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四十】山茶花

草舍煮字

【男人四十】山茶花
文/草舍煮字

　　
　　（一）
　　
　　两片热唇默默地向马莉雅的嘴唇靠近，即将触到一起的一刻，她用手掌挡住了刘心儒的嘴。她被他挤压在自己家的门后墙壁上，脸颊微红，气息微喘，柔声说：“我懂，你此刻想做什么，我也……也想。但是你要想好了，只要做……做了一次，咱俩的关系就……结束了。我会从你的生活中……消失，这是为了……不破坏你的婚姻。这种事会上瘾，不存在节制……或者保密。”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心儒长长吐出一口热气，放开马莉雅，内心有点沮丧。他们交往的两年当中，马莉雅不止一次这样拒绝。刘心儒不想失去这个红颜知己，选择妥协。但他内心有点妒忌，因为他感觉马莉雅的感情生活好像不那么单纯，他见过那个男人。但他没有任何资格要求马莉雅怎样。
　　
　　（二）
　　
　　他俩早前算是半个网友，后来正式相识、交往是在线下。两年前的一天，他从图书馆借了一摞书出来，路过一个花店。店门前一辆厢货车正在卸货，各种花卉占了多半个人行道。他想起就要到自己和妻子的四十岁生日了，两人生日相差五天，于是信步走进花店。两个女店员和司机正在忙碌，顾不上接待他。店堂大约只有四五十平米，阳光透过大玻璃窗照进来，十分明亮。四壁和当中的货架通天，摆着各式花卉，都是盆栽的花和绿植、盆景，没有剪下泡在桶里的花枝、花苞。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踏入花店了，浓淡隐约的植物花卉气息氤氲在他的周围，缕缕幽香让他格外舒坦。不大的柜台背面墙上挂着营业执照，他瞥见店主人的姓名，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轻声念出来：“马莉雅？”
　　
　　刘心儒在网络论坛发小说已经多年，有个网名叫做“马莉雅”的会员经常来读。差不多每一篇她都会留下很有分量的评论，偶尔也为他写一篇专评。她自己也发文章，写的主要是国内外各地的游记，以及欣赏名画的感受，每篇都有她独特的见解。
　　
　　“是我。先生您需要什么花？”一个甜润的女声在他身后说。
　　
　　刘心儒回身看见眼前的马莉雅，内心又是一动——她在论坛不仅用了实名，连头像都是她自己的。头像微微歪着头，神情恬静，目光悠远，看得出有气质、有内涵。他暗笑自己，曾经以为对方在网上找这张头像是花了功夫的——是，他不止一次在心里玩味过那头像。
　　
　　马莉雅此时也是微微歪着头，忽闪着大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提着书袋的瘦高男人，似曾相识。听见他自我介绍，说自己的网名是“儒心刀文”，笑了，心想，这就对了。
　　
　　刘心儒弯腰捡起从她手里滑落的货单，眼睛余光看见周围没有别人，用老相识的口吻说：“没关系没关系，你这不算失态。”
　　
　　马莉雅也嘴不饶人：“你高看自己啦！哈哈哈哈……”这一笑，两人都不觉得是初见了。
　　
　　“原来咱们在同城啊！我差不多每个月都要走过这里，去图书馆借书，怎么现在才看见你？”
　　
　　“我住在郊区养花房那边，这里的店面我请人打理。可我也经常来借书啊，你的眼睛长在发际线上了吧。”
　　
　　“嗯……我很少专注于漂亮女士。”
　　
　　“虚伪……”
　　
　　“呃……是恭维。”
　　
　　“油嘴滑舌。”
　　
　　“哈哈哈哈……”
　　
　　临走，他买了两盆山茶花。此后，他们每次借书都相约同去。当然，后来也不止于同去图书馆，还有电影院、博物馆、茶馆、公园、海边等等，还有她的养花房。刘心儒以为她也就三十四五岁，没想到和自己同岁，四十了。在这个岁数，她微微歪着头，忽闪着清澈的大眼睛，有点天真的样子，却一点都不做作。
　　
　　（三）
　　
　　刘心儒婚后，一开始给妻子李山茶送的小惊喜小浪漫之类，她都不以为然。尤其送给她的鲜花，不当吃不当喝，她觉得那是浪费钱。不多的三四件金玉首饰，她总是珍藏起来，一年也舍不得拿出来戴上一两次。不解风情，这是刘心儒给妻子的定论，后来他也就几乎不给妻子送礼物了。然而，他带回家的两盆种在土里的山茶，作为生日礼物，妻子后来却喜欢得不得了。
　　
　　刘心儒自小家境清贫，父母原本是这座小城里的普通工人，住着厂里分配的一套三十八平方米的旧楼房。他考上大学时，父母已经下岗两三年了，做的小买卖勉强维持温饱，供不起他上大学。工厂子弟小学的李老师和刘心儒父亲的关系很近，刘心儒的名字就是李老师给起的。李老师的妻子李师母来自农村，给刘心儒介绍了老家的姑娘，就是李山茶。李山茶的爹同意这门亲事，为的是让闺女有个城市非农户口。他当时在城里带装修队，表示刘心儒上大学的钱他都包了。刘心儒无可选择，况且姑娘的模样，走在城里也比一般人强。李山茶愿不愿意呢？她低头红脸没有表示。但刘心儒一入学，她就上赶着在大学门口租了房，给对象做饭、洗衣服，美滋滋地陪读了。陪了两年她怀孕了，大学生不允许结婚，她说不要婚礼。老爹拗不过闺女，在老家找熟人给两人扯了结婚证，又给了十万元的陪嫁，一分钱彩礼都没要。刘心儒的人生就此开始平顺上升。
　　
　　刘心儒毕业后做了公务员，后来升了科长。妻子和他在同一个机关单位，从保洁员做到了后勤组长。丈夫勤勉敬业，收入稳定；妻子相夫教子，孝敬老人。小三口的小日子如娘家村边平静的小河，伴着时间无声流过，几乎没有波澜。妻子平时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偶尔老熟人打趣她未婚先孕的事情时，她慨然自任，说是自己追的老公。一转眼二十年了，女儿上大学时，家境比她爸爸上大学时宽裕得太多了。
　　
　　一切都好，女儿住校以后，他俩虽然比别人早早进入二人世界，感情生活却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激情。刘心儒把原因归结为结婚太早，审美疲劳了。而且，当年自己被命运控制，对爱人没有选择的余地，还没怎么恋爱就有了孩子。当然，他有时也会暗暗告诫自己，既然结婚了，就要对得起发妻。
　　
　　丈夫的平淡，时常漠然，李山茶当然有感觉，但她把原因归结为自己没有本事，没有给几世单传的丈夫生儿子，自己对不起他们家。她这种重男轻女的观念来自老家，尤其是她爹。爹爹五年前去世，把所有遗产都给了儿子，而女儿有了着落，很对得起她了。她这些年也多次暗示丈夫，再生一个儿子，都被拒绝了。女儿是丈夫的命根子，丈夫不愿意再有个孩子来分走对女儿的爱。李山茶觉得应该是这个原因，丈夫与她的夫妻生活越来越少、越来越敷衍了。不光是这样，孩子上学走后，他们两个人经常一整天都难得说一两句话。但她内心是踏实、知足的。少年夫妻老来伴，她约束自己安守本分，严守妇道，觉得自己比那些吵架的夫妻幸福多了。
　　
　　（四）
　　
　　从来女子多痴情，刘心儒觉得李山茶是这样，马莉雅也是这样。随着交往的深入，他逐渐了解了马莉雅的身世，被她坎坷的艺术经历深深吸引，也深深同情她的家庭生活遭遇。
　　
　　马莉雅是本省已故知名画家高梵的遗孀。高梵的画，现在在国外已经能拍卖到十多万美元一幅了。
　　
　　当年马莉雅考上了美院后，先是高梵的学生，兼职模特以后，为高梵做模特的时候比较多。高梵的前妻病故后，她与这位比自己大二十五岁的老师同居了。同居后马莉雅才知道老师私生活的可怕秘密——家暴。每次对她家暴后，老师异常亢奋，灵感迸发，即刻作画，作品的艺术性十分强烈。老师的行为，使马莉雅逐渐明白了他前妻郁郁而终的原因，但她那时已经深陷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对老师爱得死心塌地，甘愿做他向艺术神明献祭的羔羊。甚至为他多次做人流，直到被医生宣判不能生育。老师知道了这个情况，和她举行了婚礼，并痛改前非戒掉了家暴的恶习。二人挽手相携，到世界各地旅游，度过了一年多平和幸福的时光。
　　
　　始料未及的是，婚后丈夫仿佛江郎才尽了，很少能画出有分量的画作。而马莉雅的画作却逐渐成名。视艺术为生命的丈夫越来越焦虑不安，终于旧病复发，又开始家暴。马莉雅被打得很重，落下了残疾，以至于视觉模糊，需要稍微歪着头才能看清东西。丈夫清醒时，出于对自己艺术前景的绝望，对自己家暴行为的负罪，他痛苦到了极点，疯狂地挥刀要砍掉自己的手。马莉雅夺刀的时候又被划伤了手臂……终于，在一个寂静的冬夜，陷入深深抑郁自责的丈夫，偷偷跑到一个荒漠的雪野自尽了，遗书声明所有财产——近三百幅画作全部属于马莉雅，以表达自己对妻子深深的爱意和忏悔。
　　
　　高梵与前妻的儿子，在法国做律师的高敦艺回来奔丧。这个身材伟岸的男人，比马莉雅只小六岁，主动称呼她“小姨妈”。看了父亲的遗书，他说：“这些遗作是您应得的，小姨妈。作为艺术家和爸爸的亲人，您最懂它们的价值。或许……我希望您能同意，把我母亲的那十几幅肖像赠送给我。”
　　
　　马莉雅十分感动，请他随意挑选。后来，除了母亲的肖像，高敦艺还选了两幅马莉雅的油画作品，带回法国。
　　
　　（五）
　　
　　自从两年前带回家两盆红山茶后，刘心儒好像着了魔，突然和妻子亲热起来，激情澎湃，差不多回到了他们结合时的那些年。李山茶不知道原因，但她因此喜欢上了丈夫送的这个生日礼物。其实他俩不太会养花，种几盆皮实的吊兰、绿萝、仙人球还凑合。山茶这么娇贵的花，他们总是侍弄不好，不是大量掉叶子就是不开花。但刘心儒总是有办法，隔段时间就拿去不知哪个花店，换两盆新的回来。
　　
　　又一个晚上，刘心儒把妻子折腾得好像溺水刚捞上来一样，浑身汗湿，灵魂飘向云端，没有了生气。凌晨醒来，昨天白天和马莉雅在一起的一幕映在脑海，他亢奋得了无睡意，起来到书房打开电脑，把昨天马莉雅为他画的素描肖像调上屏幕，细细端详。奇怪，是马莉雅故意把自己画得精神了，还是恋爱中的自己变得年轻了？嗯，应该是后者。
　　
　　天光大亮，妻子端着一杯热奶进来，刘心儒不动声色地调出论坛网页来看。妻子知道丈夫在电脑上不是工作，就是敲文章。她初中没毕业就回家种地了，不太懂他写的小说，但她知道这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她搬个凳子坐在他身边，挽他的手臂，头靠着他的肩，趁着丈夫转头，亲了他的脸，幸福在自己的脸上荡漾开来。
　　
　　“哎，”她扭了扭粗腰，往丈夫身上挤了挤，被他的椅子扶手硌了一下，“上个月在菜市场碰见李师母，她说有人瞎传，说你在外面有女人。我根本不信，嘻嘻。”
　　
　　“为啥不信？”刘心儒端着牛奶的手微微发抖。
　　
　　“你见天儿在我身上……都耗光了……”妻子一边扭捏地说着，一边心疼地轻抚着丈夫肩头，被自己咬得青紫的牙印。
　　
　　刘心儒心里清楚，每次他怀里抱的是妻子，但心里幻想的却都是马莉雅，妖娆娇媚，风情万种。此时，他突然有种对妻子同床异梦的负疚感，“过了四十岁的男人，花心贼胆，都这么卑鄙！”这是他从同事那里听到的。
　　
　　“耗光了吗？”他咬牙切齿地说着，站起身把妻子推到沙发上。
　　
　　“哎哟！昨晚弄得……我腿还软着呢……哎哟，今天上班我……我要给职工搬过节福利……”妻子这么说着，却没有推拒。她喜出望外，喘息起来。
　　
　　“我不管，我不管……看咱俩谁先把灯油烧干！”刘心儒发狠地说。他很多年没有对妻子说这么俏皮的话了。
　　
　　“嗷——”妻子大呼小叫，恐怕全楼都听得见……
　　
　　（六）
　　
　　那天把马莉雅压在她家门背后，刘心儒差一点就得手了。这些天，刘心儒内心的渴望燃烧起来了。他对自己发誓，那是最后一次妥协。
　　
　　不久，由于工作业绩突出，他被破格提拔到处级。又奉命带队，到深山贫困地区调查扶贫工作落实效果。一个多月里，他一直没有联系到马莉雅。想起有两次发现她和一个比她年轻、着装体面的男人在一起，一次是两人在街边散步，另一次是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看见他们面对面交谈。刘心儒的妒忌心开始发酵，越来越膨胀。扶贫调查回来后，他吃惊地发现马莉雅已经把花店和养花房盘给了别人，自己不知去向，联系方式也没留下。
　　
　　“我一定要得到她，我肯定能得到她！”这个信念让他越挫越勇，因为马莉雅毫无疑问属意于自己。他不管不顾地到处打听，大有不惜抛弃公职和家庭的气势。
　　
　　收到马莉雅的邮件，是她玩失踪后两个多月。
　　
　　“……高梵的儿子高敦艺和当地艺术家合作，在塞纳河左岸盘下了一个画廊，准备展出高梵的遗作，当然也有我和高梵其他学生的。他力邀我去打理，我义不容辞……我不隐瞒，我的离开也有你我之间的原因。我越来越担心自己，成为伤害你和你的婚姻的诱因……你要记住，情感生活不可能完美。追求完美的过程，总是发现更不完美的过程……”
　　
　　邮件中有一张马莉雅在画廊里的照片，她的身边或站或坐着十几个不同年龄、不同装束、不同肤色的外国人，随意摆着闲适优雅的身姿。其中有一对恋人搂在一起，女孩金发碧眼，男的是刘心儒两次见过的，曾经和马莉雅在一起的那个人，想必就是高敦艺吧……
　　
　　身边传来轻微的扑簌簌的声音，花盆里的山茶掉下几片叶子，已经有点光秃了。

草舍煮字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20-1-24 00:22
作品取山茶花的纯洁高雅作象征，以刘心儒这个四十男人的情感纠葛为主线，配合李山茶、马莉雅的成长经历、性 ...

谢谢霜版倾情肯定。这篇仍有急就章的遗憾，期待下一篇能好些。

重庆霜儿

作品取山茶花的纯洁高雅作象征，以刘心儒这个四十男人的情感纠葛为主线，配合李山茶、马莉雅的成长经历、性格特征、情感脉络和人生理念，分别从不同侧面探讨了中年情感危机的话题。从而，通过男主的这轮情欲望与理智的斗争，表达了“情感生活不可能完美，追求完美的过程是一个发现不完美的过程”的主题。文章谐音和标题极富象征意义，充分表现了作者的寄予。而由高梵与马莉雅这对夫妻，增强了文本的艺术延展性，颇值得玩味。从结构上，以倒叙的手法，首尾呼应，在有限的篇幅内，写出了无限的人生可能。非常不错。欣赏学习！

草舍煮字

重庆若雪 发表于 2020-1-23 19:35
小说触摸了都市的情感之痛。有失落也有坚守。一对在各自婚姻生活的苦恼中挣扎着的情感男女，有了一个隐秘而 ...

只是情感伴侣已经越轨了，人性贪。
谢谢若雪！

草舍煮字

yugongjin 发表于 2020-1-23 21:27
花盆里的山茶掉下几片叶子，欣赏，问好

谢谢于老师，拜个早年！新春快乐！

yugongjin

花盆里的山茶掉下几片叶子，欣赏，问好

重庆若雪

小说触摸了都市的情感之痛。有失落也有坚守。一对在各自婚姻生活的苦恼中挣扎着的情感男女，有了一个隐秘而知心的倾诉对象。他们熟悉又陌生，亲近又遥远。
煮兄小说写的很细腻。心理活动描写的很到位。拜读学习
了

草舍煮字

牛老伍 发表于 2020-1-23 15:46
呵呵，啥花都不如咱油炸的麻花，俺过年去了，明年再陪草舍兄玩！

问好草舍兄，新年快乐，阖家幸福！:v ...

牛哥吃好喝好休息好，新年团圆快乐，阖家健康幸福！

牛老伍

呵呵，啥花都不如咱油炸的麻花，俺过年去了，明年再陪草舍兄玩！

问好草舍兄，新年快乐，阖家幸福！

草舍煮字

孙姜 发表于 2020-1-23 12:14
等不及开电脑了

用真实的笔触写出了四十岁男人在感性与理性结合层面的徘徊，在欲望与情感交界地带的 ...

生姜一语中的。
男人、女人四十，各自境遇不同，但面临的问题多有共性。

草舍煮字

鴳雀 发表于 2020-1-23 12:05
一个疏忽，沙发让生姜抢去了。

你将就睡个美人榻吧

孙姜

等不及开电脑了

用真实的笔触写出了四十岁男人在感性与理性结合层面的徘徊，在欲望与情感交界地带的挣扎。

“”情感生活不可能完美。追求完美的过程，总是发现更不完美的过程…这个核抖得正当，恰当。

一个字，好！

鴳雀

一个疏忽，沙发让生姜抢去了。

孙姜

坐沙发。回头开电脑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