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空中之城（交流，不计版权}

岸雪

　   空中之城
      
       文/岸雪
　　




       一，


　　这些日子，空中之城对面的广场上来了一个少言寡语的流浪汉，神经兮兮的，热死人的夏天还戴着棉帽，破旧的毛呢大衣上粘着草木的碎屑；他白天在空中之城周围转悠，捡拾垃圾箱里的硬纸壳和啤酒瓶，晚上就睡在广场四周的长椅上；他很沉默安静，一举一动都格外小心，眼光柔和而黯淡，给人与世无争的文弱印象；听人说，他是附近大学里的老师，哲学博士，有大学问，所以人们叫他乞丐博士；他给学生讲尼采哲学，听课的学生只有四五个，普遍的看法是，他讲得太深奥，普通话也不标准，所以晦涩难懂；学校就停了他的课，愤愤不平的他离校出走，开始在大街上流浪。他常来卷卷父亲的小店买面包和低价香烟，一张一张地递上小额面钞，看上去有些迟疑，可等香烟一到手，他又会迫不及待地撕开封口，用颤抖的手掏出烟卷来搁在鼻下嗅。每次他来小店买烟时，在柜台一边写字的卷卷，都会睁大眼睛瞧着他。有一次，他手上一枚五毛的硬币不小心落下来，滚到卷卷的脚旁；他十分着急，不停地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卷卷的父亲从收银柜里取出一元的硬币给他，他竟推却道，不不，虽然都是钱，但区别很大；直到卷卷俯身拾起钱币递给他，他才平静下来，心安理得地离去了。父亲叹息道：


　　卷卷，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


　　可别人都说他是疯子。


　　卷卷，别人说的不一定都对，世上的事要靠自己的眼睛来看。


　　父亲的话，激发了卷卷无限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空中之城是一座无人居住的白色公寓，就是坊间传说的那种鬼屋，一到夜晚空中之城仅有几处窗户透出微弱的灯火，余下的就是巨大的黑暗，要等到日头初生的白昼，空中之城才能显出气魄来；它的正面是汉白玉大理石砌成的广场，一侧耸立着肃穆的柱廊，另一侧是一面嵌着浮雕的大墙。广场中央是一个翠绿的水池，环绕的花木掩映着安静的长椅，引来了休闲纳凉的市井小民。卷卷父亲的小店就开在空中之城对面的小街上，店内外光线对比强烈，卷卷扑在柜台上读书写字时，都能看清楚广场上的情况，一有阳光映射，白色的广场就十分耀眼，卷卷的母亲独自去了越南闯荡，这让他时常分心；不过卷卷最感兴趣的还是空中之城背后的那一片湿地公园，一到傍晚时分，他就会骑着小轮单车，去那里看倦鸟归巢的景象，父亲总是会在小店门口冲着他的背影喊，卷卷，早点回来。湿地公园很大，降落的日头融在水里，给葱笼的草木涂上了淡淡的金色，一群又一群鸟儿掠着水面飞过，它们的落脚点是湿地周围那些遮天蔽日的梧桐树。卷卷喜欢看它们在天地间展现完美的飞行技巧；它们贴着水面滑行，拖曳出一道道灵动的光影后，突然升腾而起，向着落日的尽头飞去，这时水面变成了一面平整的大镜子，把天地万物都容纳了进去。


　　不过今天卷卷骑着小轮单车赶来湿地公园却另有想法，他想把流浪汉的事讲给果子听，看看他有什么意见；果子靠给别人写些APP程序维持生计，租住在空中之城对面老旧的红砖楼里，是卷卷父亲小店的常客，他喜欢去湿地公园对着笔记本电脑敲击键盘，歇息的时候，就远眺空中之城，看落日一点点把天幕拉下来，那些转瞬即逝的光影浮在空中之城上，显得波谲云诡，高不可攀；他大学毕业才一年多，还是一个两手空空的穷小子，空中之城透出的这种神秘莫测的气质深深吸引了他。此时此刻，果子正望着空中之城发呆；如果自己在空中之城有一套房子的话，他就可以让在外省医院做护士的女友子青来到自己身边，这是他对子青的承诺，他可不愿意让心爱的女友还像大学时代那样，租住在居民楼的阴暗的房子里。而现在，空中之城有那么多空房子就摆在自己眼前，近在咫尺，但却遥不可及；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座城市有钱人多的是，却少有人住在空中之城里，而他自己想拥有一套空中之城的房子，却没有实力和底气。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当下要做的就是奋斗，尽管现实过于强大，但希望就在自己手上。他调整好思绪，开始敲击膝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线反射在他脸上，他看上去有些苍白和瘦削，脸上挂有倦怠之色，但却遮掩不住他眼光里透出的那种渴望干一番的斗志。这时，卷卷轻手轻脚来到果子身后，用一根树枝在果子耳朵上划动，果子皱了一下眉头说，小家伙出来吧，我早就知道你来了。


　　卷卷有些泄气，滑动车轮来到果子跟前神秘地说，果子，我来告诉你一件新鲜事，想不想听?


　　果子瞟了卷卷一眼，见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不忍心扫了他的兴，便撑了一个懒腰抹了抹脸，好吧，卷卷，今天就干到这里，说说看，什么新鲜事。


　　空中之城的广场上，来了一个奇怪的流浪汉，四五十岁的样子。


　　哦，流浪汉，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不也是一个流浪汉吗，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卷卷，不是吗。


　　可别人都说他是一个疯子！


　　果子怔愣了一下，沉思良久后说，卷卷，让你父亲打电话报警，送到疯人院去不就完事了吗。


　　卷卷有些失望，撅着嘴说，他不贪便宜，是个好人，我爸说他有文化，是个大学老师。


　　果子略感惊讶，一时无语。


　　卷卷进一步说，他跟别人不大一样，这么热的天，还穿毛呢大衣戴棉帽呢。


　　噢，原来这样，看来，是有点稀奇古怪的。


　　不信就去看看。


　　二，


　　果子踩着卷卷的单车，在暮色四合的小街上穿来穿去，后座上坐着卷卷，单车有点小，这使他不能完全舒展自己的动作，骑来有点费力，不过他喜欢卷卷身上散发出的乳臭未干的气息，还有他的聪明伶俐和清亮的黑眼仁，不大一阵功夫，他们就来到了空中之城的广场上；卷卷领着果子来到茂密树丛中，趴在一个有点弧度的草坡上，打望着前方不远的空中之城广场，卷卷很有把握地说，过不了多久，那个人就会来捡垃圾的。此时，傍晚的最后一抹余晖徘徊在空中之城广场上，热烈中透着惬意的阴凉，引来了散步遛弯的市民，而更多的人坐在了长椅上，或读报纸或看手机，就连水池边的大理石台阶上也坐了不少人。见到这般景象，果子不免心生疑惑，瞧了瞧身边全神贯注的卷卷，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摇了摇头。不过这时卷卷突然压低嗓门喊，快看，他来了！


　　果子顺着卷卷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见了一个穿毛呢大衣戴棉帽的人，正埋下头来在垃圾筒里翻找东西。


　　果子，看清楚了吗？大家都喊他乞丐博士呢。


　　嗯，这个人的举止看上去很小心谨慎，生怕打扰到别人似的，即使如此落魄，似乎都没有丢掉自己的教养。


　　卷卷插话道，像不像个大学老师?


　　果子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嗫嚅着，这个嘛……


　　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钻出一只狼狗来，纵身一跃就把乞丐博士扑倒在地撕咬起来，嗓门里喘着粗气，并不时发出汪汪的怒吼；乞丐博士双手抱头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任凭狼狗在自己身上扑来扑去。


　　卷卷着急了，喊道，果子，快去救救他，他会被咬死的！


　　果子一跃而起冲了出去，卷卷也跟了上去。果子抽出腰间的皮带一阵挥舞，狼狗被金属的皮带扣击中了，发出一串尖叫声后，夹着尾巴逃走了；果子还想追打过去，不料乞丐博士止住了他，说没必要这样，万物有灵，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


　　果子有些诧异，问道，狗那样欺负你，你一点都不愤怒吗?


　　狗的领地意识很强，也许是我侵入了它的地盘，才遭来了它的攻击。


　　果子沉思片刻后说，狗都很势利啊!


　　人也一样，人性的毛病更多，所以没有必要苛责狗。


　　果子深感愕然，一时语塞，呆愣了一阵后才问，你怎么样，伤到了吗？


　　我太渺小卑微，不值得你这样做。乞丐博士向果子道了谢后匆匆离去了。


　　回到家后，扑在柜台上写字的卷卷向父亲讲起了刚发生的事，说那个乞丐博士明明被狗咬了，却还要护着狗，真让人捉摸不透，在收银柜前点帐的父亲说，卷卷，这叫以德报怨，君子之举，一般人很难做到。卷卷闪动着透亮的黑眼仁，自个儿想着什么。父亲叹了一口气，卷卷，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现在，你的阅历还太浅，是一张白纸。卷卷心有不甘，正欲张口表达一点什么时，父亲抢先一步说，卷卷，申老太太刚才来了电话，她的猫丢了，要你帮忙找一找，你快去吧，她急得要命呢，顺便把她要的八宝粥和枣泥蛋糕捎去。卷卷退下去收拾了一阵后便出门了，小轮单车在小街小巷拐来拐去，他喜欢这种灵活自如的驾驭感，有点像蝙蝠在黄昏里飞来飞去；当然，最主要的是，他喜欢申太太家里老旧的木书架上那些发黄的连环画，尽管自己家里有很多动漫图书，但还是抵挡不了旧式连环画里油墨和时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申老太太是退了休的语文老师，女儿去了国外，留下她独居在空中之城附近的老旧的居民小区里。不一会儿功夫，卷卷就站在了申太太门前敲门，手里拎着一个胀鼓鼓的大袋子，几乎与他的身体一般大小。


　　门开了，坐在轮椅上的申老太太一看是卷卷，满脸堆笑，一边说小家伙你来啦，一边让出道来，卷卷说申奶奶，我爸让我来帮你找猫。申老太太乐哈哈地说，不忙不忙；她让卷卷在一排棕色的皮质旧沙发上坐定后，拧开落地台灯，铜一样柔和的光芒洒下来，暗红色的茶几上一个木质果盘被照亮了，申老太太取出一个饱满圆润的苹果，开始熟练地削皮，银亮的水果刀在她堆满折皱的手上转来转去，与质地柔软的苹果摩擦后发出诱人的沙沙声。申老太太说：


　　卷卷，你都好久没来这里玩耍了，是不是把奶奶给忘了？


　　不是的奶奶，要开学了，在家赶作业，我心里一直想着奶奶的小人书呢。


　　噢，卷卷，我又给你淘到了十几本小人书，跟我来。


　　申老太太滚动轮椅进了另一间屋子，来到一个漆水剥落的大木书架跟前，伸手取下几册老旧的小人书来递给他，卷卷，你看，《说唐》《水浒传》《十三妹》全都有。j


　　卷卷又惊又喜，小人书里的油墨味直往他鼻孔里钻，他随手翻开《水浒传》，那些性格鲜明的人物跃然纸上，他脱口而出，我爸最喜欢看电视剧《水浒传》，特别喜欢武松武二郎。


　　申老太太笑着说，那当然，谁不喜欢大英雄武二郎呢，你父亲也一定喜欢《说唐》，那里面的英雄好汉也很多。


　　卷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没有看过《说唐》呢。


　　申老太太呵呵地笑了起来，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很肯定地说，卷卷，只要你喜欢，这个书架上的书全都是你的，奶奶巴不得你把上面的书都看完呢。


　　听了这话的卷卷心里像小燕子一样欢快，他开始为申老太太烧开水，拖地板，擦拭花瓶和其他家什，忙活了一阵后，在一个古旧的雕花相框里，卷卷看见了申老太太抱着猫的照片；猫一身纯白的毛皮，像柔和的毛线团一样偎在申老太太怀里，翡翠一般的眸子半睁半闭；而申老太太则一脸慈爱，细小的眼缝里放出温暖的光芒，仿佛自己正抱着一个要入睡的婴儿，这让她的手显得那样轻柔，而手背上堆满的折皱透出了岁月深厚的力量；看到这里，卷卷想起了找猫的事，奶奶，我去帮你找猫吧。


　　申老太太拿来一撂打印好的寻猫启事，说卷卷，你帮奶奶在空中之城周围贴上这个就行了。


　　卷卷爽快地答应道，奶奶，放心吧。


　　三，


　　寻猫启事贴出去好几天了，还是没有猫的下落，卷卷有点着急了，他决定去找果子想想办法，便骑着小轮单车来到湿地公园，却不见果子的影子，卷卷很纳闷，四处观望了一阵后，有些茫然无措，就绕着空中之城的旁边林荫小道边骑边想，不知不觉中，来到了空中之城后面的一道隐蔽的小门前，突然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卷卷左右顾盼着，不料果子已经站在了自己跟前，嘿嘿地笑着说，小家伙，我就知道你准会找到这里来的。卷卷问果子怎么会在这个地方，果子神秘地说自己得到了空中之城房门的钥匙，卷卷说他骗人；果子阴笑了一阵后掏出一串亮锃锃的钥匙来，哗哗地在卷卷眼前摇晃；卷卷有些愣神，闪动着黑眼仁；这时果子道出了实情，说自己的一个好朋友继承了富豪父亲的好几十套房产，空中之城的房子只是其中之一，昨天他坐飞机去了英国，就把空中之城的钥匙给了果子，让果子把它当成自己的房子一样随便住。果子不想从正门进去，那里太打眼了，所以才来到了这里。听了果子的讲述，卷卷露出了羡慕的眼神，突然觉得果子变得高大了起来，果子拍了拍卷卷毛茸茸的脑袋后，便领着他进了小门；穿过一大片树丛和草坪，白色的空中之城呈现在眼前，它巨大的寂静笼罩着周围的每一寸草木和尘土，连投射在它表面的黄昏的光芒也静得出奇，窗户上的亮光一点点向着黑暗移动，阴影的面积越来越大，空中之城透出一种阴凉的神秘之感，这让卷卷莫名地害怕起来，便看了看果子，发现他正在兴头上，眼里闪耀着光芒，卷卷的心才定了下来，跟着果子进了空中之城。电梯像直升飞机一样升上了顶层；果子屏住呼吸，可还是有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心脏突突地跳动起来，隔在现实与梦幻之间的那一层窗户纸就要被捅破了，他发现自己站在了真实与虚无的临界点上，未知世界的各种可能性迎面向他涌来，激起他无限的冒险欲望；他点亮手机电光，领着卷卷在楼道里挨个看门牌号，终于在一道门前定住了脚步，他深吸一口气后掏出钥匙来，但手还是止不住哆嗦起来，试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入锁孔，金属相互摩擦后发出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卷卷拉了拉他的衣袖，说自己有些害怕，他却向卷卷比了一个V字手势，然后缓缓推开了房门，房内的感应灯自动点亮；果子发现自己站在了一间巨大的复式楼房里，典型的英国田园风格，沉稳的格调中透出鲜活的气息，简单、优雅、干净，一种幸福温暖的感觉霎时把他包围了起来，果子不竟有了几分虚妄之感，生怕眼前的一切眨眼工夫就溜走了；于是他像猫一样轻轻移动脚步；明快的布艺沙发，深沉的壁炉，墙上田园风光的水彩画，好似电影镜头逐一从他眼前推过，他很是感慨，觉得自己简直活得太卑琐了；不知不觉中，他登上了大理石砌成的复式楼梯，有点像在梦游，进入了一间泛着橘色光芒的卧室里，一张米白的大床向他敞开了怀抱，他情不自禁地倒在了床上，抱起柔软的枕头压在身上:


　　卷卷，咱们今晚就住在这里了。


　　不行，我爸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是啊，你爸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


　　果子，你会住在这里吗？


　　这么好的房子，得与心爱的女人分享才不枉此生。


　　果子，你有女朋友了吗？


　　这个嘛……以后你就知道了。


　　卷卷回到家后，父亲问他申老太太的猫找到了吗，他才想起自己只顾着与果子玩，把找猫的事给忘了；父亲说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要放在心上，尽力去做，不要心不在焉；卷卷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好，便又骑着小轮单车出去了。在空中之城侧后方的小道上，一不小心压在了一个松动的窨井盖上失去了平衡摔下车来，车链脱落了，轮子像风车一样空转着；卷卷爬起来捣鼓了好大一阵子，也没有把链子弄上去，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乞丐博士忽然出现在卷卷眼前，他蹲下身摆弄了几下就搞定了，然后扶正单车说天色晚了，要卷卷快回家去。卷卷说自己是来帮申老太太找猫的，乞丐博士有些不解，一时无语；卷卷便引着他来到一则寻猫启事下，说这些都是他贴的。乞丐博士逐行读下来，又看了看上面的照片，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这只猫他见过，便引着卷卷来到一家美容健身会所门前的停车坪上，指着一辆红色法拉利跑车说，车里有一只白猫，让卷卷过去认一认。卷卷贴在车窗上向内打望，果然在副驾上看见一只正在瞌睡的白猫，仔细观察了一番后很有把握地说，就是这只猫。这时一位戴墨镜挎LV包的贵妇正好来到车前，见卷卷在向自己的车里张望，以为遇到了顽皮的毛孩子，便很夸张地干咳了两下，同时拉开车门；卷卷后退两步很有礼貌地说，


　　阿姨，我家申奶奶走丢的猫在你车上。


　　贵妇震动了一下，向下拉了拉墨镜，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清秀的小男孩，面无表情地说，猫，哪来的猫。


　　卷卷递过去一张寻猫启事，阿姨，请看这个。


　　贵妇拿过来在眼前晃了一下后冷冷地说，不错，这只猫是我捡的，不过是它主动找上门来的，这是你情我愿的事！


　　这时，站得较远的乞丐博士走上来说，尊敬的夫人，对于你收留这只猫的善举，我们十分感动，不过名花有主，还望夫人高抬贵手，也不失成人之美。


　　贵妇吃了一惊，定眼一看，自己跟前竟然站着一个乱糟糟的男人，有点乱了阵脚，你……你是什么人?


　　卷卷说，他是大学老师。


　　什么乱齐八糟的，简直荒唐可笑！贵妇嘴里硬顶着，心里却慌了神，急匆匆地钻入小车，轰起油门就跑。


　　卷卷骑着小轮单车在后面追了一阵后不得不放弃，乞丐博士走过来对卷卷说，这个女的就住在空中之城里，我们去看看。


　　乞丐博士领着卷卷在空中之城内转悠，没多大一阵功夫就看到了那辆红色的法拉利跑车，卷卷蹬车过去看了一阵后说，申奶奶的猫不见了，乞丐博士向上面指了指，说就在上面。卷卷便开始仰头喊了起来，要贵妇把猫还回来，一连喊了七八遍；在寂静的空中之城，卷卷的喊声在高楼大厦间曲波回折，经久不散；十来分钟的样子，贵妇把猫扔下楼，扑通一声，猫当场摔死在他俩跟前，卷卷见状蹲下身来呜呜地哭了起来，乞丐博士惊呆了，一时不知所措。这时，卷卷的父亲听到了动静赶了过来，乞丐博士感到无颜面对卷卷的父亲，垂下头来接连说对不起，是自己没有把事情处理好，让卷卷受了委屈。卷卷父亲很是大度，但心里却十分悲凉，他说，卷卷倒没什么，也算见了世面，只是申老太太没了猫，这日子该如何打发是好。他们找了一片空地，埋掉了申老太太的猫，卷卷的父亲便领着孩子回去了，留下乞丐博士独自蹲在猫坟前发呆。想来想去，他决定给贵妇写一封信，争取让她良知发现，买一只猫来赔申老太太，信的大意如下:


　　尊敬的夫人，我们都愿意相信，你是善良高贵的，从您的言谈举止中，我们深切感受到了你对生命的尊重，以及对小动物的宠惜，这让我们十分感佩和仰慕，所以，我们更愿意相信，猫是自己不小心从楼上掉下来的，当然，我们还愿意相信，像夫人这么富有爱心的人，一定正在考虑怎样弥补这样的憾事，倘能如此，这个世界也定会因光明的烛照而暖意融融。


　　他把信封插在法拉利跑车的前挡风玻璃上，第二天，他收到了回复的字条，称愿意赔申老太太一只猫；于是，乞丐博士便按约定时间候在法拉利跑车跟前，半个时辰后，那个贵妇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走来了，男人牵着一条狼狗，脖子上戴着一条大金项链，显得趾高气扬，在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止步；贵妇说，亲爱的，就是这个要饭的疯子写信来羞辱我。男人瞟了一眼乞丐博士，漫不经心地说，噢，世上竟有这等奇事，让咱们的狗与这位先生谈谈吧。男人一边说一边放开了狗链，狼狗呼的一声把乞丐博士扑倒在地一阵撕咬。贵妇在一旁冷笑着说，我已在网上向你们学院如实反映了你的情况，不久，你就会去到你该去的地方。说完，她唤回了狼狗，然后挽着男人的手扬长而去。


　　四，


　　果子住进了空中之城，并把自己日常起居和勤勉工作的画面拍成视频发给女友子青，每天录制一段，从室内装饰的风格到空间的布局，再到具体的细节，比如阳台上丰沛的阳光，以及尽收眼底的湿地公园，他都进行了精心的刻画和描述；他向女友发出了邀请，让她辞掉工作过来与他一起生活，子青答应他周末先过来看看。果子即刻行动起来，在网上下单买了婚纱和戒指，只过了两天快递就送到了手里，他迫不急待地拆开包裹，把镶满水晶的婚纱铺在床上，洁白的拖尾婚纱很有气势，几乎覆盖了整个大床，他开始想像子青穿上婚纱时的模样；子青本来就清纯文静，自带几分仙女之气，穿上这身婚纱后应该像一位下凡的天使，而自己是地多么爱子青身上这种超凡脱俗之气啊。还在大学他们相恋时，子青就说自己是一个平凡的姑娘，并不像很多女孩子那样渴望当上男人心目中的公主，拥有富贵和骄傲，她只想过普通人恬淡的生活，这更加激发了果子的保护欲，他暗暗发誓要让子青过上体面的生活。第二天下午，他去高铁接子青，却意外地接到了子青语气沙哑的电话，说她母亲出了点事，父亲要她即刻回家省亲，此时此刻，她已在回家的火车上；果子听后感到有些失望，不过立即就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自私；他来到超市看卷卷在不在，他想带卷卷去看自己买的婚纱，顺便给他讲子青的故事，他要让卷卷知道，他与子青已想恋多年，子青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孩子，但卷卷的父亲告诉他，卷卷骑着小轮单车给顾客送货去了；果子难掩失落之意，黯然地回到了空中之城。


　　晚上，果子冲了凉后躺在了宽大的床上，柔软富有弹性的床垫把他包围了起来，他感觉自己仿佛沉到了波浪的谷底，这让他根本就无法抗拒从四面涌来的温暖，他顺势抱起一个枕头拧开音乐跳起舞来，起伏律动的节奏带给他无边无际的感觉，他从一间房屋旋转到另一间房屋，反来复去，直到筋疲力尽倒在床上。第二早晨睡眼惺忪地醒来，发现枕边睡了一个身穿吊带睡衣的女人，自己有一半的身子压在她身上，手放在她小腹的下面；果子大吃一惊，以为刚醒来的自己看花了眼，便使劲揉了一阵眼睛后定神细看:自己确实正压在一个女人身上；与此同时，他听见一阵从客厅里走来的脚步声，他发现一个身披睡袍的男人端着一杯咖啡向床边走来；他瞠目结舌，大脑一片空白，迷糊中，他听见了男人的呼唤，亲爱的，咖啡煮好了，并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向自己走来。女人扭动几下身体后，睁开眼来，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男人一惊，手里的咖啡杯子掉在了地上。女人一看果子的手还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便啪的一声抽了果子一际耳光，呵斥道，你这个臭小子，竟敢吃我的豆腐，快打手机叫警察。男人立刻拿起手机，用一惊一乍的语气报了警，不一会儿，警察就来了，带走了果子。


　　卷卷听了父亲的嘱咐，把猫的事瞒了下来，下午，他骑着小轮单车给申老太太送货时，发现家里没有人，邻居说申老太太摇着轮椅出了门，有可能去了地铁广场；地铁广场与空中之城隔了一条街，卷卷骑过去时，远远就看见了申老太太孤零零地坐在广场中央，身后不远处的地铁站口是来来往往的过客；再骑近一点时，卷卷看见申老太太怀里抱着一枝枯萎的白玫瑰，闭目沉思；降落的日头用光影把她脸上的皱纹一条条地刻画出来，在眼角和嘴唇周围，这些线条交织在一起，像写在一本发黄的书上的拼音字母，包含着时间的秘密，透着悲凉和沧桑。还没有骑拢，卷卷就喊了起来，申奶奶，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申老太太一看是卷卷，露出了慈爱的笑容，眼里噙着的泪花透出别样的滋味，颤巍巍地呼唤道，卷卷，来，坐在奶奶身边。


　　卷卷轻轻走过去，在她轮椅旁蹲下，傍晚的阳光斜射在他脸上，映亮了申老太太皱巴巴的手。奶奶，你在哭吗？


　　卷卷，别瞒奶奶了，奶奶都知道了。


　　卷卷垂下头来不做声。


　　卷卷，你看这朵玫瑰，再美的事物，也有败落的一天，就像人世间的缘份一样，总有散尽的时候。


　　奶奶，我去给你买花吧，买好多花。


　　申老太太呵呵笑了起来，听上去很爽朗，但音调有些低沉。


　　奶奶，我说的是真的。


　　不用去了，卷卷，你就是世界最美的花。


　　卷卷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奶奶，我还有很多缺点呢。


　　好孩子，奶奶有事给你交代呢。


　　奶奶，什么事?你说吧。


　　申老太太掏出一串钥匙来，卷卷，奶奶要离开一段时间，你帮奶奶照看一下家吧。


　　这下我就可以每天去奶奶家看连环画了。


　　卷卷，那些连环画都是你的，等你看完，你就长大了。


　　奶奶，你要去哪里呢？


　　去找我的归宿。


　　卷卷不太听得懂，转动黑眼仁想来起去。


　　申老太太呵呵地笑了，卷卷，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五，


　　卷卷的母亲来了消息，说自己在越南那边已立住了脚跟，要卷卷父子去越南做生意，于是卷卷父亲在超市的玻璃上贴了门面转让的启事，并预定好了开往南方的高铁。这一切降临得太突然，卷卷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呢；临行前，他骑着小轮单车去找果子，他要告诉果子自己就要离开空中之城了，他去了果子常去的所有地方，可是绕着空中之城转了几圈下来，仍不见果子的踪影。于是卷卷壮着胆子进了空中之城，找到果子那次带自己去的房门前，按响了门铃，并连声呼唤果子，没有应答，昏暗的楼廊里，卷卷觉得自己像一只小老鼠一样危机四伏，他再也不敢呆下去，一口气跑出了空中之城。他想起了乞丐博士，于是又骑着小轮单车转了一圈，突然觉得空中之城冷清得厉害，原来熙来攘往的广场，如今也空无一人，映射在广场上的太阳光线也是冷冷的，没有了刺人眼目的热力。不知不觉中，卷卷来到申老太太家门口，下意识的敲门，并呼唤申奶奶，等了好久，不见有人开门，这才想起申老太太留给他的钥匙，于是开门进了房屋，迎接自己的再也不是坐在轮椅上笑眯眯的申奶奶，而是深沉的寂静；卷卷来到另一间屋里，暗旧的木书架旁那一盏落地台灯还亮着柔和的光线，看来是申奶奶特意留给他的；卷卷轻轻拿起武松打虎的连环画翻了起来，他想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做一个武松那样的好汉，这样才能保护好申奶奶，还有果子和乞丐博士。


　　直到坐上固执向南的高铁后，卷卷的父亲才给他讲起了自己所知道的事，果子因涉嫌猥亵妇女罪而被关进了大牢，乞丐博士被单位找人弄进了疯人院，而申老太太终于搞清楚了事情的真相，那位住在空中之城的贵妇竟然就是她的女儿，因为不想服伺照看老人，就撒谎说自己定居在了国外，万念俱灰的申老太太去了敬老院。

潭边老桑

岸雪 发表于 2019-6-24 07:28
老桑还在这里坚持战斗，老游击队员，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这些前南斯拉夫经典电影，看了很多遍。可惜演老瓦的硬汉巴塔·日沃伊诺维奇前几年病逝了。

还记得那首歌：啊朋友再见，朋友再见……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在太虚玩，是因为还有一些真正热爱严肃小说的朋友没离开，偶尔可以说几句话。当然，主要是玩，寻开心，至于写，已经荒废。喜欢“老游击队员”这个称号。

岸雪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19-6-23 08:50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老桑还在这里坚持战斗，老游击队员，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岸雪

林小白 发表于 2019-6-23 19:49
天空之城里隐藏的故事，随着小女孩卷卷、疯掉了的大学教授、果子而展开，里面所隐喻的东西也浮出水面。人性 ...

小白大版竹，说得让岸雪有点惭愧，你的鼓励让我充满了斗志，谢谢并问笔安！

岸雪

凌啸远 发表于 2019-6-23 18:14
岸雪老师这篇小说写得最好的部分，就是对于“天空之城”这个现实投射文学构思想象的区域，具有很大的发现价 ...

啸远说得很精到，确实这篇是中篇的容量，硬生生地写成了短篇，所以小花盆里栽大树，这个是一种尝试吧，内容大形式，而不是内容与形式刚好合适。

林小白

天空之城里隐藏的故事，随着小女孩卷卷、疯掉了的大学教授、果子而展开，里面所隐喻的东西也浮出水面。人性的善恶，成长的苦痛，以及若隐若现的孝道，仿佛一根线，将整个故事窜起来。透过表象，我们依然能够感知，这个天空之城的地方所隐藏的人情冷暖。很不错的一篇。

凌啸远

岸雪老师这篇小说写得最好的部分，就是对于“天空之城”这个现实投射文学构思想象的区域，具有很大的发现价值。从我们国内目前现实的处境来看，到处建新楼又到处有空房，一般的人认为只是买不起房子，所以空置率就高。如果从文学现象的角度来看，就是这种空置率，也就是岸雪老师在小说中构建的“空中之城”这片区域，具有极大的生命体系，心理映射，文化象征含义。也就是说“空中之城”这个区域，一方面是整个民族急功近利的心理心态投射现实造成的结果，另一方面又寓言着未来时代的走向。这个民族将来会有一场很大的萧条。岸雪老师用“空中之城”这个隐喻性的文学印象，在一种直觉感知上提前预设判断出来了。关于小说中的这一点，它的探索的秘密，思想发现的价值非常巨大，同时也具有非常大的文学书写含义，或者说可以作为象征性的母本来书写，将来更年轻一代的作家文学思想探索发现的源泉之一，很有可能就从相类似的观念方法上来。另外总体谈一下岸雪老师这篇小说的情节问题。我认为岸雪老师通篇做得有点急了，几乎是将一个中篇的构思含量压缩在一个短篇来做，结果使得整个虚构的体系还不够充盈饱满，不具有极大的感染说服力，包括小说中很多情节的转换有时突兀生硬，那种自然平顺的情节感不够流畅，游刃有余，线索不够长。虽然思想构建繁复，但是情节的充盈度不够，交织感硬了一点。尤其到了结尾，聊聊几句点题揭锅盖吐秘密式的方法，肯定缺少说服力，也不吻合现代小说的方法规律，通篇的情节应该还要延长回旋，自然结尾。小说要由小说自身来结尾，不能刻意人为性地结尾，这样就打断了小说本身的意志。小说必须有它自身独立的意志，虽是人的创作，却又超出人的范围。事实上小说是一个饱含生命体的事物，不全由作者控制，人为做主。

岸雪

很高兴听到朋友们的意见，现统一回复，1，结尾确实写得不好，这个要改，2，关于叙述视角，不完全是孩子的视角，中间有转换，其中也有作者的隐性视角，这也是我没有用第一人称的原故。3，芳原说的水平下降，这个倒是有可能。不过岸雪从来没有想与朋友们比第一的意思，之所以发到这里来，主要还是想听意见。总之谢谢朋友们提意见！

潭边老桑

扫完一遍，说几句。

首先，要惊叹岸雪的虚构能力，确切地讲，就是能撇开自己的生活经历与经验去虚构故事，这是非常难的。虚构需要想象，虚构说白了，就是想象。想象一旦成为了一种能力，对一个小说家而言，无疑给写作插上了腾飞的翅膀。想象力厉害的作家中，个人还是比较佩服南美小说家，比如博尔赫斯，比如科塔萨尔。科塔萨尔的的后现代短篇，公园里一个男孩一个女人，他能推理想象出N种关系与结局；博尔赫斯仅仅依靠图书馆里那些书本，完全不用自己的经历，就能写出绝佳的短篇，《小径分叉的花园》、《刀疤》等，都是别人的故事，换句话讲，就是二次创作，所谓“小说家中的小说家”，其实，要说二次创作，从历史或野史中找小说素材，并不难，鲁迅的《铸剑》、莫言的《我们的荆轲》、徐则臣的《雪夜访戴》，都是历史故事的二次创作。我这样愚笨的小说爱好者，如果没有一件亲身经历过的事，写小说时就非常非常不自信，写得也就漏洞百出磕磕绊绊，所以，我总觉得自己写小说还处于初级阶段，这种自知之明的好处，就是能够不狂妄，往往能够知己知彼。总之，我佩服想象力厉害的小说家们。岸雪的想象力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这篇小说，从一个少年的视角来审视人性，最后进入空中之城寻找老奶奶的书籍，从主题上讲，是给压城的黑云镶上了一道闪亮的金边。是冷色主体中的一丝暖调。这样的主题，其实让我想起了张楚的短篇《良宵》。《良宵》中的退休老太太与爱滋病村童间那种温暖的关系，以及本篇小说中老太太与卷卷的关系，都是让人感动的，文绉绉一点讲，就是“幽深隧道尽头的一抹微光”。

但是整体感觉，无论从叙事语言还是情节铺排与小说的架构，似乎有些力不从心。最后一段的交待，看出了岸雪的无奈——得，就这样了结罢，唉，虚构不下去了。个人觉得问题的症结，还在于这种虚构的“无根基”，或者说，无生活。没有现实生活经历与经验的虚构，很难令读者共鸣的。从个人对岸雪作品中有限的阅读来看，基本如此。我想，一个小说家，还是尽量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为好，为妙。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岸雪的小说质量比起以前的小说，下降了。但放在太虚，岸雪要说第二，绝没人敢称自己第一，这倒是无疑的。

混江龙

述，让读者产生阅读疲劳，而且恕我直言，作者既以小孩子的眼光看待世界，但加入太多成熟的想法，这些想法是作者的想法，与孩子的心性不符，也即说的，干涉太多。
结尾的笼统，一下子破坏了意境，让所有故事落回现实，进入俗套。

混江龙

写得不错，用一个小孩子的眼光看世间炎凉，看成人世界的勾心斗角与各种险恶套路。语言优美流畅，环境描写也很有意境。不过，觉得开头一段还行，到中间大段的叙

潭边老桑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fonyuan

岸雪 发表于 2019-6-23 07:27
芳原大侠好，有机会能读一读你翻译的小说，该是一件幸事吧。

是的是的，因为一般人也读不到了

岸雪

夏冰 发表于 2019-6-22 18:18
地道的小说。
开笔就吸引人，人物描写见功夫。
整体给人不俗的印象。

夏冰老师好，在执手见到过夏冰老师，算是故人，谢谢来读这么长的小说。

岸雪

野芒 发表于 2019-6-22 17:21
空中之城不是一个理想之城，而是一个有着诸多隐喻的幻城，一个埋葬人性，埋葬文明的墓穴。作品非常大气，入 ...

野芒版竹点评很厉害，主要是小说思辨厉害，确实，这是一个关于房子的寓言，在中国普遍的境遇，谢谢野茫兄弟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