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杜小杀 于 2019-5-22 08:37 编辑
付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狠狠地剜了一眼。这张脸太恐怖了,带着昨夜里恶梦时的惧怕,皮肤有松松垮垮想闲下来的欲望,黯淡着,阴沉着,象是失了水分,由青转黄的菜叶子。嘴唇干干的,头发乱蓬蓬,黄的黄黑的黑,油腻地粘在头上。
前天晚上才洗的头发呢,付秋小声地嘀咕了一下,眼晴瞟向了门上的挂历。2014年8月12日。
哦,今天是儿子生日呢,十二岁整了。
付秋下意识地探头去望了一眼在熟睡中的儿子,小小的身躯,柔软的皮肤,合着眼睡着,一下子就触动了她心底的弦。
付秋觉得自己的青春一点一点地被谁从身上抽走,转到了儿子的身上了。
她的头发越来越涩,而他的头发慢慢地浓密起来。
她手上的茧开始硬着,而他的皮肤开始泛着亮泽。
她的身子被生活慢慢地压低了,而他的身子开始往上窜了。
他,是她的一根救命的稻草。
付秋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年岁,三十七。
“你还年青着呢,重要的是心态。”
是谁在说话?
付秋紧张地四处打量。
布沙发静静地等待着,张开着臂,只要谁一坐下去,就准要陷入到它的里面,直沉到底。 电视机黑着脸,声音哑着。
闹钟“滴答滴答”,照旧是慢条斯理地走,可这会子,付秋觉得那每一声“滴答”都惊心动魄地响亮。
这个秋日早晨,有些反常。
大约是因为屋子里太安静了。
付秋有些害怕,走到儿子床前拍儿子的屁股。儿子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伸出柔软的手臂挽住她的脖子,兀自不肯醒。
“小付,你过来。”
付秋正在电脑前奋力做事,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大BOSS在叫她。
大BOSS一天要叫她无数回,各种各样的事。
付秋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响亮地答道:“好,我就过来了。”
付秋将椅子往后一退,站起身来,提脚绕过地上弯弯曲曲的各种电线,去大BOSS的办公室。
椅子退后,碰到了墙壁,地上刷刷地落下一层白灰来。付秋瞄了一眼,无动于衷。
办公室面积不大,却坐了满满当当六个人。屋子小,各种线路满墙满地爬,一不小心就要踢着电线,造成电脑突然断电死机的局面。
就算不踢着电线,也会经常断电,因为线路老旧,负荷重。付秋心里想着,脚下却还是很小心地绕了过去。
郑兰岚笑着对付晓说:“小付,大BOSS又叫你了,很器重你啊。”
邓小贤也附和着说:“是啊是啊,每天都要叫付姐,别人都不叫。”
“小付以后是要接大BOSS的位子的。”陈工也凑趣了一句。
付秋笑嘻嘻地回答:“那是那是,等郑总和陈总接了大BOSS的位子后,你们退休了,说不定真轮得到我呢。不过也不一定轮得到我啊,说不定就是小邓接呢,小邓这年轻漂亮的,多讨人喜欢啊。”
付秋嘴里答着话,早走去了大BOSS的办公室。不大一会儿,付秋就抱着一推资料回来,将资料重重地扔在桌子上。郑兰岚和邓小贤忙着刷淘宝,没空再理会付秋了。其他人做事的做事,闲聊的闲聊,各有各的忙活。
付秋叹了口气,却突然想起了大BOSS对她说的话:“你不要老叹气,老叹气做什么。人要有点精气神,做什么都要积极点。”付秋又想起,早两日大BOSS对她说的话:“你还可以多做点事。你做事还是做少了。多做事是锻炼你们。”
付秋在电脑前坐下来,发了一会儿呆。背后是墙壁。墙壁斑驳着,白色的粉未,稍一有风吹草动,就能掉一地。半人高的绿色油漆,裂痕斑斑地鼓出来,付秋用手指轻轻一按,绿漆就应指而落。
付秋按了一下又一下,有些着迷了似的。对面窗子里有阳光爬了进来,照在地上,一格一格的。这么热的天,秋老虎呢,付秋却觉得这抹阳光,有气无力地,一点都提不起劲来似的。好似是天上的大太阳,叹了一口气,吐出了这点阳光在地上。到底是立了秋了,比不上夏日的阳光了吧。
付秋呆望了半日,摇了摇头,起身泡了杯速溶咖啡,用小勺快速搅了搅,抿了一口,又坐回了电脑前。 咖啡搁在右手前方,渐渐冷却。到下午下班时,还余下了大半。
还未下班呢,儿子的电话就追过来了。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儿子的声音,在电话里听来,有些怯怯的。付秋柔声道:“还有半小时妈妈就下班了。妈妈下班要先去买菜,你自己先写作业好不好?”“哦。妈妈你要快点回来。”儿子小声回答。
十二岁的孩子,声音还带着奶声奶气,付秋的心像是被什么抓了一把似的。“好。妈妈很快就回来。你乖。” 放下手机时,别部门的同事已经拿着单据等了一阵了。付秋忙绽出一个笑脸,接过单据审核,盖章,忙不迭地递了回去。
五点四十起,办公室的同事就开始互相打着招呼下班了。
“付姐,下班啦,还不回去呀?”邓小贤道。
“就走就走,我还做完手上这一笔业务。”付秋一面应着,身子却挪都没挪,继续在电脑前啪啪地敲着字。
邓小贤别看才三十岁,却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大儿子五岁,小女儿才二岁。俩孩子都是公婆一手拉扯的。所以邓小贤到现在还是一团孩子气的感觉。付秋看着她,倒也欢喜的。一面羡慕她的年轻,一面羡慕她的孩子气。一个女人,做了俩孩子的妈妈,仍能够保有孩子气,可见是多难得了。
付秋默默想着,完全想不起自己的孩子气,是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了的。刚毕业的时候?那时候刚从中专毕业,十八岁的年纪,应该还是孩子一样的吧?
不是的。付秋摇摇头。那时候早已经不是孩子了。刚进中专那会儿?那时候才16岁,正是孩子。也不是的。付秋摇摇头。那时候的付秋,一天到晚穿着黑色的衣服,沉闷,无趣,木讷,哪有一点孩子的朝气。
那是……中学的时候?
付秋苦笑着摇了一下头,收拾起思绪,把手里的一点活儿做完,关电脑,关风扇,关电源。到关门离开的时候,付秋瞥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正指向六点十分。
办公室距家不远,距菜市场也不远。这些年来,付秋在这几个点辗转奔波着。四千余个日夜,慢的时候,付秋觉得这日子就像是一条堵车了的路,各种嘈杂,各种车辆,各种人流以及各种不堪,轮番上演。不由得你不看,不由得你不听。
付秋就陷在了这路的中央,溃退不成,前进不成。而快的时候呢,比如现在,付秋想要回头细想一下这些溃退不成前进也不成的细节,居然就如过眼烟花一般,无法回想,就觉得这四千余个日夜,快得痕迹都难留下。
好在是真不远。二十分钟,付秋便走到了菜市场里面。也没怎么挑挑选选,儿子喜欢的菜,付秋心里都有数。 这些年,付秋不算是个合格的妈妈,因为烧不出一手好菜来。这多少成为付秋心中的愧疚。到得家时,付秋将菜顺手放在门口的桌子上,放轻了脚步,往儿子的房间走去。
儿子听到脚步声,猛地一回头,叫了声妈妈。付秋望见了儿子那有点慌乱的眼神,视线一转,望见了儿子摊开在桌上,还没有写两个字的作业本。
从四点半儿子打电话起,至现在,七点钟了。付秋只觉得一股怒气就直冲脑门,又有一股委屈辛酸之气直冲脑门。付秋不由闭了一下眼晴,待耳里的嗡嗡声渐渐下去。
“今天的卷子发下来了吧?”
“……。”儿子不做声。
“你们刘老师在微信群里说,卷子发下来了,要更正,家长要签字。你得给我瞧一瞧,要不我怎么签字呢?”付秋压着声音说。
儿子转身拽过书包,低头去翻弄。付秋一眼瞧见书包里乱成了垃圾场似的,看着儿子左一下右一下,毫无目的地一番寻找,才从里面拿出一张搓揉得皱皱的纸出来,放在桌上。
付秋下死眼地盯着卷子上的成绩。
13。
这个红色的数字,很潦草,也很醒目。
压住了的心酸委屈突然又冲了出来,直冲进眼眶里。付秋拿起卷子,想仔细看一看内容,才一瞬,眼泪突然就淌了一脸,滴在了卷子上。
儿子有些不知所措,沉默着。
付秋把头一扭,转过脸去,用手背狠狠地抹,抹了三四下。再转过头来时,付秋淡淡地说:“妈妈去做饭,你先更正卷子,等下妈妈来检查。”
儿子哦了一声,抓了一只笔,开始更正。付秋看了几分钟,嘱咐了几句,转身去了厨房。煮上饭,摆开案板切菜。切着切着又是一脸泪水。付秋耸起肩膀擦了擦脸,手下却没停。儿子生日,付秋准备了好几份菜,荤的素的,干的汤的。娘儿俩敞开了肚皮吃。儿子吃得头上冒汗,说:“妈妈,这都是我喜欢吃的菜!”付秋笑着看着儿子吃。
儿子以前“说”过一首诗。儿子不爱写字,喜欢用“说”的。儿子说,这首诗叫《以前和现在》:
以前妈妈的手掌大,可以握住我的手。 现在我的手掌大了,妈妈握不住了。
以前妈妈的饭量大,我的饭量小。 现在妈妈吃我不赢了。
以前妈妈长得高,我长得矮。 现在我和妈妈一样高了。 ……
付秋一面回想儿子的“诗”,一面又觉得眼睛湿润润的。儿子说,我要给爸爸打电话,告诉爸爸我吃了好多菜。话还没落呢,付秋的电话就响了。付秋瞄了一眼,直接递给了儿子。
“儿子!”电话里传出了粗旷喜悦的声音。付秋听着微微一笑,低头扒饭。儿子持续兴奋,眉飞色舞地和爸爸一通聊,未了,放下电话,却走到付秋的身前来。付秋疑惑地抬眼望着儿子。儿子弯腰一把抱住坐着的付秋,手臂圈住付秋的脖子,在付秋脸上“吧唧”了一口,细声说:“谢谢妈妈,妈妈你辛苦了。”
付秋心底的沉郁猛地一松,用手圈住儿子的腰,又在儿子背上拍了拍,笑着说:“好,妈妈知道了。快继续吃饭吧。”儿子回去坐着继续吃饭,眼睛却有点红红的。
付秋装作没有看见。
日子像什么呢?
像一条蛇。 人们都被它狠狠地咬过。
可是,谁也没有办法躲开这条蛇。
付秋也不能。
付秋和儿子吃过了饭,指挥儿子洗了碗。儿子嘴里抱怨说不要洗碗,手底还是没闲着。只不过付秋看着儿子那洗碗的样子,暗暗苦笑。这碗,铁定还是油油的都没法抓手。娘儿俩收拾完厨房,又坐到桌前开始写作业。儿子写作业,付秋在一旁看书,指导。
想起以前看过的段子。
不写作业是母慈子孝,一写作业就鸡飞狗跳。
付秋心里暗暗对自己鼓劲,要沉住气,再沉住气……
看一眼墙上的钟,十一点。儿子一张卷子还没有更正完,更遑论其他的作业了。付秋认命地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对儿子说:“十一点了,睡觉吧。明天早上要起不来床了。”儿子巴不得这一声儿。“没写完的作业,你明天早上可以早点起床来写,或者明天白天在学校的时候补。补不完,明天晚上还可以补。作业还是要写完的。”儿子泄气似的哦了一声。付秋压下胸中隐隐要发作的情绪,看着儿子洗漱上床。
儿子却嘟着嘴,望着付秋,柔声道:“妈妈,你在我床上睡一下子好不好?就一下下子。”儿子眼里满是希冀。付秋望着儿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床边躺下,用手拢着儿子的身子说:“闭上眼,睡吧。”儿子陡然眼睛发亮,却又赶紧闭上,身子往付秋怀里靠了靠,躺着不动了。
付秋伸手在墙上摸索着关了灯。屋子里黑了下来,却还是能透过窗帘,感觉到窗外并不平静的夜。付秋不由地想,没有哪个夜晚是平静的,也没有哪个白天是平静的。所有的平静都只是表象。如同那条蛇。那蛇,温驯。而岁月,静好。只是,不设防地,你就会被咬上一口。要不了你的命,却让你痛。
付秋将儿子往怀里再拢了一拢。儿子迷迷糊糊地挣了一下,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沉沉睡去。
真的是秋天了!
当黑暗来得浓重的时候,有凉意从窗帘外漫了进来。付秋轻轻地从儿子的床上抽身离开,回到自己房间,打开一本书。一只蛾子从黑暗的地方扑过来,扑到面前台灯上。付秋心想,幸好,这不是以前的煤油灯,焚不死蛾子。又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要替一只蛾子来庆幸呢?
“如果你一天不发觉 ‘你得死和变!’这道理, 终是个凄凉的过客, 在这阴森森的逆旅。” ——歌德
付秋把书合上。 合上了她这长长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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