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柳藏 于 2019-4-19 16:50 编辑
据推算，金庸先生笔下的小龙女出生于1220年。15年后即1235年，宋元战争爆发。1276年元朝攻占临安。崖山海战后，南宋灭亡。这是小说《神雕侠侣》历史大背景。小龙女在小说中出场时是18岁，一袭白衣，“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兼之生性清冷”，堪称清雅绝俗。古墓派精妙武功，金铃索、金丝手套等奇特武器，更是让她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她走出终南山活死人墓的每一步，都让世间惊心动魄。
整整700年后，1920年张爱玲出生。本名张煐，应是五行缺火。易理有解：火对应心。火主礼，缺火女子性急，情恭，味苦，色赤。待人处事较为冷淡、严肃，鲜有热情；会让自己活得很辛苦。傅长庚先生在《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中说，诗词意境忌过犀彻，如李后主之“莺狂就有限，蝶舞已无时”、苏子美之“身如蝉蜕一榻上”、纳兰容若之“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结在他生里”，少壮时作衰病语，往往成其谶。张爱玲天资聪颖，三岁能背诵唐诗，七岁写第一部小说，可谓白云出岫。她在《天才梦》中写道：“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视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这句话恰似黄莺初啼，试声惊春。就像拿破仑比喻中国为沉睡的雄狮、天才与勤奋在成功中的比例一样，中国人喜欢断章取义，刻意模糊后面至关重要的话。张爱玲自视天才的后面，紧随一个转折“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她不无坦率的承认，自己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是惊人的愚笨。“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天才梦》这篇短短的文章，几乎是张爱玲一生的预言：一流的写作天才和欠缺的社交能力。——这般情形，浑然是小龙女最初下山，冰雪聪明，身怀绝世武功，却“举止稚拙”，於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但见事事新鲜。“见了路人，就问：‘你见到杨过没有？’肚子饿了，拿起人家的东西便吃，也不知该当给钱。”
金庸先生大笔如椽，更有一颗“残忍”的作家之心：于创作而言，将美毁灭，更有恸人的力量。小龙女是“冷浸溶溶月”般的仙子，堕入凡尘，必将蒙受非常人之劫难。他为她安排了一位至死不渝的爱人杨过，他们相依为命。即将走出古墓时，小龙女说：“我以前从来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是在这墓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甚么分别？可是，可是这几天啊，我老是想到，我要到外面去瞧瞧。过儿，我又是害怕，又是欢喜。”走出古墓之后，她面对人世沧桑，江湖搏杀，遭遇欺骗、受辱，体昧纠结挣扎的痛苦，几度濒临死亡，历尽悲欢离合。只是每一次劫难，都让他们的爱情变得更加坚定，最终苦尽甘来，成为武林传奇神雕侠侣，携手退隐江湖——凤凰涅槃是大多数文艺作品的共同归属。毕竟人们需要希望和憧憬，在虚幻的故事中掬一把泪，然后破涕为笑，期待明天的日出。
1931年张煐入读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因其英文名eileen而改名张爱玲。1939年以考伦敦大学全远东区第一名的成绩进入香港大学，获得香港大学文科仅有的两项奖学金。1941年因太平洋战争而辍学。1941年到1944年，张爱玲发表了一系列小说、散文，妙语连珠，不无睿智，既有尖锐的洞察力和过人的感受力，又有严肃道德的弦外之音，读之令人快乐，大受战争阴影下的人们欢迎。1944年小说集《传奇》出版，销售一空，很快又出了第二版。小说《倾城之恋》改成剧本，在上海的舞台上演了足足两个月，公众对她如众星拱月。其时其节，张爱玲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她快言快语道“出名要趁早”。有一段时间，她按照十九世纪的式样自己设计定制各式衣服，穿着上街，引发路人的好奇。
正所谓福兮祸所伏，就在张爱玲文学创作大放异彩时，她的个人生活却启肇了悲剧的序幕。1942年，张爱玲结识南京傀儡政府官员胡兰成，他是情场老手，又有才华。张爱玲情窦初开之时，不早不晚，正好遇上了。就像被洪七公点穴后的小龙女，遭遇了尹志平。只是胡兰成没有尹志平的人性善恶挣扎，却有田伯光的无边荒淫，更有公孙止的高强武艺和狠硬心肠。胡兰成夜宿张爱玲的房间，凌晨时，要离开，张爱玲叫他出去时脚步轻点，免得惊醒姑姑。他故意走得梆梆作响，满心都是得意。张爱玲像所有初涉爱河的女子一样，爱得没有自己，“低到尘埃中去”，甚至委曲求全。1944年8月胡兰成与第三任妻子离婚，与张爱玲结婚。此时胡兰成37岁，张爱玲24岁。三个月后，胡兰成出差武汉，诱奸了16岁的周姓护士，开始与她同居。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胡兰成开始了汉奸的逃亡生活。1946年2月，张爱玲去温州找胡兰成，发现他和同学父亲的老婆范秀美好上了。后来，范秀美去上海流产的费用，是张爱玲当了一只金镯子的钱。关于胡兰成有多风流、多薄情，一位80后作家曾为他细细梳理过：“胡兰成一生御女无数，八次婚娶，N场露水情缘，从交际花到妓女，从贤妻良母到‘女魔头’，无数暧昧与一夜情，数不胜数的妓女。”对于张爱玲，他更多的是驯服的骄傲和自得。他在书中写道：“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
张爱玲真的不在意，不吃醋吗？自古以来爱情从来都是自私的，排他的。与其说张爱玲在当时爱屋及乌，深爱着胡兰成，表现得不介意，倒不如说她在爱着自己的爱情。倘若从狭私的情感推理，张爱玲既然那么爱，就应该像《感官世界》中的阿部定一样，把胡的鸡鸡割下来珍藏——但她毕竟是张爱玲，属于爱的悲观、善良和妥协。她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充满感情的爱情，献给了胡兰成这种狂蜂浪蝶的花心文人。经过一年半的痛苦挣扎后，1947年6月张爱玲狠下决心，寄给胡兰成诀别书。同时依然不忘救济他，附上了三十万元巨款，那是她新作的全部稿费。
初次爱情已成绝唱。随着国民党政府败退台湾，新中国成立，政治挂帅的文学新标准，让张爱玲的小资产阶级写作陷入死胡同。她曾迎合时势改变，连载了相对乐观结尾的《十八春》和皆大欢喜结尾的《小艾》，还参加了上海第一届文代会。由于把握不定时局，她对未来深感迷茫。或许1945年到1946年受到与汉奸结婚的攻击，在她心里一直是埋藏着惶恐和担忧。这惊人的预见力，让她避免了像其他一大批留在大陆的民国文人，后来遭到政治运动迫害的凄惨下场。1952年，她以张煐本名向香港大学申请复学获得批准，逃离了大陆。在香港期间，她认识了宋淇和他的妻子邝文美；此夫妻成为她终身的挚友和资助者。因为美国领事馆翻译工作，1953年张爱玲幸运的借助美国的难民法令，通过申请入境。1955年秋天，35岁的张爱玲乘坐克利夫兰总统号轮船，漂向大洋彼岸美国。眼看维多利亚港在视野中渐渐退远，大海的黑暗和寒冷扑面而来，她禁不住哭泣良久。
断龙石落下，“古墓”全面圮塌。
张爱玲孓然一身，从上海到香港，再移民到纽约，所携别无长物。她在美国是无根之萍，大陆已不可能再发表作品，作品在香港和台湾的吸引力也有限。如何生活下去，解决经济困难成为她最迫切的问题。这时的张爱玲就是一名移居难民，她不得不与陌生人打交道。最初栖身救世军女子宿舍。去拜访胡适，得到了一定的关照。但这远远不够。她申请到了麦克道威尔文艺营三个月的免费栖身。这个地处新罕布什尔群山中的文艺营，成为她的临时避难所。在天寒彻骨的季节，张爱玲遇到了第二任丈夫赖雅。
赖雅是过气的左翼文人。年轻时才华横溢，知识渊博，性格多姿多采，富有魅力，不仅广受欢迎，还慷慨大方，是“世人中少有的没有敌人的好好先生”。1955年，他已经离婚三十年，65岁的他不再年轻强壮，还有中风复发的威胁。他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是休养生息，仍想重展雄风，再有一番作为。命运让张爱玲和他不期而遇。彼时，她正面临写作不理想、经济拮济、文艺营逗留期有限等诸多窘境。赖雅见多识广，为张爱玲的作品提供建议，展示了独特魅力，对她热情而又关心体贴。这让无根之萍一样的张爱玲，有了泊岸的感觉，这种安全感是完全无法从残忍的父亲和花心的胡兰成那里得到的。对于赖雅，张爱玲年轻貌美，温柔又体谅人，更是可遇不可求的福份。两人的感情急剧升温，有了肌肤之亲。1957年7月张爱玲发现自己怀孕了。赖雅坚决要求她流产。没有人知道张爱玲当时的想法，沮丧或是痛苦，或者她自己也不是特别喜欢孩子。她别无选择，进行了人工流产。这段经历的特别感受，后来写进了小说《赤地》。一个月后，赖雅与张爱玲举行了简单的婚礼，锡兰籍好友炎樱参加了婚礼——她是张爱玲第一次婚姻的唯一证人。
赖雅与张爱玲的婚姻，很难用幸福与否来简单衡量。他们居无定所，为文艺营到期后接下去到哪里住而焦虑。赖雅收入微薄，新婚两个月后又一次中风，身体更加虚弱。张爱玲在美国的小说写作不理想，异域文化难以融入，认可度不高。她的主要收入还是为香港的电影公司写剧本——宋淇为她争取了最顶端的稿酬。为糊口而撰写的商业作品，文章质量和能否充分展现才情是个问号，也与她一流的才华不符，但她不得不鬻文谋生。赖雅与张爱玲的文风大相径庭，张爱玲偏向于对人性的敏锐的心理剖析，赖雅的作品则是充满了理想主义。赖雅年纪大了，喜欢小乡村的宁静生活，张爱玲则喜欢大都市的繁华和便利。张爱玲习惯晚上写作到清晨二三点，赖雅则以阅读或看电视打发晚上的时光。赖雅年轻时丰衣足食，好莱坞工作报酬优厚，经济优渥的他花钱大手大脚。张爱玲则受过长期缺钱的窘迫，在钱财方面很精明；赖雅一度难以理解，他这位年轻的中国妻子为什么那么爱钱。
定居旧金山后，张爱玲创作势头不减，俨然是一位多产作家，但国外的认可度不高。1961年张爱玲计划写一部新英文小说《少帅》，以西安事变的历史为背景，将少帅张学良和他生活中的两个女人为主线，想来会让美国读者产生一定的兴趣。她想更多的了解细节，准备去台湾和香港采访调查，并希望能与张学良面谈一次。此事她隐密准备，临行前才告知赖雅。这让赖雅深感吃惊，更是忧心仲仲，内心一片灰暗，因为从他的角度出发，张爱玲完全有可能借此机会，就此一别而过，永远不再回来。他没有能力阻止张爱玲的东方之行。当他送张爱玲到机场，回到他们的公寓时，面对人去楼空，他几乎心碎了。张爱玲才到台湾的第二站台东。赖雅又一次严重中风。这个消息让行程本已不顺的张爱玲“嗒然若丧”，因为经费不够，她无法马上回到赖雅的身边。还是先到香港，拼命赶写更多的电影剧本，赚取费用。她在香港呆了五个月，所事不顺。健康状况也不佳，高强度的工作让她的眼睛溃疡出血。为了赶写剧本，能够尽早返回美国，她经常从上午10时一直工作到凌晨1点，眼睛出血情况便更加恶化。她疲于奔命，另一家作为主要竞争对手的电影公司将抢先开拍《红楼梦》的消息，把她推到了绝望的境地，因为这意味着她呕心沥血撰写的《红楼梦》剧将完全浪费。在香港寻求新生活的希望成为泡影，她精疲力竭，没有人能理解她揪心的痛苦，和冰冷的孤独。她无法不想念美国的丈夫和他新安置的家。当赖雅获知张爱玲即将返回的消息，欣喜若狂。即便她已写信告诉他，她将于3月18日抵达，他痴痴地在17日就到华盛顿机场去迎接。
赖雅一如既往的深爱着张爱玲。他们一起去购物、去戏院看电影，一起面对生活中的苦难，互相关照。无论如何，他们不再被寂寞漂泊所驱使，真正实现了第一次婚姻期冀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张爱玲《天才梦》的结尾写道“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在后来的岁月中，她的确终身受皮肤病的困扰，尤怕蚤子。生活的小灾小难，也像是袍虱之扰，[size=18.6667px]不时发生。赖雅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1965年，他摔断了股骨，又多次中风，导致瘫痪，大小便失禁。雪上加霜的是因为一次飞机空难，一名控制香港电影公司的集团首脑正好在其中，公司失去了靠山支持，瞬即涣散。宋淇自谋出路，无法再为张爱玲提供出售电影剧本的可能，而这是她最主要的收入来源。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虽然有可怜的版税，但还不足于维持最低的生活需要。1966年张爱玲争取到了迈阿密大学驻校作家的机会，并把瘫痪的赖雅带到了俄亥俄州。在校期间，她像个隐形人，从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没人知道，她其实是在拼尽全力写作和照顾赖雅。1967年，她接受赖德克利夫大学邀请，带着丈夫悄悄离开了阿密大学前往康桥，没有向任何人告别。此时，重病中的赖雅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1967年10月8日，赖雅去世。张爱玲失去了她一生中最爱她、关心她的人。从此以后，她对人间情爱永远封锁了大门。
1961年中国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出版了《中国现代小说史》，将张爱玲列为“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张爱玲论》发表数年后，她的旧作又重新出版，引起了台湾读者的兴趣，在新一代作者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追随模仿者日增。随着台湾经济建立了小康基础，张爱玲在读者和评论家中的名气愈来愈高。她也有了较稳入的出版收入，经济大为改善。但她将自己设置在与世隔离的状态，拒绝客人来访，也很少打电话。她隐居在洛杉矶的钢铁森林中，只与宋淇夫妇保持经常通信。因为生活需要，还和庄信正、林式等廖廖几人有联系。若非迫不得已，拒不见人。约翰恩多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1968年张爱玲对访问记者水晶说“我有时觉得我是一个岛。”她的声望在不断提高，甚至被公认为小说大师。八十年代，台湾和中国大陆都曾邀请张爱玲去作客访问，但都被她婉言谢绝了。她喜欢的社会是皇帝当朝坐、文武百官站两旁，这符合她作为贵族淑女悠哉闲逸能够专心从事写作的生活模式。时不假年，时代车轮滚滚，腐朽没落的大清王朝早已被革命枪炮终结。她熟悉的时代是民国和五十年代初的上海——六十年代后期，她重新写中文小说，题材均取自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上海。赖雅不在了，她更加难以融入美国社会。只不过版税上的自足，和大城市的便利，让张爱玲像蚕一样，将自已包裹起一重重厚厚的茧，实现了自我封闭的生活。她重新构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古墓”，成为二十世纪最少露脸的作家之一。但这也让她的创作灵感逐渐枯竭，七十年代后期，她没有再写出新的小说，始终在查考或重写《红楼梦》和《海上列花传》这两部古典小说。
1995年，张爱玲自知大限已近，将重要证件放进手提袋，留在门边。她在睡梦中去世，几天后遗体才被人发现。享年74岁。她在遗嘱中要求把遗体火化，将骨灰洒在空地，不开追悼会，也不立纪念碑。
《神雕侠侣》没写明小龙女和杨过最终去了哪里，只说是绝迹江湖。在后来的《倚天屠龙记》暴露了线索，他们最终又回到了古墓，共守春夏秋冬。冰雪时节，不知道小龙女还会不会想起曾经的感叹：“这些雪花落下来,多么白,多么好看。过几天太阳出来,每一片雪花都变得无影无踪.到得明年冬天,又有许许多多雪花,只不过已不是今年这些雪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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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4-19 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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