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左传注》读记】之： 卫献公出亡

梅边

卫献公出亡

      初，尹公佗学射于庚公差，庚公差学射于公孙丁。二子追公，公孙丁御公。子鱼曰：「射为背师，不射为戮，射为礼乎。」射两軥而还。尹公佗曰：「子为师，我则远矣。」乃反之。公孙丁授公辔而射之，贯臂。

      文中的公，即卫献公。卫献公，名衎。卫国第24代国君。这是他出亡路上的一个小细节，文字和故事都美，读来堪笑。

      公元前576年卫献公初即位的时候，在父亲的丧局上，泪都不掉一滴。他母亲定姜在一边看在眼里，暗自叹息一声道:“唉！这孩子，卫国的前途堪忧啊！”

      前此近百年，晋有晋公子重耳出奔。那是一段磨难与励志的故事，一个供人们学习的正面人物形象。晋公子重耳出奔十九年，被左氏写得风生水起，终于走出一代名君晋文公，成为在春秋时代继齐桓公之后第二个称霸的春秋霸主。

      卫献公则不然了。我不愿意写做他出奔，他是出亡。亡，逃亡的亡，亡命的亡。晋重耳是受骊姬之乱，被排挤出去的。卫献公无人君之体，是遭臣下迫杀，逃命到他邦的。

    《左传》中这一则的叙述，我在此援引出完整的章节，一则读者对原文的阅读有利于理解我这篇文章，一则也标出这是我读这个章节的随记。原文附后。


      卫献公出亡，晋悼公和他的大臣有一段对话：
      师旷侍于晋侯。晋侯曰：「卫人出其君，不亦甚乎？」对曰：「或者其君实甚。良君将赏善而刑淫，养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如地。民奉其君，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其可出乎？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若困民之主，匮神乏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安用之？弗去何为？」

      卫献公出亡，是卫人出其君。是“民”出其君。卫献公是“困民之主”，百姓绝望，弗去何为？不杀了他干什么。可惜这次没杀了他，让他跑掉了。他这时已做了18年的国君，也够有福的了。让他跑了不说，他在外流亡十二年，居然卷土重来，又做了三年的国君，寿终正寝，老天真是没眼。

      作为国君，良君将奖善刑淫，养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如地。这样才能得老百姓的拥护，坐稳天下。老百姓才能奉其君，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这样的国君，其可出乎？

      上面晋侯是晋悼公周，更是一代英主。十四岁登基，26岁称霸中原，少年英才，政治天赋超强，文治武功，几压整个春秋。晋悼公的横空出世，堪比千年后出现的毛主席。当时我读到晋悼公，接着被震倒了。晋悼公是天之骄子，老天爷太爱他了，不舍的他在人间多待，才匆匆过了28个春秋，就把他收回去了。关于卫人出其君，晋悼公问他的侍臣师况，晋悼公不是不明白，他也是要让臣下明白其中的道理，汲取经验教训，告诫自己，怎样才能做一个好国君。

      卫献公被臣下孙林父造反追杀，有卫献公不是的一面。反过来说，孙林父也不是好鸟。是个慢毒，阴毒。他脸皮厚，又能忍气吞声。这方面他倒是坚韧不拔。卫献公的父亲卫定公，就特别不喜他。他出奔晋国，虽是卫国上卿，卫定公就是不用他做事。后来实在是迫于晋国的压力，才让他回国供职。没几年，卫定公看着有这么个不顺眼的东西在自己眼皮底下，也郁闷死了。自然在紧接着即位的卫献公的眼里，也是肉中刺，眼中钉。

      卫献公约（原文戒字）他和宁惠子吃饭，偏又久久不让他入席（日旰:从朝上到黄昏了），依旧于圃射鸿。他儿子孙蒯入朝，卫献公又让乐师诵诗经之章，敲打他父子。他爷俩畏惧了，才来了个先下手为强，发动政变，对卫献公开杀戒了。并一路追杀。

      本文开始引的一节，读来真是莞尔。徒孙、徒子后面追献公，师父在前面保护着献公。徒子碍于师徒情面，空放了两箭就回来了。徒孙说，我和太师父比你差了一层，我追。但箭艺还是师高一筹，挨了太师父一箭，贯穿手臂。这件记述是很有意义的，反映出当时人们的做人原则和处世态度。射吧，有违师徒之礼，不射吧，是对主人不忠。守礼与尽忠，是当时人们的信仰，当两者发生冲突的时候，他们还是以礼为先，政治因素往往又是他们首先抛弃的。读这节，不能徒看到表面的趣，要体会到它深层次的“理”。我们的先人愚吗？实则他们憨得可爱。现在的人们，应该自愧弗如我们的先人的。

      而卫献公也真够奇葩的了（从他父亲的丧礼上这朵奇葩就开始萌芽了），他不悔己过，在快逃出国境的时候，还要设祀向祖先告亡，“且告无罪”。定姜在跟前，定姜说，儿啊！你明明有三罪，某某某，某某某，就先别告无罪了，落汤鸡似的狼狈逃亡是真的，就只告逃亡吧！

      读《左传》至此，吾已不是“莞尔”了，几欲大笑起来。左氏文笔，虽是写史，却是绘形绘色，是极美的散文，语言运用得出神入化，又是逼真的小说，人物心理刻画得细致入微，两三千年以前的人物和事件，仿佛就发生在眼前了！


                        2019-04-20  0:38  南昌

附文：
鲁襄公十四年，卫献公十八年，公元前五五九年
      卫献公戒孙文子、宁惠子食，皆服而朝。日旰不召，而射鸿于囿。二子从之，不释皮冠而与之言。二子怒。孙文子如戚，孙蒯入使。公饮之酒，使大师歌《巧言》之卒章。大师辞，师曹请为之。初，公有嬖妾，使师曹诲之琴，师曹鞭之。公怒，鞭师曹三百。故师曹欲歌之，以怒孙子以报公。公使歌之，遂诵之。

      蒯惧，告文子。文子曰：「君忌我矣，弗先。必死。」并帑于戚而入，见蘧伯玉曰：「君之暴虐，子所知也。大惧社稷之倾覆，将若之何？」对曰：「君制其国，臣敢奸之？虽奸之，庸如愈乎？」遂行，从近关出。公使子蟜、子伯、子皮与孙子盟于丘宫，孙子皆杀之。四月己未，子展奔齐。公如鄄，使子行于孙子，孙子又杀之。公出奔齐，孙氏追之，败公徒于河泽。鄄人执之。

　　初，尹公佗学射于庚公差，庚公差学射于公孙丁。二子追公，公孙丁御公。子鱼曰：「射为背师，不射为戮，射为礼乎。」射两軥而还。尹公佗曰：「子为师，我则远矣。」乃反之。公孙丁授公辔而射之，贯臂。

　　子鲜从公，及竟，公使祝宗告亡，且告无罪。定姜曰：「无神何告？若有，不可诬也。有罪，若何告无？舍大臣而与小臣谋，一罪也。先君有冢卿以为师保，而蔑之，二罪也。余以巾栉事先君，而暴妾使余，三罪也。告亡而已，无告无罪。」

冷晰子

小文写得真是 漂亮，读完我也不禁莞尔。到底是梅公子风格。

山笛

《左传》一直没读过，觉得很古奥。

学习一下梅边的通俗讲解，有个人观点，文字严谨之中带着活泼气息。

柳藏

空箭之射和后来的枪口抬高两公分何其相似。

冷晰子

梅公子解读的春秋左传，对来读一读的人，都是一种幸福。

穿过酒红

看了楼主几帖书话评论，广学多才，问好。

冷晰子

穿过酒红 发表于 2019-6-13 19:59
看了楼主几帖书话评论，广学多才，问好。

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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