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槐下客 于 2019-8-5 23:47 编辑
苏轼久久站在自己的画像前,端详着好友李公麟笔下的自己。画像下面端正地摆放着那条自己打赌输掉的玉带,一尘不染。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张画像,他刚刚从海南流放归来,白发霜颜,风尘仆仆,对生活稍作打理,就坐船来到了金山寺,看望自己的一生至交。知客僧把他带进老方丈坐过禅的禅房,于是他第一眼看到了这张画于十年前的画像。画像上自己头戴方山冠,身穿鹤氅,醉眼朦胧,半坐半卧在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上......像极了自己在黄州时候的状态,醉中了了醉中醒,似乎要走出红尘,逃离俗世,手里的那根竹竿,可是自己走在东坡路上时常常拿着的那根手杖?当时,拖拽在山石上碰撞出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铿锵作响;可是自己沙湖道中遇雨时支撑自己没有滑倒的那根翠竹?其他人都狼狈不堪了,自己却好像没有感觉一样,是啊,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再大的风雨又能够把我怎样呢?可是自己在惠州时候用来钩取枝头荔枝的那根长杆?还是挑着小团月去天下第二泉畔烹茶的那根?惠山泉水的甘冽早已经化作旧日的回忆,而三年岭南的杨梅荔枝又使得自己手扶竹杖渡过万里惊涛来到海南岛,那里的奔雷鲸涛、无边竹海、参天椰林,又让自己的人生多了一番阅历......谁能想到,一根小小竹杖,竟然成了自己后半生的最贴身的陪伴? 辗转万里,漂泊一生的苏轼,凭吊着自己一生的辗转漂流。此时此刻,是该痛饮三百杯来祭祀心中明月,还是该老泪纵横,亦或是大笑三声,还是古井不波含笑而已?他知道,自己常年漂泊流浪,那些挚友因为想念自己无法自已,于是,黄鲁直出面,要求李公麟画了这张画,画好后鲁直赞不绝口,以为神似,每次朋友聚会都挂出来,就好像自己在场一样,后来,佛印把画像收藏到了自己主持的金山寺,每日对坐参禅,如同当年二人对面晤谈——这样的友谊从何处去寻觅? 苏轼的眼前,浮现出自己一生打拼的画面。自己一身才华,想为国为民干出一番事业,哪里想到会一生陷入新旧党争?自己一生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却屡屡被宵小陷害,落井下石;自己顺风顺水的时候,所有人围在自己身边阿谀奉承,享受着自己文章带来的精神愉悦,说着甜蜜美妙的谀词唱着顺耳入听的颂歌,一旦自己落入被动,就远离自己,唯恐沾上一点祸患......他想起自己落难黄州时候,佛印、黄庭坚等好友不远万里长途跋涉前去看望自己的场景,想起大家在长江之上乘坐一叶小舟漂流的情景,想起自己被放惠州,佛印让顺路的道士给自己捎信劝慰劝导的情景,想起自己身在海南举目无亲,而自己的朋友都已年事已高音信断绝的孤独,想象着他们在缺少自己的聚会时面对自己画像时默默饮酒的情景,心绪几如翻江倒海一般难以平静。这些好友,公麟、鲁直都已很久未能谋面,想来都已皓首苍苍,而佛印更是在两年以前涅槃坐化,归入极乐——众友星散,谁又能够奈时光何! 想当年,谁不是才华满腹,谁不是豪气干云?黄鲁直满腹经纶,初踏仕途治理太和就使得百姓欢天喜地,却因为小人排挤落得个英雄无用武之地;李龙眠专心艺术,不管俗事,为了自保连我在厄运时都会转脸装作互不相识,在两党竞争的夹缝里求得一丝安宁,这样作我苏轼不说什么,别人反倒又反过来讥笑他没有义气——互通声气就是朋党,只求自保就是没有义气,做人也太难了——没有义气又怎能画出老苏真性情?现在也是垂垂老矣;最是佛印,本来要靠一身才华来博得万世流芳,却因为好奇要看什么君王风采,在老苏的恶作剧之下阴差阳错做了禅和子,成了一代高僧,虽然因此免去了世上的种种纷争,却也使得满身才华化作雪山禅悟......真是造化弄人......你既出家,何必再操心俗事,记挂我这俗世草莽啊! 想当年,你作出家高僧,我总想将你拉回俗世,总是和你争强斗胜,却总是输在你的才智之下。你告诉我自己心中有佛,才会看人都是佛,世界才会美好。我按你说的做了,却是只落了个自己心安,别人有那个是在以佛心看人?你看我俗臭不改,就加重赌注,暗示我改掉口无遮拦的毛病,我却一生没有做到;你告诉我持身要稳重,立身要坚固,为此你还赢走了我的玉带——我岂不知,以你的身份性情,岂会喜欢这些污浊的东西?但是,我这却一生都没有做到四大皆空,五蕴具无,因此终生“没有坐处”,只好在五湖四海颠沛流离,天涯海角漂泊不定,一辈子活在了宵小之辈的阴谋诡计之中了......真想和你重新在一起重新在金山妙高台上翩翩起舞,再次出尘成仙;真想和你接着谈禅斗技,受君点化......你是脱离苦海了,我却还要在这俗世挣扎...... 苏轼倒海翻江,一生的起起伏伏在脑海里浮现,再难以自已,提起笔来,在画像上题诗四句: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题罢,大笑几声,飘然离去,再没回过金山寺。 两个月后,苏轼离开人世,一代文豪撒手尘寰,飘然仙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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