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人

建屋烹文

      总是在掌灯时分，她就来了。
　　
　　我一般白天总忙着，整天一些猫啊狗啊的事情。所以晚上才有时间陪她。她也很乖巧，白天很少来打搅，傍晚就准时悄悄现身我书房陪着我。这种感觉让我想起古时候的传说，书生入夜用功，到月挂轩窗，露水上枝叶的时候，她就来了。先在窗户外爱慕一阵，接着按捺不住了，便挥一挥衣袖，是那种轻盈的长袖，然后悄无声息穿过紧闭的窗户站到了书生身后，掩口巧笑着，俏皮地偷偷给他磨好了墨。
　　
　　说实话我很满意这样的氛围。给我的感觉是如此美妙：假如我对她说，今天可累坏了。她就会让我放松，胳膊懒洋洋地搭在两边扶手上，在转椅里来个葛优躺，还设计了一个新动作，把腿搁在电脑桌上。保持着这样的姿态，她就给我读唐诗宋词。这样我一天的疲倦就很快消散了；假如我说，今天客户不理解我，不尊重劳动。她就会依偎我坐下来，把头埋在我怀里，仰着头忽闪着明亮的眼睛望着我，说没关系，有我理解你呀，有我敬佩你呀。于是我情绪就又踌躇满志起来，觉得自己依然是社会运转不可或缺的动力；假如我伟大的思想电光石火般闪烁，急于想要在某处留下灿烂的痕迹。她就会敞开怀，喜悦地说，来来，亲爱的，把你的火花映照在这里，这里是你尽情绽放的宇宙。这时候我就会豪情满怀，思想的火花噼里啪啦，在她胸膛上开出一朵朵花。总之，夜晚是我的美好时光，因为她总让我感到生活充满愉悦和活力。
　　
　　但是这样的机会终究不多。不是她有时不体贴温柔，也不是她产生了倦怠和嫌弃。事实上她很有修养和才华，而且我和她很多年前好上之后，她就一直陪在我身边。当然我也愿意每个晚上能有这样的时光。之所以我说机会不多，是因为总是有破坏这种气氛的事情，这样我很扫兴。当然，她也不开心。比如，我刚和她说上道儿，或者正绘声绘色地给对方描述一幅美景，就像某个书上说的，比试些拳脚，较量些枪法，正谈得入巷，我家的大胖熊猫，那百事无主见的老婆就来敲我的门，问些有关柴米油盐的鸡毛蒜皮的事情。或者，我那正上小学的女儿就来敲我的门，问些鱼牛重出之类的问题。偶尔一次两次还好，让我恼火的是，大熊猫天天有事没事地来敲，要么就是打发女儿来打搅。总之感觉是容不得我和她多呆一会儿。
　　
　　大熊猫老早就怀疑，我每天晚上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是和一个女人在幽会。不过她一直没有现场捉住到。
　　
　　这天晚上，不知怎么的，大熊猫突然闯了进来，把我吓了一跳。她警惕的小眼睛贼溜溜地放光，到处搜寻，先是捞开窗帘观望外面，然后又努力地趴到地上朝床下观察。
　　
　　刚才和谁说话？她爬起来，盯着我问，而后又朝门后面射去怀疑的目光。刚才明明听到你好像和一个人说话，有说有笑的。
　　
　　我说，我和情人说话呀。
　　
　　我知道她没有发现人，认为我是故意这样说。她之所以没有和我吵闹，一是因为，她一直没有见到过她怀疑的女人。二是因为如今这社会，一个人有个相好，实在稀松平常。不是吗？如今谁没有个相好？有的甚至不止一个两个，一到晚上，还需要斟酌一番：今天是陪哪一个呢？现在这世道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个情人，不但晚上会发呆，不知道怎么打发，还会被别人瞧不起。
　　
　　虽然大伙都这么认为，可是我心里却不愿意别人知道我有个她。不是我对她缺乏信心，是因为我不喜欢我的她到处抛头露面。何况她在这个灯红酒绿的社会也是相当另类。她不爱交际应酬，不爱金钱虚荣，每天晚上保持清新脱俗的打扮，陪着我，和我谈情说爱。我心里喜欢这样的她，却也知道，我周围的亲友若是知道我找了个这样的情人，定然报以嗤笑。
　　
　　但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再怎么掩藏，总有失算的时候。这天中午，我和同事们一起吃饭喝酒。男人们一喝酒，就撸起袖子，天螺大，海螺阔地吹牛。酒色财气从来是臭味相投的四兄弟。每个人先是竭力证实自己酒量最大，然后夸耀挣钱的光荣历史，接着就是哥们义气。最后，进入正题，滋滋有味地谈论起女人来。趁着酒劲，大伙纷纷将其自己的情人拎出来砰砰地丢在酒桌上炫耀。娱乐界的，商界的，演艺界的，还有军界的。一个个活色鲜香，潮流前卫。我被酒精怂恿着，也兴致勃勃地把她抱了出来。我对她是满意的，我觉得在酒桌上的这群情人当中，她最有气质，最有涵养。
　　
　　当我把她抱出来的时候，酒桌上先是突然一阵鸦雀无声，接着就是一阵哇哇的惊奇声，最后是震耳欲聋的哄笑声。
　　
　　哈哈哈！我说兄弟，早就听闻你藏着掖着的，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宝贝呀！
　　
　　哟呵！哥们你还在玩这个啊。也不知道哪朝遗孀，早过时啦！
　　
　　老兄口味与众不同，小弟好生佩服！嘿嘿！
　　
　　傍晚，大熊猫靠在书房门口乐不可支地看着我，嘴巴像个瓜子褪壳机，瓜子一粒粒丢进去，瓜子壳噗噗地一片片吐出来。难怪你说没有，原来是因为拿不出手啊！简直笑死了！
　　
　　滚！我一脚踹过去，如同踹在一袋棉花上。大熊猫一点也不恼，乐呵呵地继续讥笑我，说我的她虽然看起来很有气质，也感觉挺有才华，但举止言行早已落伍。而且，除了浪费我的时间金钱，消耗我的精力，什么好处也给不了，还外带影响家庭团结，父女感情交流。总之百无一是。你等着。老婆从她房间里出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对我说，哪天我把我的他带回来看看，让你也知道啥叫品位。
　　
　　我对大熊猫怒目而视，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仔细想想，好像也是对的，情人再怎么舒心养眼，总归不是仙女，餐风饮露就可以，她还是要穿衣吃饭的。间或小资一下，也需要投资。晚上陪着她，冷落了家人，疏远了亲友还在其次，偶尔白天她兴致一来，缠着我不管不顾，每次我都把工作丢在一边，若得客户怨气冲天。
　　
　　我忽然对她有厌倦抵触之心了。我曾经引以自豪的她，原来在别人眼里，是那样不值一提，曾经在梦里爱的死去活来的她，却只能换来别人的嗤笑。曾经给我带来无比的愉悦的她，一面却滋生了越来越大的烦恼。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看走了眼，之前的美好感觉是否只是我自欺欺人而已。
　　
　　每天晚上，她依然如故的来书房陪我，似乎对那天受到的嘲笑毫不在乎。但是我明显地对她有了疏淡之心，懒洋洋地不愿看她的画画，不愿搭她的腔。
　　
　　她终于也开始对我有点不愿理睬了。她有时连续两三个晚上不来，我心里又空空荡荡的，无所适从。我就开始猜想，是不是我真的需要她，还是中了她的毒。这么多年过来，我已经习惯了，甚至晚上和她厮守已经成为生活中的一种常态。和她在一起，我才能感受到真实的自己，心里也平静踏实。
　　
　　我在逡巡犹豫之间，对她欲迎还拒。可是一日不见，却又开始想念。吃饭时想着，忘了夹菜，工作时想着，差点伤了手，开车在路上想着，忘了转方向盘。这分明是迷魂到了危险的状态。我想这样下去不行。我必须做出决定。要么认真工作，和她断了来往。要么，换一个不拖累自己的。
　　
　　这个随您决定，亲爱的，我的她忧郁地看着我说，我能给你美好的感觉，这是事实。但必须是先吃饱肚子，安顿好身边的阿猫阿狗，穿暖暖和和的，安静地坐在灯下，才能体会到和我在一起的美好感觉，这也是事实。
　　
　　她望着我，忧郁的的眼神里有着期待。
　　
　　好吧，我说，给我一个月时间来决定。如果我还要你，就会去找你。
　　
　　先生！她眼里终于透出伤感的神情来。我等你一个月。当你什么时候想要我了，你就打开我们一起读的那本书。你必须尽快做决定，因为时间久了，我们就会变成陌生人。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我刻意让自己一心一意工作，每天尽量两头黑地忙，竟也感觉到了充实。夜晚没有了她，早早蒙头大睡，开始有点不习惯。可是因为劳累疲倦，每晚睡得很香，即使有时加班，第二天也没有累的感觉。这和之前被她缠着，整日风风火火忙着的感觉不可同一而语。我开始庆幸我的决定是对的。我拿来一把锁，把书房门锁上。这样我就能更好地忘掉她了。
　　
　　没有了她的缠绵，我工作之余无所事事，每晚和一帮吃货朋友一边脏话连天地海吹，一边胡吃豪喝。半个月过去，我竟然胖了十五斤。我吓了一跳，每天长一斤肉，这是什么概念？喂，伙计！每个同事一见面就对我说，你变成一头育肥猪了！当心你的相好嫌弃你一肚子下水货，出不了正料啦！
　　
　　他们不知道我把她打发走了。自从那天以后，我一直回避和他们谈论与她有关的话题，要是知道我现在白天埋头干活，晚上闷头睡觉，他们会要笑掉大牙。他们常说，人生一世，不换几个相好，真是白来一遭。可一月不吃肉，不可一日无情人。好似情人是一件显示身份和能耐的物件。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一个之前的好友冷不丁地带着他的情人到了我家里。之前他一直羡慕我的她，说也要找个一样的。这次前来，就是专程来比试谁的情人更养眼，更有气质，更有涵养。我猝不及防，检视着圆滚滚的自己，想起她不知在何方，不禁羞愧异常。
　　
　　你竟然不养情人了。你堕落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掩饰不住痛心疾首的失望。你竟然把多年的情人抛弃了，多好的一个情人！当年她和你在一起时，你那么阳光自信，举手投足间意气风发，高谈阔论满口珠玑锦绣。深邃的充满智慧的目光炯炯，思考着整个宇宙。现在呢，你变成一头猪了！
　　
　　朋友的话让我无比惊恐。我从不想变成一头猪。这不是我想要的。当初我抛弃了她，是因为她让我感到了倦怠，生活日益疲于应付，后来她又让我觉得是生活的累赘。跟她分手，就不用每晚惦记她，琢磨她，费尽心机宠着她。这样头脑就不用想很多的事情，很多的道理。生活变得多简单轻松。可是，生活简单，不就是一头猪的写照么。
　　
　　我重新打开书房的门，坐在灯下回忆起往昔和她在一起的日子，看着月挂轩窗，听见露水开始滋润枝叶，那些美好的感觉渐渐地在心里复苏。我从没有过比现在更需要她的时刻。我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找到那本书，身体因为内心的渴望而微微发抖。我打开书，翻回到分手时的那一页。

建屋烹文

杨瑞 发表于 2020-4-27 15:09
一切朦胧在其中，情人在作者心里，是作者的精神嗜好！

嗯嗯，这样的情人高冷而另类，社会已经对她日益失去了兴趣。

建屋烹文

奉洁 发表于 2020-4-27 14:42
在我的眼界里，能把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纠结写的如此鲜活，真的“也没谁了”。

哎，热爱文字的业余写手，估计都有这样的纠结吧。读来可能有点感同身受。感谢鼓励！

建屋烹文

远牵 发表于 2020-2-11 11:27
这个呢可以算梦幻现实主义~

梦幻现实主义，是不是就是魔幻现实主义？  感谢文友阅读点评！

建屋烹文

刘君福 发表于 2020-2-8 17:57
写的真好，有感同身受的感觉！文笔老辣，于不动声色中显现惊心动魄！

感谢阅读鼓励，欢迎多多指点。

杨瑞

一切朦胧在其中，情人在作者心里，是作者的精神嗜好！

奉洁

在我的眼界里，能把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纠结写的如此鲜活，真的“也没谁了”。

远牵

这个呢可以算梦幻现实主义~

建屋烹文

感谢阅读和鼓励！

刘君福

写的真好，有感同身受的感觉！文笔老辣，于不动声色中显现惊心动魄！

草舍煮字

建屋烹文 发表于 2019-10-17 12:12
豪哥，我这里说鱼牛重出，不是具体指问这几个字，而是代指问学习上的疑难问题。所以教成了学究这个说法， ...

我当然知道指的是那一类问题，用在孩子身上有调侃的意味。我呢，就继续你的调侃

建屋烹文

野芒 发表于 2019-10-16 09:05
加精理由：必须说建屋老师的笔力越来越老道，作品也越来越成熟耐读。这篇作品语言的阅读性非常好，这个叙说 ...

谢谢版主再次深入点评和加精。作品因你点评而添彩！

建屋烹文

孙姜 发表于 2019-10-15 12:41
钟情之处,万劫不复.
屋主好笔,把情人写得活色生香.

是吧，我，你，大家，都在万劫不复的深渊边缘吗？我们义无反顾。

建屋烹文

野芒 发表于 2019-10-14 16:53
总是在掌灯时分，她就来了。这样的入笔证明作者的写作已经很成熟了！作品有种 倩女幽魂的感觉，这个 颇具象 ...

您赞的八面玲珑，我很受用。感谢

建屋烹文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10-14 15:03
漂亮！屋主现实主义批判小说写得好，黑暗的象征主义也写得这么完美，梦幻，内心情感跌宕起伏，惊艳了。这个 ...

版主理解的很好，而且好像有点赞过头了。  黑暗的象征主义，您这是把我拔高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