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叙述不冷

欧阳梦儿

　　文/欧阳梦儿


　　（一）


　　一直以为叙述诗是个新鲜玩意儿，它几乎是同“冷吟”这个诗人的名字一起进入我的视野。冷吟写的诗为什么叫“冷叙述诗”从未认真想过。如若以我诗界“小白”的根基，去思考人类这么严肃的问题，上帝一准会发笑。也许诗人姓冷，又有了些名气，所以便叫冷叙述诗吧？其实叙述诗从古自今，多不胜数。有的叙事，有的画人、有的刻物。所谓冷叙述，即“完全不带作者观点的旁白式的，纯客观的叙述。”个人认为，近似于小说中的“上帝视角”。但“纯客观”三字，我认为够呛，也没有必要。一个制造者和参与者，怎么可能完全置之度外，没有自己的思想主张、喜恶指向？无论你语言多么冲淡、平和，丝丝缕缕的情绪，聚丝成流，水流风起。没有情绪的诗歌，犹如没有色彩没有水份的干尸。而诗歌是凹凸有致的佳人，因了情绪的抒发，才显舞姿的婆娑。所谓“冷”，应该是个相对概念，是主动参与和被动参与的区别；是作者与角色的云泥之别。在这人意义上，诗人冷吟的组诗《中年书》，通过六首独立的小诗，从生活、心态、精神等多角度、多层次来表现人到中年的几个生命常态。
（三）


　　1、 自然界中，特别北方，夏与秋的转换，似乎只是在一夜之间。而人从青葱到中年，也是嗖嗖嗖，浑然不觉。所以诗人以这样的方式从容入题："不知不觉你就来到了中年/像一棵树来到了秋天"。虽然起势较平，却定下了整个感情的基调：深沉、内敛、略带疲惫的长叹。"你抖落躁动的叶子/开始以一种简略的方式/与这个世界讲和"。秋天，叶落归根，诗人却把它当成一次人生的妥协，而且这样的妥协是主动的。“抖落”，把长在肉里的叶子连根须拨起。用痛疼，体现内心的挣扎。接下来三个并列句："你原谅了月缺月圆/原谅了风吹雨打/原谅了所有的斧子、锯子和刀子"代表人生中不同的伤害。“月缺月圆”代表人生的悲欢离合；风吹雨打，大概是指生命过程中必须付出的代价。斧子、锯子和刀子，一些人为伤害，有意的，无意的，别有用心的。诗人说：“你把几个肥肥瘦瘦的果实/挂在枝头：像灯盏//指引那些寻觅的眼睛/不问归路，不计悲喜",我把这几句理解为诗人，在为别人制作嫁衣时的心境，有点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肥肥瘦瘦的果实”是诗人对自己所取得的经验或成果的一种谦卑的说法。“有阳光的时候/你就微笑。没有/你就把自己变成一缕阳光/对着那些远去的背影 淡淡地/抚摸 "这几句，总的来说，是指中年人的生活态度，一种胜不骄败不馁，微笑人生的积极人生观。这与波澜不惊的冷淡或麻木有着本质区别。前者相信“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后者则完全丧失希望与斗志，坐待日暮西山。或者，整个后半部分，你也可以理解为作者其实是在暗讽自我标榜或自我安慰的中年油腻男。


　　《一棵树来到了秋天》


　　不知不觉你就来到了中年
    象一棵树来到了秋天
    你抖落躁动的叶子
    开始以一种简略的方式
    与这个世界讲和
    你原谅了月缺月圆
    原谅了风吹雨打
    原谅了所有的斧子、锯子和刀子
    你把几个肥肥瘦瘦的果实
    挂在枝头：像灯盏
    指引那些寻觅的眼睛
    不问归路，不计悲喜
    有阳光的时候
    你就微笑。没有
    你就把自己变成一缕阳光
    对着那些远去的背影 淡淡地
    抚摸


　　2、瓷器，易碎。同时也是精美、实用的器具。瓷器一次成形，不可回炉再造，这与人生不能重来一样，与中年人的成稳、成熟类同。而瓷器中空，它的根本作用，是对物体的盛装；而中年人，“抖落了燥动的叶子”，学会了欣赏，腾出了胸怀倾听。他们身兼家庭的重任，压力空前，也是强而脆的矛盾体。所以诗人把瓷器做为中年人的意像，也是再恰当不过。接着诗人开始了诗意的延伸：“一次意外的花开/也许会让你脆弱的心弦/再颤动一声/一场无辜的伤害/也许会让你骨头里的刺儿/再尖利一下"。诗人把偶然的幸运或成功写得很美，“如一朵意外的花开。”但很显然，诗人已经不再年少轻狂，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所以诗人用了“颤抖”。无端受害的时候，隐藏的野性也会偶尔暴发一下，但也不过如逆流行舟中的波涛，见惯不惊，眨眼便过去了，因为新的浪头已经到来。


　　《你变成了一件瓷器》


　　该爱的爱了。该恨的恨了
    所有有经历
    都随着一次不能回炉的焙烧
    固定下来。你呢
    也变成了一件瓷器
    懂得了欣赏和倾听
    活在这越来越清楚的尘世
    一次意外的花开
    也许会让你脆弱的心弦
    再颤动一声
    一场无辜的伤害
    也许会让你骨头里的刺儿
    再尖利一下
    但一切很快就会过去
    如激流中那只小船
    几经起伏终于稳住了身形


　　3、中年人因为积劳成疾，很快外强中空，色泽晦暗。“稍不留神/青春就从岁月的枝头飞走了/剩下你这具老巢/在风中黑瘦地摇晃",诗人站在时间的高处，冷眼旁观，如实记述。好比画画用的“工笔”，又或者小说用的“白描”，一勾一画，看似清浅，却是殚精竭虑后的自然呈现。铺垫完成，层次更进：“向左花开花落/向右云卷云舒”。青春飞逝，激情不再，在中年人眼里，往左看不过就是花开花落，往右看也就是云卷云舒，在他们倦怠的眼里，再无新鲜可看，没有激情可言。他们明显没有了开创未来的信心和勇气，只能用那有气无力的手，努力维持现状的安稳。“缺钙的手姿”，姿，姿态。缺钙，泛指信心和勇气。中年之后是暮年，他们的路越走越窄，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诗人说“你用缺钙的手姿 /一点点修补生活的漏洞/却托不住越来越矮的天空"。最后几句，应该是每个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男人的人生写照，体现的是一种世界观，价值观。他们为了这个家，为了后代子孙，为了老有所养，熬骨成油，坚守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悲情、悲壮："为守住最后的亮度/你把自己的每一根骨头/都插在大地上/你坚信不久以后/定会长出一片森林/那些不再轻盈的翅膀和余生/也便有了安身之所”


　　《你这具老巢在风中黑瘦地摇晃》


　　稍不留神
    青春就从岁月的枝头飞走了
    剩下你这具老巢
    在风中黑瘦地摇晃
    向左，花开花落
    向右，云卷云舒
    你用缺钙的手姿
    一点点修补生活的漏洞
    却托不住越来越矮的天空
    为守住最后的亮度
    你把自己的每一根骨头
    都插在大地上
    你坚信不久以后
    定会长出一片森林
    那些不再轻盈的翅膀和余生
    也便有了安身之所


　　4、《你咬着牙紧了紧关节的螺丝》，是一首中年人生命个体的体验之歌。它具体到生活、肉体、精神的方方面面。这一首，诗人打破语法的常规，把此嫁接到彼，令句子逆向而生，诗意盎然。当然，这也是诗的惯用手法，但风味不减。比如“骨头如疏松的诗句”、“忙碌是一群疯狗追着你狂吠”等。把人体比喻为一台供血机，不新奇。而把上有老下有小，这种关系，用两根输血管联系起来，并加以形象说明，那就有趣而新鲜了。过度超劳，疾病緾身，诗人说是“任生活以药丸的姿势/一粒粒滑入中年的喉咙",句子这样陌生化处理后，不但比平铺直叙鲜明、生动了许多，中年人连轴转，不得稍事休息的急迫感也不言而明。


　　《你咬着牙紧了紧关节的螺丝》


　　你身上插了两根管子：一根
    为父母输液。一根 子女
    输血。骨头如疏松的诗句
    支撑着世俗的皮囊
    而忙碌是一群疯狗
    不分昼夜地追着你狂吠
    你收起翅膀
    任生活以药丸的姿势
    一粒粒滑入中年的喉咙
    却不再感觉到苦
    血压越来越高
    欲望越来越低。有时候
    数着那些磨损严重的零件
    你真想变成一块石头
    好好睡他一觉
    但你知道大地依然很大
    远方依然很远
    你咬着牙紧了紧关节的螺丝
    又把那副担子挑在了肩上


　　5、这首是对时间的咏叹，把时间比喻为法官者有之，比喻为故人者有之，唯独没有把时间比喻为天使的。光阴一去不回头，人生衰老闻嗟叹，多多少少都有些令人感伤、惆怅。但这首诗不，天使的最初想像令人愉悦，无比美好。虽然你最终见到的也许不过是一位风韵尽失的老天使，但那种窃喜的心情，令人忍俊不禁，偷笑失声。因为什么呢？因为你有幸按时赴约了，强过许多出了意外无法按期到达的人；因为你们通过努力，通过磨合，相爱了；因为总有一天，会舍不得离开他。他其实一直都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欢乐是一辈子，忧愁也是一辈子。诗人豁然开朗，因而此诗基调明朗中略显轻快，有着相视一笑的怜惜之美“但你知道大地依然很大/远方依然很远”这句很积极，有着虽然脚深陷泥沼，头依然尽力伸向蓝天，追求理想的高雅之趣：


　　《其实他一直在路上等你》


　　中年这个词原来是父母使用的
    就像传说中的某某主义
    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你只关心饭菜的咸淡
    学业的进退。而现在
    仿佛一件再合身不过的衣服，
    它被你穿在了身上
    你感到了无奈。沮丧
    甚至有些恐惧。呵
    其实中年就像一个守信的天使
    一直在路上等你
    某些人因为某些原因掉了队
    失了约。而你们见面了
    相爱了——
    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呵
    嗯。我说这话你不信
    那就等着瞧吧
    早晚有一天你舍不得他的离开


　　6、《你怎么还像一个缺心眼儿的孩子》故名思义，这一首有着相当成份的自怜、自嘲。个人觉得已经跳出了“冷叙述”这个“冷”的范畴。作者的语言尽管十分克制，叙述也很冲淡，但理性在退让，感性抬着头。你似乎能触摸到诗人脸上湿漉的泪痕，能听见他无声的呐喊。这是一颗纯真的赤子初心，“背着天真的河流四处奔波”面对“暗礁、旋涡”的冷漠、无情时的应激反应。也是诗人虽身处泥沼，不甘随波逐流所付出的代价。结尾，我们从诗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些许灰色，寒意升起来，孤独与无助的气味在空气中久久弥散：


　　《你怎么还像一个缺心眼的孩子》


　　是啊。来有及长大就老了
    来不及疼痛
    一些人就被风吹走了
    雨还是一滴一滴地下
    花还是一朵一朵地开
    思想：世界上最奇怪的植物
    还是一茬一茬地成熟
    我说的这些其实你都明白
    可你怎么老像
    一个缺心眼的孩子呢
    你背着天真的河流四处奔波
    始终看不见规则
    暗礁。旋涡
    如同看不见泪水中的杂质
    直到有一天
    你趴在窝里狗一样舔着带血的皮毛
    才发现月光是咸的
    而两岸：轻得像一声冷笑


　　（四）


　　由此可见，所谓“冷叙述诗”，外冷内热。自已置身于诗歌之外，却把最饱满最热烈的情绪“偷渡”给了读者。冷吟的这组《中年书》组诗，虽然各个独立，却又暗合时间的先后顺序。从外而内，由形而神。心理上讲，也是由盛而衰，略有生命不能承受之慨。

欧阳梦儿

一水 发表于 2019-5-29 17:04
梦儿的书写情绪总是这样的开阔，这一点深深的值得我学习。问好。

真的吗？
那我自己赶紧“学习”一遍。
还是心虚！

问好一水。

一水

梦儿的书写情绪总是这样的开阔，这一点深深的值得我学习。问好。

欧阳梦儿

鲜然 发表于 2019-5-28 11:29
洋洋洒洒，评诗。赞一个。

感谢脚印，轻重自便。

鲜然

洋洋洒洒，评诗。赞一个。

欧阳梦儿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19-5-26 17:10
俺不懂诗，俺只是扒着门缝瞧一瞧就满足了

允许偷看，不收门票。反正是加演。

莹莹子期

俺不懂诗，俺只是扒着门缝瞧一瞧就满足了

柳藏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19-5-22 17:52
因为我有自知之明么？嘿嘿。看吧，其实我蛮谦卑的。但我那老师老会错我意，我只要一纠结细部，他就认为我 ...

不是的，我是想到你提鞋的样子。

欧阳梦儿

柳藏 发表于 2019-5-22 17:45
看到这里，我忽然笑了

因为我有自知之明么？嘿嘿。看吧，其实我蛮谦卑的。但我那老师老会错我意，我只要一纠结细部，他就认为我是不服气。大道理真的对我没用，谁叫我领悟力差，基础薄呢。

柳藏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19-5-22 10:18
那是因为你没看到真正的高手解读。在他们眼里，我这提鞋都不配。

看到这里，我忽然笑了

欧阳梦儿

奉洁 发表于 2019-5-22 09:51
梦儿，把诗解读的“很湿”——水灵活泛，不枯燥乏味。

那是因为你没看到真正的高手解读。在他们眼里，我这提鞋都不配。

奉洁

梦儿，把诗解读的“很湿”——水灵活泛，不枯燥乏味。

冷晰子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19-5-21 17:05
董桥，董桥，那么多人说董桥，赞董桥。哪天一定要会一会的。

千锤万凿出深山，就等着晰子你们使劲锤， ...

我本来好长时间不提了董桥了，是你师父芳源老师提到，忽然又勾起我了。

欧阳梦儿

冷晰子 发表于 2019-5-21 16:43
想起董桥的几句关于中年的话：“世界变了，现在的年轻人真可怜，二十出头念完书，拼搏的岁月只有十几年，四 ...

董桥，董桥，那么多人说董桥，赞董桥。哪天一定要会一会的。

千锤万凿出深山，就等着晰子你们使劲锤，多锤锤，争取早日走出深山，跟你们一样举重若轻，并肩前行。

冷晰子

想起董桥的几句关于中年的话：“世界变了，现在的年轻人真可怜，二十出头念完书，拼搏的岁月只有十几年，四十岁之前还搞不出个名堂来就没有人要了。我们刚出来混饭吃的那年头，四十岁以下谁都瞧不起，嫌你嫩，嫌你没读过几本书，嫌你没见过大场面，嫌你笔下的玩意儿上不了桌，镇不住人。总要熬过四十岁才看得到一丝曙光，长辈们开始把你当人看，说是‘看出苗头来了’。干文字工作的尤其讲辈分，讲资历，讲名气，办公室里坐得进大班房间的，绝不会是刚断奶的人。”载于《英华浮沉录第二卷》《未能忘情说辈分》。一直不是很喜欢那种颓废的诗歌，生命是用来张扬的，而不是用来感伤的。说文字，也说人生。
一直喜欢梦儿文字中的灵动与飞扬，和青春一样，让人欢喜。如能多一点阅历或者在阅历中对于语言本身的锤炼，肯定会有一个新的高度，当然，这是一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