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阅读札记：嵇康2

月牙

《世说新语》阅读札记：嵇康2

文/月牙

　　林下诸贤，各有俊才子。籍子浑，器量弘旷。康子绍，清远雅正。涛子简，疏通高素。咸子瞻，虚夷有远志。瞻弟孚，爽朗多所遗。秀子纯、悌，并令淑有清流。戎子万子，有大成之风，苗而不秀。唯伶子无闻。凡此诸子，唯瞻为冠，绍、简亦见重当世。
　　——《世说新语•赏誉第八•二十九》


　　这则写竹林七贤他们才华出众的儿子，句短义丰，俊才璀璨，照亮了当时的半个夜空。本文只找与嵇康之子有关的来写，有两处，“康子绍，清远雅正”，“绍、简亦见重当世”。


　　先说“清远雅正”。有人说，嵇康的儿子嵇绍（253年——304年），志向高远，本性正直。也有人说，嵇绍清正文雅。还有人说，嵇绍清正儒雅，志向远大。各种版本的翻译，用现代大白话说，嵇绍有理想，有道德，当然是那个时代所谓的正统思想，言行做派符合当时的主流价值观。


　　嵇绍十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嵇康被害，他奉养母亲很是孝顺，处事贤能公正，有知人之明，不附恶人，不畏权贵，清名远播。宦海几多沉浮，敢于直谏。死后谥号“忠穆”。


　　父亲嵇康为司马氏集团所害，而他的儿子嵇绍却耿耿忠于司马氏，有人从孝出发，对此诟病，但从忠这个角度，很好理解了，因为忠君爱国之大义，是谓“正”。


　　留存两个典故有关嵇绍，嵇侍中血，鹤立鸡群。是他清正儒雅很好的注解。


　　杜甫诗中有：“岂无嵇绍血，沾洒属车尘？”朝廷北征时，王师大败，晋惠帝受伤，众人溃逃，只有嵇绍拼死护卫天子，结果被杀，嵇绍的血溅到惠帝的衣服上，惠帝至哀。待战事平息，侍从要洗御衣，晋惠帝说，这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去。嵇侍中血，也成了忠臣不二的代名词。


　　有人赞美嵇绍气宇轩昂，潇洒安详，如鹤立鸡群，见过嵇康父子的王戎说，那是你还未见过他父亲呢。


　　因为“清远雅正”，所以“见重当世”，这样的因果关系是成立的。在所有这些人里面，唯独阮瞻可居于首位，嵇绍和山简在当时也很受尊重。“当世”，不是《世说新语》编纂成文的南朝宋，而是竹林七贤所在的魏末晋初。


　　至孝，至忠，在忠孝难以两全的情况下，一心忠君，心无旁骛。不似他的父亲嵇康，清则清，雅则雅，走的却是非主流的道路，三十九岁被司马昭所害。嵇康临终将儿女托付给山涛，嵇绍长大却死命效忠于司马昭的孙子司马衷。乱世之人，难有寿终正寝一说，一个被人所害，从容赴死，一个拼命护君，视死如归。一个成就气节美名，一个获得忠君夸赞。在儒家思想一统天下的时代，嵇绍“见重”的不只是“当世”，后世对他也念念不忘呢。文天祥《正气歌》中，“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便是明证。


　　嵇康嵇绍父子，皆潇洒豁达，卓尔不群，开朗有节，通达不乱。看了嵇康父子的命运，不禁感叹，精神基因之强大，时代底色之浓厚。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五》


　　士族阶层讲究仪容举止，这是魏晋风流的重要组成部分。写古代男子之美，这则是我本书中所见最具特色的一例。


　　男子之美，古代也讲身高。七尺八寸多高？有人估算相当于现代的一米八八，放在当时着实高大。只有这海拔和高大的身形，还不足以成为美男，更要讲气质与内涵。


　　何谓“风姿特秀”？风度姿态秀美出众，俊眉朗目，貌若潘安，美过宋玉，神姿高彻，风尘外物。美是一种比较，与一般人比，具有一种别样的风度气质。读到这里，对嵇康的外在形象有了大概印象，但终究只是一副皮囊而已。相当于嵇康的一张证件照。


　　作为一部笔记小说，《世说新语》的文学性可圈可点，语言精炼隽永，描写方法多样，人物气韵生动，别具神彩。


　　身高、形体、气质，总写之后，紧接着分述，用三种不同的声音评价嵇康，既有直接的赞美，也有侧面的烘托，既有常态之美，也有醉态之美，既有实写，更多的是虚写，将美男嵇康写得玉树临风超尘脱俗安雅非凡。


　　见到嵇康的人都赞叹说：“他举止潇洒安详，气质豪爽清逸。” 他挺拔高峻幽雅，借他人之口说出，多了一份婉曲之致。这是一张清新脱俗的生活照。


　　有人说：“他像松树间沙沙作响的风声，高远而舒缓悠长。”这虚写，这比喻，如诗如画，美妙绝伦，又似雾里观人，看不真切，有无限遐想空间。还用了通感，将嵇康潇洒高雅超凡比作松间风声，一个视觉，一个听觉，在非凡之美上交融起来。这相当于现代一段视频，画风飘逸，绝非凡尘。


　　山涛评论嵇康说：“嵇叔夜的为人，像挺拔的孤松傲然独立；他的醉态，像高大的玉山快要倾倒。”两个比喻，抓住了嵇康的“神”，写出了其常态和醉态的气度，纯粹的静态描摹。两个喻体大有讲究，一个“孤松”，一个“玉山”。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孤松，坚贞无畏，特立独行，高洁不从俗，让人想到挺且直，玉石，洁白无瑕，清高无尘，世之罕有，让人想到宁为玉碎。帅呆了，醉酒时似玉山倾倒，连不愿摧眉折腰的李白，都直接称他“玉山倒”。广陵散即便在，也只是男神之配音。这是一段顶级特效，简直声光电全套，意境美过阿凡达。


　　这则描写，嵇康未说一言，已风流绝代。


　　王浚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世说新语•伤逝第十七•二》


　　伤逝，即哀念已逝之人。王戎对好友嵇康、阮籍的深切怀念之情。想当年，竹林里，放纵饮酒，放声长啸，张扬自我，旁若无人。


　　王戎任尚书令时，穿着官服，坐着轻车，从黄公酒垆旁经过，触景生情，他回头对后车的客人说：“我从前和嵇康、阮籍一起在这个酒店畅饮过。竹林中的交游，我也跟在后面。自从嵇生早逝、阮公亡故以来，我就被时势纠缠住了。”今天看着这间酒店虽然很近，追怀往事，却像隔着山河一样遥远。


　　有人研究过《世说新语》，发现哭、死、亡、哀等字，都是动词中的高频字。哀与美，在那个时代怎样的交相辉映。想到物哀之美，王戎感于物，真情流露，也拨动了读者的心弦。


　　王戎怀念那段时光，一去不复返的自由酣畅，怀念那些人，曾经的纵情任性，旷达率真。在被俗世所累的时候，怀念就格外深重。邈若山河，一字千钧，何等的百感交集，时光飞逝的无奈，酣饮不再的苦痛，好友知己阴阳永隔的深情……实际距离，这般的近，主观情感，却是何等的远，咫尺天涯，睹物思人，怎不黯然神伤。江淹“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崔颢“白云千载空悠悠”，苏轼“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有限的人生，无限的时空，引发感伤的执念，古今相通的感慨，是渺小的生命深沉的叩问，千古不绝。


　　故去仍活在好友心中，嵇康阮籍无异于永生。


　　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2020-02-29写，03-01改

叶小蘖

啊，我也在重读《世说》呢，才读到言语。好有灵犀。月牙:hug:

yugongjin

林下诸贤，各有俊才子。感觉比我差点，问好

何叶叶

为月牙老师的勤奋加分！看望月牙老师。敬茶！

蛇珠

"帅呆了，醉酒时似玉山倾倒，连不愿摧眉折腰的李白，都直接称他“玉山倒”

——人漂亮就是拽，连喝醉了也媚态十足

小隐

报个到，然后再来仔细品读，我喜欢竹林七贤

牛老伍

读书，就该像月牙这样，逐段逐句的看，还有独到的领悟。

枕石问天

我的娘老子哎，一层层爬上来，被你们这些书虫钻得脑洞大开。赶紧的去找个泥匠，灌几桶水泥进去。

冷晰子

云之飞扬 发表于 2020-3-1 11:21
能将魏晋风流，写得如此深入浅出，那也得是多深，才能有所凝练，有所思，有所出，有所慨。
有句话，叫同气 ...

飞扬此评，正合我心。不过，没有如果。尤其第一句的评，是文之经典。记得梅公子曾写过《左传》，亦是如此风华。

草舍煮字

《世说新语》可能是月牙的床头书，我的是《聊斋志异》，以前曾是《容斋随笔》。
月牙读出味道，我读出热闹。

鲜然

嵇康之后，再无广陵散。

秋实

云馨 发表于 2020-3-1 11:00
故去仍活在好友心中，嵇康阮籍无异于永生。

《世说新语》，确有文友竭力推荐，但一直只是耳闻，未曾得阅一二，汗颜
云馨尚可，你至少读了，哪怕只知一点皮毛，也胜于一无所知哟
所以说，纸上谈兵总觉浅！
月牙这样解说、普及一番，妙也妙也！

幸福小草

“他像松树间沙沙作响的风声，高远而舒缓悠长。”这样的礼赞，得是多喜欢才能如此。
不认识这些古人。俺悄悄地撤了。

小米

枕石问天 发表于 2020-3-1 12:24
那是。年前年后我只吃干货，新鲜的东西是不伸手的。流口水了吧，再宅半月就自由了。

别得意呢，小心你那腊肉生霉了哈。 再忍几天，咱就走出长征二万五了。

枕石问天

不是不会用啊，我怕糟蹋了那些好邮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