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鴳雀 于 2019-11-26 10:15 编辑
七十万字长篇《主角》，我一星期读完。每晚十万字，不是不能快，而是舍不得。这一周我迷糊在西安城里一个秦腔戏剧团中，台上台下的与众多人物厮混，时而又跨出城门，在黄土高坡溜达，站在高坡上听信天游高昂敞亮的呐喊，听秦腔苍凉、刚劲、高亢、撕声裂肺之音在黄土地的山峦间回响。我听到回声嘹亮。我留恋着黄土地，留恋着西安城，留恋着忆秦娥，我舍不得离开她们。
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主角》是一步动人心魄的命运之书。作家陈彦大概就写了三部长篇，另两篇《装台》《西京故事》。陈彦是秦腔编剧，老了，退了，他也舍不得厮混了大半生的秦腔舞台，他留恋他们，想念他们，夜夜做梦梦见他们。在这样一种欲罢不能的煎熬下写出来的东西，那叫一个我说不来，我不会形容。这样说，作家写得哭的地方，写得手脚冒汗的地方，我也读得哭，我也冒汗坐立不定，我得偷偷找抽烟的地方，让自己静一静。陈彦叫西安不叫西安，也不叫长安，叫西京。陈彦的装台不是装逼扎台型的那个台，是装饰舞台，下苦力，劳苦大众像蚂蚁一样日日劳作的苦力。我喜爱陈彦描写像蚂蚁一样一生辛劳的低贱生命。我喜爱这些生命。
《主角》陈彦使用方言口语大白话，很合我的口味。陈彦对生活的熟稔、叙事的精准，掌握节奏的老道令我目瞪口呆。我也要用大白话说我的感受，我还要将城串联进去。我不听不看专家们、评论家们的意见，不受他们影响，不让他们的思想装进我的脑袋，将一篇评论写得中规中矩。我就知道他们会这样说：《主角》是一部宏大之书，是用“生命灌注的人间大音”，涉及戏曲文化、历史变迁、社会变革、艺术境界、女性主义等多个领域。《主角》也是一部探寻女性命运的作品。《主角》的底蕴也源于传承有序、扎实又坚韧的秦腔文化根脉之上。
我说书话： 从前在黄土高坡里有个小山村，村里有个姑娘叫易招弟，招弟十一岁不上学放三只羊。家里穷省下钱给弟上学。易招娣舅叫胡三元，在县秦腔剧团里敲鼓。一天，舅到她家，易招娣的命运从此改变。首先改变的是名字，不叫易招娣，她舅让她叫易青娥，跟着舅去了县秦腔剧团学唱戏，唱秦腔。接着改变做人，不做农村娃，改做公家人。后来的日子改成吃苦头。青娥吃尽苦头，除了没有饿肚子，肉体心灵遭受着各种磨难。做人难呐！十一岁的青娥已有体悟。做人为什么会有磨难？易青娥一定感受到这磨难不是来自自然灾害，不是来自凶禽猛兽对自己的威胁；而是来自周遭的人，关心她的人和伤情她的人，对她影响，干涉，侵扰和危害。
人人有周遭的人，人人有磨难。写一个人的命运，写一个人的性格成长史，写关心她的人和伤害她的人，便衬托了她，便写出了她所处的时代和特定社会情状。如此这般，小说便像一幅展开的画卷：一个人的命运连着时代特征一起风起云涌，跌宕起伏，峰回路转，波澜壮阔。一个人能忍受住各种磨难，心中必有一丝希望。什么希望？不是当宇宙航天员，当桥梁设计师，当人大委员长，当灵魂工程师，是心中有一座城。这座城是出生以来所有见识的归纳，所到之处地域的局限，在这个熟悉的范畴内——温馨而安全。易青娥心中的城，是小山村后山坡上三只羊，父母姐弟一起喝疙瘩汤的那张小方桌。易青娥从一个娃，一个头上长跳蚤瘦小的干瘪的娃一直到长开，长成个人见人惊的大姑娘，像花一样绽放开来七年时间里。十一岁到十八岁她只要忍不住哭的时候，就会想到心中的城，就想回到心中的城。我读到这些时，我想到自己在农村受不了时就想回到我的那个局域：前弄堂后弄堂直弄堂横弄堂心中之城。
易青娥打杂，烧火，上灶，被人指来使去，学不成戏。关心她的人悄悄对她说，不能停了练功，她听话，拿大顶，蹲卧，舞拳弄掌，只要有空。七年基功，炉火纯青。爱护她的有她舅，舅的相好；有看门老头，扫院老头，烧火老头，库房老头，四老头名字分别为忠孝仁义。“忠孝仁义”四位各怀绝活的老艺人是她从一个烧火丫头发展到秦腔皇后的绝对贵人。伤害她的有一起学习的同学，女同学，要好的女同学，漂亮的类似闺蜜的女同学；领导，领导老婆；喊口号的领导跟班，一起干活的厨师。他们是她时时忘不了心中之城的催醒剂，闹铃。爱她和害她的人都是她成长的尿素。
易青娥长开后，真是漂亮，一米六八个头，丰乳翘臀削肩细腰，一张脸长成了奥黛丽赫本。再漂亮，所有喜欢她的长辈，嫉妒她的同僚都叫她瓜娃。傻。她不善言语，遇事只会用手背挡着嘴嗤嗤地笑，烦心坐立不安时拿右脚尖敲左后跟地忸怩。她从县里唱到地区，从地区唱到西安城，从西安城唱到中南海。秦腔老剧作家为她改名忆秦娥，为她量身打造新唱本。一张奥黛丽赫本的脸勒头贴片，涂脂抹粉；加量浓妆艳抹，油彩缤纷；戴上凤冠，裹上霞帔。想想也能看见：笔挺的鼻梁，微凹的眼窝。闪亮登场，追光灯追着她，锣鼓点迎着她，一个亮相一个转身，美艳绝伦，光彩照人。难怪她的丈夫不让她卸妆便要霸王硬上弓，让她一脚蹬到门旮旯。雷鸣般的掌声给了她，什么奖都给她，让她当领导，提干加薪嘉奖。当读到一个人常年历经逆来顺受，十分煎熬，百般屈辱，千辛万难而总于怎么说好，我又形容不到位，咸鱼翻身？忆秦娥哭不哭，我忘了，我却为那丫头泪流满面。陈彦太会铺垫，太会调动读者情绪，压抑压抑，忽地一夜春风来。陈彦坚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忆秦娥的爱恋婚姻比起舞台主角的鲜亮而黯然失色。她的初恋同学风萧萧，随着她调进西安秦腔剧团，不明不白躲开她，天天喝得酒肆糊涂，终于黄了。真乃风萧萧兮易青娥，瓜娃去兮不复返。第一个丈夫刘红兵，纨绔子弟文革产物，死缠烂打得到忆秦娥，离婚后废了；忆秦娥又邂逅一个画家，过了一段亦喜亦忧的日子，画家死了。她和红兵有个男孩，真正的瓜孩，也死了。她领养的一个女孩，忆秦娥第二。这个好明白。作家陈彦在说，秦腔艺术后继有人。
小说涉及二三百号人物，他们都在自己的轮盘上争当着主角，即使是厨房的大厨、二厨，也不免有主次之分，纵是阴间的牛头、马面，谁走前，谁走后，谁为主，谁为辅，也都是大有讲究的。因而，主角是一种象征，生活中谁都是主角，谁又都是配角。或者说，普通人才是生活的真正主角。
小说从忆秦娥十一岁说起说到五十一岁，说了四十年。地球人都知道，女人五十一岁后列入中国大妈行列，与命运，性格关系不大，与丝巾，水杯，广场舞接轨。《主角》与中国许多长篇一样，收尾匆匆，好比响尾蛇，少见花豹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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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24 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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