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蝌蚪找妈妈

孙姜

　　

　　尽管知道此行与一直渴望见到的妈妈有关，与他渴望的新生活有关，蝌蚪的兴奋也只在上火车前的一瞬间，等火车一开，他就想哭，可是他不敢。看着不断被甩掉的树，不断出现又消失的河，还有一个又一个跑没影了的看不出多大差别的山头，蝌蚪知道离小北沟越来越远，离爷爷奶奶越来越远，终于还是没忍住，对着火车窗户扑嗒扑嗒地掉起了眼泪，在衣服袖子上画起了地图。而身边的那个男人也只是翻了翻眼睛，不怎么理他，随便他委屈着。过隧道时，蝌蚪从玻璃上看到他正津津有味地看报纸，翻过来看，掉过来看，头都不抬。　　
　　不用抬头他也帅着，棱角分明的侧脸让蝌蚪一直在努力地原谅他的陌生和冷漠。隧道一个接一个，蝌蚪把这个他得叫爸爸的男人看了又看。尽管在心里他接受了这个爸爸，但嘴上从没叫出来过。唉，自己承不承认有意义吗？

　　
　　“猪哇，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给咱亲人解放军……”昨晚，蝌蚪正伴着爷爷奶奶唱的曲儿在炕上扭大秧歌，这个人就推门进来了。
　　
　　“什么日子啊，你们咋这么高兴？”
　　
　　“我们天天这么高兴！哼！”爷爷拿起烟袋锅黑着脸摔门而去。
　　
　　他一进来，爷爷就走出去，每次都这样。蝌蚪不止一次在心里偷偷想过，这俩人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其中一个是不是就能爆炸？多长时间呢，五分钟，十分钟？要炸就炸那个人拎着槽子糕、米花糖的人吧，谁也不能动我的爷爷。出于对爷爷会爆炸的恐惧，蝌蚪在心里恨那个男人，对就让他爆炸掉，爆炸之前他的脸会先变绿还是先变红……
　　
　　“蝌蚪都这么高啦！”那人眼里喷溅出的明明是喜悦的火花，蝌蚪却像怕烫，迅速缩在奶奶身后，躲避那根发光的焊条。那天跟爷爷去修理三轮车，他迷上了会冒火花的电焊条。
　　
　　“那是，俺蝌蚪都快长成大小伙子了！”一提到“蝌蚪”俩字，奶奶的声调就会提高好几倍，蝌蚪感觉得到，也受用着。
　　
　　“我这次是来接他的，该上学了。”
　　
　　在奶奶身后的蝌蚪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浑身一个劲儿地抖，他隐隐觉得，变化要来了，他期待着的变化要来了。好容易控制住自己的颤抖，他从窗户翻了出去，直奔村后的大水泡子去了。他害怕，不知道怕的是什么。
　　
　　蝌蚪又像平时一样钻进水泡子旁边那个废弃的泥草房，低矮的屋子里装满了他的心事。昨晚爷爷把睡着了的他背了回去，今早爷爷又跟过来。这回，没等爷爷开口，蝌蚪先出了声。
　　
　　“你说城里真有我的妈妈么？”
　　
　　“什么话，当然有。”爷爷不看他，一味磕着烟袋锅。
　　
　　“那她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来看我？”
　　
　　“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呢，她顾不过来。再说了，你不是有我们吗？咋，不乐意跟爷爷奶奶在一起？”
　　
　　爷爷都这么说了，蝌蚪也不好说什么，眼睛顺了下来，摆弄着手里的粉笔头。
　　
　　爷爷继续劝他：“城里的老师多好，蝌蚪，咱可不能跟学习较劲哪，爷还等你出息呢，爷还等着享你的福呢。再说，小北沟又没有学校，去尔站上学不也得住别人家？咋说还是自己家好，乖，跟你爸进城，好好念书，上大学。”
　　
　　爷爷都发话了，蝌蚪知道只能这样了。其实，蝌蚪是盼着进城的，他只是不说，怕伤了爷爷的心。
　　
　　离开小北沟时蝌蚪没敢回头。不回头他也能看到爷爷挥舞的烟袋和奶奶哭红的眼睛，还有那些被下午的阳光托举起来的泥草房里的妈妈。

　　
　　“玻璃窗都黑了，还看啥？转过来身，咱们吃饭。”蝌蚪只抓了一张五香饼又立刻转回身，好像跟窗户有多大感情似的。他早就不哭了，而是满心欢喜地等着见妈妈。
　　
　　“家里的情况奶奶都跟你说了吧？”男人的话跟他正地嚼着的鱼皮花生豆一起嘎嘣嘎嘣地跳进蝌蚪的耳朵。
　　
　　奶奶当然说了。从记事儿开始，蝌蚪的生活里只有爷爷和奶奶。不管是拾柴还是放羊，驼背的爷爷总叼个烟袋，很少说话。家里的话都让奶奶说了，蝌蚪是在那些支离破碎的唠叨里泡大的，就像那年爷爷扔进酒瓶子里的小棒槌，那个逐渐变白变大的东西是蝌蚪最早的记忆。蝌蚪知道自己跟石头、柱子他们不一样，爸爸一年才来一趟，妈妈从来就没出现。奶奶说：“你爸忙，你妈更忙，他们都想你呢。你二叔前些日子去城里，他们还问，蝌蚪听不听话呀，蝌蚪长没长高呀……别胡思乱想，走，跟奶奶去给苞米苗捉虫子去。”
　　
　　捉虫子得把两手拱起，用空着的手心拍打那些小苗，等那些大绿虫子被震昏了，就很容易捉到了。奶奶说虫子喜欢苞米苗的甜味儿。有一次蝌蚪趁奶奶不注意，偷着揪棵小苗尝了，也没觉得多甜。

　　
　　捉着捉着就腻了，蝌蚪一撂蹶子又跑去泥草房，这里才是有妈妈的家。妈妈打着雨伞走来，是蝌蚪4岁跟奶奶上地被雨淋了后在北墙上画的；妈妈捧着蛋糕站在那里，是蝌蚪5岁生日时在南墙上画的；妈妈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拿着药片，是蝌蚪6岁被草爬子咬后在东墙上画的；妈妈挥舞着棍子，是蝌蚪前不久让柱子家的大黑狗撵了……
　　
　　“妈，柱子他妈给他粘糖葫芦了。”
　　
　　“妈，小石头的妈妈给他买新书包了。”
　　
　　“妈，我想让你抱抱我。”
　　
　　在泥草房，蝌蚪跟妈妈有说不完的话。画妈妈的粉笔是爷爷管村委会负责画黑板报的人要的，整整一盒呢，蝌蚪用得很仔细。大水泡子里，今天怎么一个青蛙也不见呢？一群蝌蚪在阳光下游来游去，让蝌蚪一时忘了自己……

　　
　　“回家之前，你得知道规矩。”男人打断了蝌蚪的梦游，“你妈在商场里卖肉很累，家里也全靠她带回来的肉呀、菜呀的贴补伙食。你在她跟前要会来点事儿，知道不？”
　　
　　“嗯呐。”蝌蚪像虫子一样应了一声，声音很小。尽管他十分不愿意说话，这一声必须得应，他知道。这还用你告诉？我最会来事儿了，天天把爷爷奶奶逗得咯咯儿直乐。
　　
　　“两个弟弟还小，你得让着他们，懂么？”
　　
　　蝌蚪挺直了后背，石头的哥哥一见到他们就把后背拔得溜直。
　　
　　那人吃饱喝足，睡了。窗玻璃上长了雾，蝌蚪又开始画，画个妈妈微笑着张开手臂……有了窗户上的妈妈，蝌蚪倚在角落安静地睡了。
　　
　　蝌蚪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偎在那人身边，他没敢动，说不清是怕惊扰了人家的好睡，还是舍不得这一刻的温暖。蝌蚪又闭上了眼睛，用力往回找刚才的梦。梦里只有那个泥草房，哟，房梁怎么掉下来了，草房摇摇欲坠。墙，那些墙也晃悠起来……“别伤着我妈！”他用力喊，可就是喊不出声来……

　　
　　下了火车，那人牵着他的手往前走，楼房一栋接一栋，汽车一个接一个，蝌蚪只是轻描淡写地看看，见妈妈才是头等大事。
　　
　　当那人打开二楼的一扇灰色的门，指着厨房里的系着围裙的高个子女人，对他说“这就是你妈”时，蝌蚪颤抖着叫了一声“妈”，尽管声音仍旧没多大，可那一刻，自己的心都好像跟着这声呼唤跳了出来。可是，可是那个女人扭过身子、叮叮咣咣地在案板上剁了起来，看都没看他一眼。
　　
　　蝌蚪闭上眼睛，攥紧了拳头。泥草房到底还是塌了，土坯正一块一块地从他身上往外飞，飞走的还有茅草，还有墙，一个个妈妈像纸片一样，也从头顶飘了出去，越来越远……
　　
　　蝌蚪想，这人肯定不是我要妈，我妈在泥草房里。眼泪模糊了蝌蚪的眼睛，他转身想走。[size=18.6667px]

   在父亲惊愕的目光中，蝌蚪已经走到了门口。忽然他看到了泥草房里的妈妈在引颈凝望，挥手示意，一遍遍地念叨着，蝌蚪要乖呀，蝌蚪要出息呀……蝌蚪转回身，走上前牵了下女人的衣襟，轻轻地说：“我回来了。”

孙姜

鴳雀 发表于 2019-12-27 11:51
生姜的每一部作品情绪都有不同的侧重，这篇煽情厉害，我差一点掉下泪来。

哈哈，看来是我的笔力还＂差一点儿＂．写的时候我也掉泪了，太心疼这个孩子

鴳雀

生姜的每一部作品情绪都有不同的侧重，这篇煽情厉害，我差一点掉下泪来。

孙姜

慕容彬 发表于 2019-12-25 21:46
支持精华，老师的文很厚重，谢谢分享！

问好慕容公子，感谢支持鼓励！

孙姜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12-25 10:00
姐姐不耻下问，真令人感佩！大爱这个妹夫的命运有点坎坷，好在，梅花香自苦寒来，一切皆已成过往。祝 ...

残忍地触碰过往的疼痛，是为了将来不再有疼痛发生。
预祝新年快乐！

慕容彬

支持精华，老师的文很厚重，谢谢分享！

重庆霜儿

姐姐不耻下问，真令人感佩！大爱这个妹夫的命运有点坎坷，好在，梅花香自苦寒来，一切皆已成过往。祝福！圣诞快乐！:hug:

孙姜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19-12-24 14:14
精华理由：这篇小说首先是构思出新，留守儿童对母爱的渴望写得很扎心。这类题材不少，作者写出了新意，更能 ...

琴版什么都知道，我说出来的白的和我不想说出来的。。收到鼓励，继续努力！谢谢

香薰古琴

精华理由：这篇小说首先是构思出新，留守儿童对母爱的渴望写得很扎心。这类题材不少，作者写出了新意，更能使人深思，关爱留守儿童。小说语言朴实，情节紧凑，加精鼓励！

孙姜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12-23 13:18
读了好久，今天来留言。文章很感人，细节出彩，写出了遗弃子对妈妈的渴求与爱。佩服姐这笔力。我能说的，也 ...

结尾改了，看行不？建议越多越好，你知道我是信贪心的

这个是妹夫的真实经历，城里的这个女人，是后妈。。心疼死那个还没长大的妹夫了。。

孙姜

冰峰雪鹰 发表于 2019-12-22 22:31
描写得要到自己会要哭，但作为作家得心肠硬一点。你的笔调主要得催泪读者，敲击读者的情感软肋。结尾部分 ...

结尾改了下，又抖一番。请冰峰老师审。问好！

孙姜

冰峰雪鹰 发表于 2019-12-22 22:31
描写得要到自己会要哭，但作为作家得心肠硬一点。你的笔调主要得催泪读者，敲击读者的情感软肋。结尾部分 ...

结尾改了下，又抖一番。请冰峰老师审。问好！

孙姜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19-12-23 13:18
读了好久，今天来留言。文章很感人，细节出彩，写出了遗弃子对妈妈的渴求与爱。佩服姐这笔力。我能说的，也 ...

你和冰峰老师都觉得结尾是问题，那就是真有问题了。我去改，改好了再来谢。

重庆霜儿

读了好久，今天来留言。文章很感人，细节出彩，写出了遗弃子对妈妈的渴求与爱。佩服姐这笔力。我能说的，也就是结尾了，不一定非要明天回去，可以有更多的想法。

孙姜

冰峰雪鹰 发表于 2019-12-22 22:31
描写得要到自己会要哭，但作为作家得心肠硬一点。你的笔调主要得催泪读者，敲击读者的情感软肋。结尾部分 ...

“敲击读者的情感软肋”，说得太好了！

谢谢冰峰老师赐教，结尾部分我再斟酌。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