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彦林 于 2019-4-16 16:09 编辑
万物清明,柳色青青。三月春风,乍暖还寒。又到给父亲上坟的时节了。
初逝亲人时巨痛的情感跌宕,被时光一日一日地填满,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面临着父亲的坟墓时,我已能够心平气和的蹲下身子,拔去坟下被秋光氤黄的一株株枯草了,偶尔,我会在心里默默地和父亲说几句话,多数时候,却是安静着的,看着那纸钱一点一点地燃尽,之后化尽的纸灰顺着风向,或是一寸一寸地飞,或是一尺几尺的飞,或是转几个圈再往高处飞,或是噌一下直接往天上飞。做这些事的时候,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父亲活着时的情景,被病痛折磨的失去了生动表情的面孔;白菜满园的秋日午后,他坐在倒扣的栅篓上舒舒服服地闭着眼睛晒太阳;被爱人架着身子站起,他依旧虚弱的发抖,脸色惨白,目光惊恐……画面一幅接着一幅,却都是被病魔折磨着的父亲。我那个健康的父亲哪去了?我那个发着倔脾气把我书包扔房顶的父亲哪去了呢?它们难道都被时光深处的漩涡给卷走了吗?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对着父亲的坟头苦笑,无可奈何地摇头。父亲年轻时过的尽是苦日子,老了老了眼瞅着好光景在眼前了,却不能享受一天安康幸福的日子。父亲啊父亲,每每想到你这一生的命运,我的心里,就如同嚼着三月在你坟头泛青的苦菜根一个滋味啊。
想归想,苦归苦,可情绪却不再是一片激昂的海了。我会抬头,看看蓝天,看看蓝天上有几朵白云对着父亲的坟头。我会环顾坟头四周,看看父亲那些旧邻居,他们的坟头的帽子是否依在,坟上是否插了新花,长了新草,坟下是否有新填的纸灰。那些增添了的远邻,用五颜六色的喧嚣和浮夸,高声宣布着自己的到来。却很快转入一片彻底的死寂。父亲正对着一片庄稼地。是一片父亲最熟悉的玉米地。夏末秋初,玉米棒都沉甸甸的,那一定是父亲眼里一道最美的风景。
三月春风,清明又来。可这个清明,在奔赴父亲坟墓的途中,我却哭了。先是低低地哭,用纱巾遮掩着脸庞时断时续的哭,后来那哭声竟无法掌控,从喉咙深处发出,那悲怆透过车窗,拭过那低垂的绿柳,直奔即将到来的四月主题。先是一片混乱地哭。后来仿佛近期的负面情绪瞬间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这个突破口生动有效。那难以述说的隐形压力、那悲悲切切的欺、那不经意间的辱……刹那间,全成为祭祀的纸,一张一张,有长有短,有薄有厚,哭成为助燃的油、顺向的风,成为击打的节奏,瞬间,我的潜意识里,纸灰纷飞。背景开始清亮起来。我的老父亲衣衫整洁地出现了。他眉清目秀地端坐在老家正屋的沙发上,面带微笑地看着我。父亲从没有这么平静慈祥的看过我。他已彻底摆脱了病魔的折磨,从容平静地像个哲人。渐渐地,这个慈眉善目的父亲消失了。他依旧是坐在老家的沙发上,可目光呆滞,面部零表情,手紧紧缩在一起,身体向一侧倾斜。父亲被病魔折磨已久,我和母亲已适应在这样的父亲面前保持平静。我躺在炕头上,炕被母亲烧的滚烫,疲惫不堪的腰被这滚烫的热炕头一烫,舒服的无以言表。父亲时而呻吟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就在父亲这时断时续的呻吟声里睡着了。睡的那么香甜。睡醒之后,发现母亲早把圆桌在屋内支起,上面摆放着我爱吃的一些菜肴。父亲久病在床,母亲家务繁忙,还有一大片责任田需要种植,有时来不及清洗打扫,屋内会散发出一种隐隐的难闻的异味。从室外猛然撩起门帘,那异味钻入鼻孔,非常突兀难受。可一会儿我便适应了这样的环境。我在这屋里香甜的睡、香甜的吃,父亲母亲在身边以各自的方式在陪伴着我。那一刻,我的心真安宁。这屋子多么神奇,从我脚步踏入的第一步起,什么烦恼郁闷便都消失干净了。那些在城市打拼的苦与累,那些无法诉说的曲杂交错的烦闷悲愁,此刻,是不敢再附着在我的体内外了吗?在病重的父亲和善良的母亲面前,它们只能乖乖地成为不战而败的逃兵了吗?
如果父亲还在,无论他多么病重,我的这片乡村故土上,就会拥有为我保留着的一个真正的家。炊烟袅袅之下,会有特意为我烹制出来的一桌饭菜。弥散着难闻异味的屋内,会有一个特意为我烧热的滚烫的炕头。我就会拥有一个以我为中心的几间老宅。老宅前院就会拥有一个以我的胃为中心的小小菜园。菜园的春夏秋冬就会借助母亲的手,真正被我的胃所掌控。我就依旧会看到母亲在院心随意栽种的死不了花。依旧会看到父亲扶着院墙的小铁门看南坝上的槐和柳,以及更远处的那片绿油油的麦田。现在,父亲不在了。母亲随我来到了城市生活。独留那几间老宅在乡村。钥匙在手,可每次我都没有勇气打开那扇曾经特别熟悉的门。我怕记忆会成为窜起来将我咬伤的毒蛇。我怕我被笼罩在一个彻底称为空壳的空壳里。时光早已把仅存的温度收走,意义和存在,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置换和变化。现在,对我来说,老家真正的位置已不在村西坝旁河南的那三间红砖平房,而是沿着新修的村路向西,向西,直到和邻村桃园交界处的那片坟茔,因为我的老父亲,四年以来,一直就安住在这里。四年来,我来这里的次数多达几十次,我每次走向它都怀着昔日走向老宅的同样的心情,而四年来,我几乎从未走进老宅的门,很多次,只是远远地看着它,仿佛在看一个曾经亲密如今却疏远了的陌人。父亲在哪,我心中的老宅就在哪。哪怕是一堆黄土,几株衰草,也会被寄托和思念,被特别的情分和笃定的心灵,演变成有炊烟有花草、有欢笑有惦念,秋有粮囤相伴、春有秀水相依的一个安稳老宅。
路上堵车,一路兜兜转转,终于来到了那片熟悉的坟茔前。清明时节,天高地阔,一切好似都要迎来一个好的开端。即便坟底枯草,路旁枯木,也都透着一种晴朗的节气。大自然呈现出一种肃穆庄严的氛围,正是适合亲人祭奠的时节。距去年冬天送寒衣以来,并无新坟。一个已故夫妇的坟前立了一块石碑,那对夫妇我认识,人都特别善良,女的我按庄里辈分叫她姥姥,是个个子不高的山东人,生前和我母亲关系最好,经常和我母亲结伴赶集,她腿爱疼,母亲总是帮她提留着沉沉的篮子。石碑四周挂着花条,红色为主,炫丽地有些刺眼,人从附近走,目光总会被这炫丽强烈地吸过来。在这片坟茔里,从来就只有沉默和喧闹这两种状态。每一个坟茔的诞生,都从一片炫丽的喧闹繁华开始,继而马上转入彻底的沉默和死寂。我小时候,对这两种状态都极怕,从不敢睁着眼从这片坟茔前路过,生活和岁月让我的心渐渐成为可以吸滤一切的海绵组织,此时此刻,我甚至可以用平静的目光逐一对视着每个坟茔,仿佛在对视着这片故土上的每个相邻亲人。饮同一片土地的水、食同一片土地的粮,我和这些熟悉和陌生的隔世之人,有着某些相似的物质基因,我们依着滦河而生,说着完全相同的呔音,有着完全相同的生活习俗,倘若走出十里八里地之外,就能清晰辨出我们身上打着的那个同乡水印。此刻,父亲长眠在这里,长眠在这片他熟悉的土地上,四周全是些他熟悉的乡人,多数比他大,少数比他小,还有我的弟弟父亲的亲儿子,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的日子也过得如我们一样风生水起吗?
风太大,在一件衣服的庇护下,小小的火苗才燃起来,火苗刚一燃起,风便就势把它推的老高。四周的空气热起来了。我们的脸庞红彤彤的。父亲也一定感觉到这热度和我们红扑扑的脸庞了吧。用铁锹上土,把枯枝败叶堆积在一起,借助火苗统统把它们烧掉。万物清明的时节,一定要把父亲的坟茔清扫的干干净净的,新的坟头生长着许多青青的小草,坟上全是新撂上去的湿润的黑土,泛着强烈的春的气息。五朵花色彩美丽而柔和,有大有小,插在坟西北的偏上部位,父亲生前是从不屑于这些花哨的装饰品的,我曾想象过的现在的父亲却是干干净净衣衫整洁的,我想现在的他一定也有了生活情趣,定会喜欢这些柔和美丽花儿相伴的。
把父亲的坟前收拾的干干净净,心也就跟着干净起来。一块很重很重的心事紧跟着落地。离开的脚步越来越远,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圆润的坟型,坚实的坟顶,炫丽的花在风中随性摇摆着。我就这样走了,从这个安静的地方走了,重新走到人间烟火,重新走到有很多职责需要我承担的城市,重新调试自己的行走节奏和生活定位。就让父亲静静地在这蓝天白云之下,在这片无垠的黑土地上,永远地为我和他爱着的人们祈福吧。我想,倘若父亲在天有灵,这一定是他最大的夙愿了。
清明,抖落一片心头的云彩,安放在父亲的坟前。这是一个特殊的节日,在这个万物清明的时节,我和许多逝去亲人的人们一样,进行着一个虔诚而肃穆的精神仪式,然后合着自然界里万物的节奏,一起深入春天,努力地播种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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