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9-4-15 15:06 编辑
几年前,读过张爱玲的《小团圆》和《异乡记》,奇怪的是,《小团圆》居然无一字,《异乡记》倒有一段。
不止这篇,十二年前,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民国女子》一章也写过。那时候年轻,如读《石头记》,单看一面,也为着胡兰成妍丽妩媚的文字感动,以为他是张爱玲的临水照花人,是最懂得张爱玲的。以为他对她,也曾情真意切,也曾为着他散一身修为耍百般武艺。
再往前,更早,初遇张爱玲,是胡辛《最后的贵族》,写张爱玲的生平,也写她的爱情。
书是在旧书摊上买的,很破,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买。许是偶然遇到,读之惊艳;许是,对张爱玲早闻,恰好遇到那本书,就买了。追寻早年文字的足迹,居然是因为为书的封面上张爱玲那张孤高冷傲的照片所吸引。
《最后的贵族》这本书早已不知在来来往往中丢于何处,记得一直保存,书架上却难觅影踪。但张爱玲那张遗世独立的照片记忆犹新。后来,生活安定,书架上渐次充盈张爱玲的书:小说,散文,也有别人写她的书,有她与别人的书信往来。陆陆续续,没想过研究,不过是喜欢。到底喜欢什么,却也不大明白。只觉得,读她的小说,如初恋,读了还想读,如读《石头记》,每次再读,都如隔山隔水隔云端之后的重逢,有初见的一瞥惊鸿。难怪说,张爱玲的小说,深得《红楼梦》之三昧。 张爱玲也未掩饰她于《红楼梦》的迷恋,曾有语言: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未完。她自己花了十年功夫研究《红楼梦》,写下《红楼梦魇》。幼时更写过现代版的《红楼梦》。虽是孩子语,却也眉眼俱全。她的后期小说《小团圆》完全是《红楼梦》的技法,处处隐射。各各人物皆有对证。陈子善更在《小团圆札记》中做了明白考证。在人物刻画上,张爱玲是一个技法高明的雕刻大师,每一个人物出来,或借他人之口侧面几笔勾勒,或正面精准下刀,各各性格鲜明。《红楼梦》里那么多女儿,无一重样。连并不重要的小丫鬟也各各贴着独立的标签,自有风流。
王德威在《想象中国的方法》中说,张爱玲的小说有“鬼气。如单指她早期的小说,我赞同。《小团圆》和《异乡记》是没有的。或者,《小团圆》和《异乡记》是写张爱玲自己的,并不能完全归类与小说,介于小说与散文之间。张爱玲实际上是想写成散文的,只是因为顾虑太多,加之张爱玲的好友宋淇所劝:“不要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定时炸弹:无赖人”宋淇口中的“无赖人”无疑是指胡兰成,因为他又说:“此人不知搭上了什么线,去台湾中国文化学院教书,大写其文章,后来给人指责为汉奸,《中央日报》都出来攻击他,只好撤职,写文章也只好用笔名。”怕胡兰成因为张爱玲的《小团圆》洋洋得意,说胡兰成不过一个将近淹死的人,怕“在水里抓得着什么就是什么”,结果连连张爱玲也拖累下水。以至于张爱玲将之一拖再拖,一改再改,竟有十年之久,直至张爱玲和胡兰成均去世。宋淇与邝文美也已不在,2009年方由宋氏夫妇之子宋以朗委托皇冠出版社首次出版。张爱玲是写小说的天才,一部小说不至于经历十年之久且几易其稿,唯一的解释是:这部小说是张爱玲的自传。不管张爱玲愿不愿意承认,它都是事实。张爱玲在犹豫要不要公诸于世,要不要与胡兰成打这场笔墨官司。如果没有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张爱玲也许不会写《小团圆》。她不是个爱分辩的人。
如果读过胡兰成的《民国女子》,再读《小团圆》,里面的很多细节是重合的,不过是表达的方式略有不同。比如说张爱玲“高”,说张爱玲喜欢浓烈的色彩,公寓门警的“黄膝盖”等等。《小团圆》里写盛九莉与邵之庸热恋时两人独处:“她用指尖沿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勾划着,仍旧是遥坐的时候的半侧面,目光下视,凝住的微笑,却又有一丝凄然”。胡兰成在《民国女子》里写:“她只管看着我,不胜之喜,用手指指着我的眉毛说:‘你的眉毛’,抚到眼睛,说:‘你的眼睛’,抚到嘴上,说:‘你的嘴。你嘴角这里的涡我喜欢’。”写到压在箱底的那纸婚书,《小团圆》不过将胡兰成与张爱玲换成了邵之庸与盛九莉。
《小团圆》里的这纸婚书仅换个名,虽说令人费解,但也侧面说明,因了胡兰成《民国女子》,不爱分辨,不善交际的张爱玲不得不借《小团圆》有个分说,她知道自己的名字会在文学史上写下一笔明艳的嫣红,与胡兰成的恩怨纠葛,终将是她生命中的不可逃避。虽说不是非要交代,但也不能任人误解。不如自己站出来说清楚,不想给后世留一笔糊涂账。
岁月增霜,胡兰成的《民国女子》如今读来,竟与少时不同,看似写得寂静桃花,岁月安宁,却满纸是一个男人的得意与炫耀。看似是对一个女子的夸赞和怜惜懂得,实则不过为自己处处留情做的辩解脱卸。胡兰成于张爱玲有爱吗?我认为是没有的,那不过是一个男子对一位孤高女子的征服欲念得到满足后的沾沾自喜,而张爱玲是真正爱过的,心甘情愿地在那段感情里沉沦过,心甘情愿俯到尘埃里。无论是《民国女子》还是《小团圆》,都能看得到一个女子的倾心与欢喜,看得见一个女子因为爱而生的在意与莫名其妙的疼痛感伤,看得见一个女子是如何将防御的城墙,一块砖一块砖地卸下来,终让一个男子如履平地地走进心园。
在爱情中,胡兰成是一个老手,而张爱玲,却是赤子初心。
《民国女子》里胡兰成写:“她知我喜欢,我每从南京回来,在房里她总穿这双鞋。”“爱玲喜在房门外悄悄窥看我在房里,她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里,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小团圆》里张爱玲写:“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
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都当做是永恒。
即便在那个时代,有着女人在婚姻中做不了主的悲哀,深爱胡兰成不怕背了汉奸妻的张爱玲还是希望一生一世一双人。胡兰成,却将这份美好残忍碾碎。《小团圆》里,邵之庸给盛九莉写信,信中居然说到他与另外一个女人如何同床共枕。张爱玲轻描淡写地写:“她有情书错投之感,又好气又好笑”。然而,我却读得彻骨悲凉与愤恨。
柳藏说:张爱玲是小龙女。只可惜,没有遇到她的杨过。我想:如若以她喜欢的《红楼梦》论,不如黛玉。黛玉有句评说:世外仙姝寂寞林。一位作者也写过张爱玲:最是清醒落寞人。曹雪芹的《石头记》没有写完,只前八十回,并没有明确归宿,只凭《终身误》里那几句诗写宝黛情缘:“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胡兰成,却是连意难平也没有的,只有不断在温柔乡里流连的得意。所以,张爱玲,也没有遇到她的宝玉,终远走他乡,唯余背影苍凉。《异乡记》,也是一个未完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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