中听到门外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追随着声音奔跑，在迸发的激情中，不知不觉变成了一只老虎。这个过程显然不俱备任何英雄、爱情等浪漫色彩，而是血淋淋的，从知诗书懂礼节的文明人，变成了茹毛饮血的猛兽。
　　
　　在变成老虎的最初，一只兔子从他的眼前跑过，他的“人”性便消失了。吞噬完兔子之后，他体内的“人”觉醒过来，面对满嘴的兔毛觉得无比难过。李徵常常在人性与兽性之间挣扎，文明教化让体内的“人”懂得善恶，在清醒之时，唯恐人的记忆会消失，陷入悲伤、哀切之中。这种恐惧却并不长久。时间长了，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改变了想法，竟然渴望“人”的心彻底消失，如果自己一开始不是那个命运坎坷的士子，而完全就是老虎，或许就是真正的幸福了。人变虎，自然匪夷所思。当人渴望彻底变成“虎”，便令人毛骨悚然了；却又是那般合情合理。既然已经是老虎之身了，他何必再为“人”而纠结、挣扎呢？当一头纯粹的老虎，不是更好吗?“不论是兽还是人，也许起初都是某种其他的东西。一开始还留有最初的记忆，然而逐渐忘却，最后变成一心以为自己从当初起就是现在的模样。”
　　
　　这种嬗变,历史上有许多类似的故事！虽然不是物种的变异，只是人们身份的变化，却依然走到堪称惨烈甚至万劫不复的地步。譬如汉代名将李陵，孤军奋战，寡不敌众，成为匈奴的俘虏。乍降匈奴之时，他拒绝为匈奴出力，一心思汉，等待时机立功赎罪报效朝廷。命运给了他一个惨酷的现实，汉武帝误信传言将李陵的三族屠灭，使他彻底断绝了归还汉国的心，从此娶了匈奴的公主，真心实意当起了右校王，辅佐汉国的敌人，变成了他曾经痛恨、蔑视的“汉奸”。同样，一代散文家苦雨斋主周作人，因为学生刺客的一颗子弹，阴差阳错，让他更乖顺的走上了附逆之路，大节亏损，直接影响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古人笔记小说中，多有以歧术将孩童与狗、猴等动物皮毛相连接，制作人狗、人狗等怪物。兽形人行，何其玄妙，售奇行乞，定然大赚。揭开真相，又是何其残忍！电影《兰陵王》中，兰陵得到了具有魔力的面具，变得骁勇善战，却又变得残忍暴戾。这是因为，面具不仅仅是面具，它往往代表着更加隐秘的势力。“面具戴久了，便成了脸”。
　　
　　人性善恶，与生俱来。对于尚未到来的事，或许人们都可以夸夸其谈，以示忠义。但到了真正生死攸关时，谁也无法判断自己究竟会如何决定，或许与自己想象中截然相反，也大有可能。不作极端的假设，即便眼前的事务，也是“错综复杂的小径”，常常让人艰难选择，但又必须作出抉择。李徵固然博学俊才，但是恃才傲物，行事任性。文中未提及其父母。很明显，他的成长过程过于顺利，缺少了必要的挫折教育。美国电影《蜘蛛侠》中有句经典台词：“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倘若能力没有适当的纪律约束，则能力越大，危害性也更大。李徵年轻得志，恰如放任一位聪慧好动的孩童进入弹药库，一不小心便可能自伤，甚至灰飞烟灭。苏子有诗“但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一方面是嘲笑愚鲁的公卿们，另一方面则是深切感悟被“聪明误一生”、颠沛流离大半生的感慨！
　　
　　另一方面，圣贤劝世人，君子固穷，爱惜羽毛，说明“慎独”的重要意义。没有人会时时刻刻守着你，盯着你，计较你的一言一行。只有你的内心那个“人”，从来不曾迷糊，须臾不曾离去。上学的时候你把鼻涕偷偷抹在椅子底下，别人不会发现，但那个“人”清清楚楚。有时，你认为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恶行，隐密得无人知晓，实际上，那个“人”明白，坏人能做的也就那样了。还有很多时候，大家都知道很荒唐，很可笑，每个人都参演“皇帝的新装”的故事，你没有出声，认为自己不能不识时宜揭露真相，更应该识趣配合，融入“千士诺诺”之和谐赞美，实际上是在助纣为虐，并不以为忤。李徵人兽一体，是个畸态的存在。我们在文明世界中，何尝不是常常处在“人”与“兽”的争斗中？只有无解的痛苦和愤怒，才会推导出这么一句话：“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经过多年的努力后，你终于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这个网络上流传的佳句，饱含无奈，是辛酸的自嘲。中岛敦《山月记》比唐人小说《人虎传》更高明之处，在于借人虎之口发出了人生的终极疑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往哪里去？我是单纯的我吗？李徵是不是每个人的光影折射？在李徵尚存的“人”的记忆中，让诗文流传于世的意念，竟然胜过了委托好友周济家中妻儿的重要性。他自嘲说，正是因为这样的男人，所以才像这样沦为兽身的吧！这种行为非常符合他的性情，也让读者感觉更加真实的荒谬。
　　
　　李徵去哪儿了？文章结尾，李徵变成的老虎主动现身，让人们看见，朝着失去光彩的白色月亮咆哮几声后，跃进草丛，再也不见踪影。结局意味深长：不论是皇家贵族，还是青年才俊，既然变成了老虎，便远离了人世，只能独自窜行在荒野山林中，最终消失无形。正如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我”，尽管曾是支撑家庭经济的、受家人尊敬爱戴的长子，一旦变成了甲虫，便被嫌弃、憎恶，忍受无尽的孤独和痛苦，最后在饥饿中默默死去。

雪中侠客

日本人眼中的中国历史，有时候其实要更客观一些

柳藏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19-4-2 09:15
李陵的事，耿耿于怀很久。感悟基本与三变同。想李氏一门，忠烈几代，就这么玩完。尚若他一直坚守，最终也许 ...

所以，读一位作家的书，最好多读他一些作品，某些文思神韵有时是暗底相通联结的。由此形成的“读”的闭环，就像地底挖起来的铜钱，大小不一，每一枚都锈迹斑斑，一个才能卖几元、十几元。但是，注意了，但是如果找了到一套大中小完整 的钱，整套出售，价值可就是乘以百千了——系统性的阅读，比游兵散勇显然更有功效。这也是书话的更深一层意义了。

欧阳梦儿

柳藏 发表于 2019-4-2 09:09
我儿子一年级时摘抄好词好句，我看了一下他的作文本，其中一个是“花天文数”。没学过吧？
原句是“国家 ...

切，大惊小怪。“花天文数”，结合上下文挺好理解。现代语“不明觉厉”、“喜大普奔”：“蒜你狠”，才真是高妙。也不看看谁在洗心革面地读书！

欧阳梦儿

李陵的事，耿耿于怀很久。感悟基本与三变同。想李氏一门，忠烈几代，就这么玩完。尚若他一直坚守，最终也许就能昭雪吧，比如苏武就守得云开见月明。但他那时的心境与悲怆，他人实难体会，一不做二不休，也就不难理解了。

欧阳梦儿

山笛 发表于 2019-3-30 22:01
是哈，柳兄。

科技可以进步，人类的思想到底能不能进步？

科技虽然是人创造，但到某种阶段，人，最终不一定能掌控他所创造的科技。比如智能机器人，比如克隆人。这才是最可怕滴。

柳藏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19-4-2 09:00
你没细看？不是简单的“参”，上面一堆丝。

我儿子一年级时摘抄好词好句，我看了一下他的作文本，其中一个是“花天文数”。没学过吧？
原句是“国家花天文数字的钱……”

欧阳梦儿

柳藏 发表于 2019-4-2 08:42
不懂读半边，不会错上天。
话说，以前读书，古人好多生僻字我直接忽略跳过，不影响整体观感。

你没细看？不是简单的“参”，上面一堆丝。

欧阳梦儿

我到是觉得，虎遁形于林，过于乐观。事实上披着人形的虎，反其道而行之，更加肆无忌惮地形走在阳光之下。因为有掩护，干起坏事来更加得心应手。

柳藏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19-4-2 08:28
傪can 平声，表示美好的样子，去声是鼓曲名。 古人太不像话，右边就写参不就得了，来麻烦我。

不懂读半边，不会错上天。
话说，以前读书，古人好多生僻字我直接忽略跳过，不影响整体观感。

欧阳梦儿

傪can 平声，表示美好的样子，去声是鼓曲名。 古人太不像话，右边就写参不就得了，来麻烦我。

柳藏

冷晰子 发表于 2019-3-31 07:04
小梦梦貌似写了？我就不用写了，不用多，一人立传就可以了，多了让人生疑。

完全两码事，这个你不能梦遁！

冷晰子

柳藏 发表于 2019-3-30 09:30
吹山笛以盼
托梦儿以盼
…………

小梦梦貌似写了？我就不用写了，不用多，一人立传就可以了，多了让人生疑。

山笛

柳藏 发表于 2019-3-28 22:35
看《山月记》的时候，我想到了自己和很多人。有朋友、有同事、有领导和所见所闻的各等人士。想得有点惊悚 ...

是哈，柳兄。

科技可以进步，人类的思想到底能不能进步？
科技再复杂，也是人创造和掌握的。真正的文明和进步，人类思想是第一位的。

但现在的人比千年前的人，在思想方面一定进步吗？未必了。
一战二战，上亿人死亡和伤痕累累。冷兵器时代，最多也就几十万，再折腾，也威胁不了地球。现在，那个疯子不对劲儿了，地球都得面目全非。

柳藏

面朝大_oLOEW 发表于 2019-3-30 18:44
拜读柳版大作，确实让人惊心，让人深思，但愿多年之后，我还是我，没有变成令自己讨厌的样子！

其实，很多时候人是身不由已的。生活中，他人就是自己的镜子，折射源，常常会看到令自己惊心的情景。倘若令狐冲没遇上风清扬，没学到那开挂般的独孤九剑，大约会是不一样的结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