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啥叫侯米来

孙姜

　　


        警察走进来时，侯米来正在接媳妇的电话，趁暑假她带着俩孩子去北京开眼界了。“他爸，我们到北大了。北大可真大呀！”
　　
　　“别把孩子弄丢了！尽可能多带孩子看看，让他们沾沾文气，将来替我完成心愿。”没听完媳妇兴高采烈的唠叨，他急忙关了电话，眼前出现了不速之客——一个神情严肃的小警察。显然人家不是来买米的。“你好，这里是侯米来米业公司。我是侯米来，您有什么事儿吗？”
　　
　　“你说你是侯米来？”
　　
　　年轻警察错愕的表情让侯米来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了，于是他加了一句：“是啊。有问题么？”
　　
　　眼睛里瞬间飘来一层雾的小警察嗫嚅了半天，才嗑嗑巴巴地说道：“可是，侯米来……侯米来出了车祸呀，就在门口。”
　　
　　“你说啥呢？”这回轮到侯米来摸不着头脑了。
　　
　　侯米来跟着警察走到公司大门，实实在在的车祸现场触目惊心，一辆黑色雪佛莱撞上了重载大货。
　　
　　“警察同志，你确定我真的需要知道这些？”侯米来有些迟疑，他不想卷入一场不相干的车祸，晦气。
　　
　　“身份证显示，死者叫侯米来。因为车祸现场正好在你们公司门口，我就来问问。”小警察仍旧一脸迷茫，像被催眠了似的机械地走出门后又推门进来，说：“要不你出来看看吧，看这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不？”
　　
　　“哈哈，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一个人也叫我这破名字呢？”侯米来觉得很可笑，瞅了一眼失神的警察却没笑出来。
　　
　　侯米来还是平生第一次走进车祸现场，头皮发炸，手脚发凉。死者俯卧在路边，侯米来一步步走近。本能地摇了摇头离开后，又折返蹲了下去，歪下头来，面对着遇难者的侧脸仔细打量。忽然，侯米来脱口而出：“戴立成，这不是戴立成嘛！”


　　
　　戴立成是他二十年前的中学同学。整个高中三年他们两人几乎没有多少交流，用现在的话说，这俩人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侯米来的高中念得实在是不容易。家住二百里地之外的山沟里，多病的父亲在他高二的春节前去世了，他理应辍学帮妈妈带大两个妹妹。可妈妈不许，“眼下多难我都能扛，你安心念你的书，念到北京去，念到北就最好的学校去。咱不能就这么憋憋屈屈地活一辈子，你得出息个样儿来！”返校后，侯米来更拼了，学得废寝忘食。睡觉时他很少脱衣服，大多是书看累了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就背书做题。那时候学校吃固定伙食，一个月要交17块5，还有30斤粮食。粮食从一百里外运过来太艰难，17块5也是天文数字，于是，他退了学校的伙食。退了伙食也得进食，早饭是从来不吃的，另两顿饭都是在同学们吃完之后他才去食堂，总是能找到一些剩菜剩干粮可以果腹，有时候卖饭的师傅也会给他一些剩饭剩汤。能省就省，他知道母亲有多难。戴立成就不一样了，县人事局局长的独苗儿，活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平心而论，这位白白净净的少爷虽然不学习，也不打仗斗殴，行止还是比较低调的，整个高中基本上是睡过来的。
　　
　　学霸侯米来和公子哥戴立成唯一的交集可能就是任朝霞。都分到文科班后，戴立成对任朝霞的一往情深都写在眼睛里、嘴角上，可那个骄傲的公主根本不买他的账。任朝霞的母亲是他们的班主任，这个漂亮女生经常打侯米来的主意，跟他请教、讨论，课间休息时经常会找一个问题来和他辩论，唇枪舌剑中侯米来能感受到她藏在言语背后的特别关爱。每一次交锋都引来全班同学围观，成了全班的一道风景，侯米来很享受这样的状态，一方面可以展示自己的观点和逻辑，另一方面是收获贫困生的内心深处骄傲的自尊。但他是有分寸的，除了学习他没给那个聪明女生任何鼓励，他不允许自己心生杂念，他必须心无旁鹜地学习再学习，为了妈妈，更是为了自己。而自己和公主那些神采飞扬的时刻，戴立成只能在一边儿傻呆呆地看，偶尔也有喝彩和鼓掌。侯天来随即就把这些荣耀时刻都忘掉了，他必须这样。


　　
　　戴立成怎么成了自己？肯定和高考有关系！想到这里，侯米来的心扑嗵扑嗵狂跳了好几下。
　　
　　高考，学习成绩出类拔萃、考场正场发挥的侯米来最后落榜了，发誓要考进北大的他最后居然什么都没考上！他只能接受命运的嘲弄悄无声息地回家务农，跟老师同学再无任何来往。那一刻的沮丧他能跟谁说？种地，安心种地，科学种地，用了二十来年他把自己种成了米业公司的老板，去年全家搬进了县城。这二十多年，他跟同学没任何联系，有一两次遇上了同学，他也装不认识。老师么，他更是不招惹。
　　
　　他看了一下警察递过来的死者身份证，照片上的戴立成更清晰地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同学，白白净净，眼睛里永远装着无忧无虑，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可是，好好一个戴立成他不当，为什么非要当侯米来？侯米来，是个很动听的名字吗？
　　
　　“他是他，我是我。他原来的名字叫戴立成，至于现在为什么是侯米来，我也不知道。”回答了警察的疑问后，侯米来转身离开车祸现场时两臂发麻，双腿发抖，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命运，你到底跟我侯米来开了个多大的玩笑？
　　
　　转身的一刻，侯米来第一个想到的是母亲。侯米来对母亲的愧疚是无法言说的，那些年母亲的汗珠掉地下摔了多少瓣他数不清，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考上大学让母亲有多失望。他落榜后母亲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只是越来越沉默，仍旧每天忙着，一闲下来她就会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远方，这是让侯米来最难以承受的。因为侯米来的落榜，母亲也没让两个妹妹多读书，都是初中没念完就回家种地了。侯米来也没敢向母亲替妹妹争取学习机会，他没资格。
　　
　　想到这些，侯米来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推开公司的玻璃门后，他蹲在墙角号啕大哭起来。


　　
　　把公司交给小舅子打理，侯米来要把这件事儿查个来龙去脉。经过一些繁琐的审批，侯米来终于查看到了自己的档案、戴成的档案，得知当初自己考上的正是梦中的大学，还是法律专业。天呐，我侯米来原来是天之骄子！
　　
　　侯米来怒了，他要告状，向社会讨公道。可一时却不知道从哪儿告起、告谁合适——这场掉包的受益者、他的同学戴立成已经死了。侯米来请了律师，通过律师取证，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戴立成的姨父是招生办主任，在那个招生还没有电信化的时代，他们只是用戴立成的照片换下了侯米来的照片；而戴立成的姨父也于十年前做了古。奈之何？经过慎重研究，侯米来把一纸诉状递了上去，告的是自己的母校。


　　
　　开庭的前一天，侯米来公司门前的椅子上发呆时，班主任老师突然出现了，他隐隐觉得跟明天的庭审有关。急忙把任老师让到桌前，老人家白发苍苍，浮肿的脸上带着悲戚的神情。侯米来不动声色，心中暗暗揣度着老师的来意。
　　
　　高考后，侯米来曾给任朝霞的妈妈写信问过录取情况，这位班主任的回信很长，明确地告诉他只考了344分，并鼓励他做一个有新时代有为农民。她也是这场阴谋与罪恶里的帮凶？
　　
　　“米来呀，非得告么？如今，立成已经不在了。”
　　
　　眼泪像两条小蛇，从任老师沟壑纵横的脸上快速往下蹿，侯米来递过去两张纸巾。他心有些软，刚想说什么，眼前出现了自己的母亲，自己嘴角紧闭、眼神冷漠的白发娘亲。
　　
　　“得告，侯米来这个名字是我妈给我起的，我的名字被不良盗用，我得讨个说法，给我望子成龙、含辛茹苦的母亲一个交待。”侯米来面无表情地给老师倒了杯热茶。
　　
　　“米来，老师对不起你。我知道，一声轻飘飘的对不起，不能抚平你的创伤。我手里只有三十万存款，你让我补偿一下，心里能好受些。”任老师从包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推了过来。
　　
　　“您这是干什么呀？？这件事儿，跟你有关吗？我怎么能要您的钱呢。”
　　
　　“我是在女儿登记结婚时才知道的”，任老师把银行卡往侯米来手里塞，又哽咽起来，“米来，任朝霞嫁给了戴立成。”


　　
　　原来，戴立成北大毕业以后就一直在省法院工作，娶的正是任朝霞。这一切让他始料未及。送走哭哭啼啼的任老师和她的银行卡，侯米来陷入对任朝霞的回忆里。
　　
　　在土里刨食的那些时光里，直至是娶了媳妇以后，侯米来不止一次想到过任朝霞，这是唯一一束照亮他晦暗青春的光芒。那些机锋呼应的时光，多么可爱，侯米来一次又一次在心头梳理着两人辩论过的观点和场景，以及那些智慧的灵光和真率的神情——只有辩论的时候，侯米来才敢正眼看她，而且是咄咄逼人地直视。侯米来甚至想像着，任朝霞穿越时空而来，来跟自己辩论，再一次激活他，直至嫁给自己……每一次从想象中回到现实，只会让自己更加沮丧。他甚至埋怨过不知在哪里的命运之神，既然安排我当一个农民，为什么还让我认识了那么聪明可爱的任朝霞呢？


　　
　　侯米来终于见到了任朝霞，在分别三十年之时，在法庭上。
　　
　　那天，侯米来坐在原告席上，看到最后排坐着个黑衣人，就知道是任朝霞来了。任朝霞来了，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已经激动不起来了。
　　
　　戴立成这次是给他爸过六十大寿的。任朝霞呢，任朝霞怎么没在车上？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宣判前休庭时她亲口告诉侯米来的，她拦住在从厕所里走出来的他，说她没脸，她说她这辈子就没痛快过，嫁给戴立成后再没回来。任朝霞哭了，哭得软在走廊的地上，侯米来冷冷地转过头，曾经光芒四射的公主终于成了他眼角里的一抹黑影。
　　


　　官司打赢了，侯米来把六十万元的赔偿捐给了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去北京办手续时他特意一个人悄悄去了心中的圣地，站在北大校门前，他在心里暗暗地念叨，“妈，跟我来，这本就是我们的北大。”
　　
　　侯米来想象着那个假侯米来猝不及防地走到“侯米来米业公司”门前时的慌乱，脚底一抖自己也差点摔了个跟头。

孙姜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11-28 13:11
说句外行话哈，你这个题材如果从米来调查冒名的真相打官司的角度切入，在这个过程中穿插交织过往与现在， ...

可写的人物和素材还是很多的，等我回去的

孙姜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11-28 13:11
说句外行话哈，你这个题材如果从米来调查冒名的真相打官司的角度切入，在这个过程中穿插交织过往与现在， ...

想过这么写，一是司法环节知识薄弱，二是没有万八千字写不完，累。。
说到底，还是惰性
要不，看在霜儿份上试试把它弄长？?我运运气

重庆霜儿

孙姜 发表于 2019-11-28 10:56
表现方法陈旧，正是一直以来制约我困扰我的难题。急需破解难题！急需指点迷津！
希望得到你更多的点化！ ...

说句外行话哈，你这个题材如果从米来调查冒名的真相打官司的角度切入，在这个过程中穿插交织过往与现在，让情节来还原故事的真相和人性的复杂，或许更有看点。当然，这样的话，会拉成一个中篇了，涉及的知识面也比较广了些。所以，小小说，对大题材，还是有制约性的。

孙姜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11-28 10:43
我以为我读了，居然没找到我的影子。抱歉，我迟到了。姜姜的语言就是好，不愧为老姜。这态度这人品这文风都 ...

表现方法陈旧，正是一直以来制约我困扰我的难题。急需破解难题！急需指点迷津！
希望得到你更多的点化！！！

重庆霜儿

我以为我读了，居然没找到我的影子。抱歉，我迟到了。姜姜的语言就是好，不愧为老姜。这态度这人品这文风都没得说的，必须点赞512个。题材挺好，很有现实性。个人觉得，这样的题材，在结构上或者叙事角度上多些变化，或许更有看点。不知怎么的，现在看单纯的倒叙和插叙，觉得有些单调和作者介入痕迹太重。也是听说你要盖楼，怕砖不够，凑个数

孙姜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11-27 09:39
加精理由：开头入题比较快，形成悬念，让人有读下去的欲望。原一个人的命运被另一个改写。小说悬念迭起，故 ...

谢谢琴版鼓励，高评愧领，必当再更发奋。
问好

孙姜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19-11-26 19:36
我基本同意夏冰老师和子期的意见，高度赞扬孙姜老师对待写作的态度。这篇小说刚发表我就看了，印象 ...

感谢您的详细悦读，感动。期待指点
问好！

香薰古琴

加精理由：开头入题比较快，形成悬念，让人有读下去的欲望。原一个人的命运被另一个改写。小说悬念迭起，故事令人扼腕，结尾也比较符合逻辑。

小平_gMTT8

       我基本同意夏冰老师和子期的意见，高度赞扬孙姜老师对待写作的态度。这篇小说刚发表我就看了，印象和意见随后交流。

孙姜

荠荠菜 发表于 2019-11-26 08:41
题目中咄咄逼人的一问中，包含了多少愤怒？正文的写作中，作者却很好地控制住了愤怒的情绪，描摹生活情景， ...

是的，情绪的爆炸点放在题目里了，相信每一个人读完之后，都记住了这句话，记住这句话背后的悲剧和悲剧产生的原因。

谢谢荠荠老师的解读与高评，问好

荠荠菜

题目中咄咄逼人的一问中，包含了多少愤怒？正文的写作中，作者却很好地控制住了愤怒的情绪，描摹生活情景，穿插背景材料，有条不紊——把愤怒留给了读者。高级！

孙姜

夏冰 发表于 2019-11-22 20:22
修改前后版本都看过了。确实是个好东西。标题及起笔的小说味道就不多说了，关键是作者能用心做完善补充，这 ...

来论坛就是要提高的，所以，等来大家的中肯意见后一定要改，这就是我的态度

很高兴这块小说天地里夏冰老师一直都在

周末好

孙姜

鴳雀 发表于 2019-11-22 20:19
先说写得不赖，这则故事是有个新闻报道的，时隔长了记不清，让你一编排便有了许多的嚼头，不动声色针砭了现 ...

去年吧，看到这样的新闻，心头挥之不去。后来，梦到了车祸场景，就开始写了。写完，心头就平静了

每一篇写 完，都提心吊胆地等着雀雀来解剖。原来，等一个人好辛苦

周末愉快

孙姜

fonyuan 发表于 2019-11-22 15:30
这个小说写得很可以。咱东北人就是牛气，出手就是不凡。
痕迹重了点 ...

谢谢砖家首肯，不足之处，等我在下一篇里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