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男生女

随玉

　　
　　
　　女孩子不值钱！我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点不平，带着点恨意。老公的堂弟已经生了第三胎了，还是闺女，家里悄无声息，而就在前几个月，他的哥哥正在为三胎儿子大办酒席。也许他还会生四胎五胎，谁知道呢？我以为人们早已忘记了重男轻女的勾当，事实证明我以为的永远只是我以为。我可以想像到那个可怜的女人，我的堂弟媳，抱着又一个讨债鬼坐在房里欲哭无泪的感觉，我也可以想像得到她男人的失望和一家子挂不住的脸。也许是我想的太多，他们一家子未必不会好好照顾那个女娃罢？
　　
　　不管国家要求生几胎，对于他们来说都没有任何影响。山高路远，村子闭塞，你爱生几胎生几胎，被抓到了左不过罚两千块钱意思意思。你罚多了也没意义，这些村民咬死了没钱，有本事你把孩子掐死呀！
　　
　　刚嫁到婆家的时候，听老公的侄女说了一件她永生难忘的事。她说她原先还有一个妹妹，就因为父母还想要个男孩，便把她妹妹送了人。当时她妹妹刚刚满月。侄女虽然才三四岁，但她非常疼爱这个妹妹，有事没事绕着妹妹转悠，没想到有一天一觉起来妹妹不见了。问妈妈妹妹去了哪儿？妈妈只有一句话：“妹妹去玩了！”去哪玩了？不知道。眼看天黑了妹妹也没回来，侄女着急了，一家一家地敲门找：“叔叔，婶婶，你看见我妹妹了吗？”敲开一家又一家，所有人都说没看见。问遍了整个村子，妹妹还是沓无踪影，侄女摸着黑一路哭回来，嘴里喃着一句话：“妹妹丢了！”
　　
　　虽然收养妹妹的人家并没有和我们断了联系，那个女孩有时候也会回来，但这件事却给侄女留下痊愈不了的伤疤，她始终记得那个黑漆漆的晚上，她敲开一家又一家后从希望到失望的落差。可悲的是，侄女寻找妹妹的过程却被全村人当成了笑话，有时候他们还会用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说起，仿佛这个三四岁孩子的悲伤很幼稚很可笑。别人都说，这么小的孩子还不能记事，但侄女却好像一夜之间成长。后来妈妈如愿给她生了一个弟弟，但她仍觉得生命中少了一样什么多了一样什么。
　　
　　事实上我也是超生的孩子，不只是我，还有我的弟弟，我的妹妹，他们都是超生的孩子。为了生下足够的劳动力（或者说为了多生男孩），我的父母千方百计地怀上孩子，又千方百计地跟计生办打游击。在菜园子里搭过棚，住过山洞，爬过围墙，钻过荆棘丛，趟过河，被他们当鬼子一样追赶，结果母亲和我们赢得了胜利。
　　
　　我的母亲在日以继夜的被追赶中变得十分机敏勇敢，就像战争年代最聪明最伟大的女战士一样。她每次都能安全脱身，即使被一大帮人围攻，他们胜券在握的场合里，我的母亲也以一个“去找他爸拿钥匙”的借口，带着这帮“杀人犯”们在七拐八绕的乡村小路上转圈，最后钻进荆棘丛里逃掉了。这件事成为我母亲一生最得意的谈资，在她老年生活中还数次说起。正因为她太聪明了，人们没办法拿住她，他们便捉了我老爸，“拿去阉了！”用我们的话说，从那之后我父母才停止了生孩子。
　　
　　跟我们一样偷生的还有许多孩子，他们都是没有得到允许就来到这个世界的“黑户”。事实上我们这些被大人们斗智斗勇争取来的孩子也并没有得到优待，我们只管像牛犊子一样满地打滚，每天一大群孩子趿着鼻涕，穿着哥哥姐姐们的破衣烂裳甚至光着屁股混在一起玩泥巴。在我看来，男孩女孩都一样，一样的愚蠢野蛮幼稚可笑，但我却看见更多的鞭子落在女孩们的身上，我天真地以为那是她们父母对孩子的严格管教而已，直到后来看到她们不一样的命运。男女终究还是不同。
　　
　　也许大多数人只看到人们拿女孩当男孩养，譬如世上不少的“胜男”这名字的出现，就知道这是那些生不出儿子的人的无奈之举，他们以为生一个比男孩更厉害的女孩至少可以给他们挽回一点面子，然而阿勉却是个例外。
　　
　　阿勉是和我们一起玩泥巴的小伙伴，在他上面有四个哥哥。对的，他是一个男孩，但他却经常被母亲赶来和我们混作一堆，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增加一点女孩子气。他的母亲是翳了一只眼的可怕的女人，穿着一条补丁裤子，裤裆吊吊的，裤脚邋邋遢遢地挽起，整日趿着一双拖鞋站在她家那条阴暗暗的窄巷口，笑眯眯地盯着走过去的每一个女娃，眼里露出渴望的神色。他的父亲也是一个可怕的男人，弓着腰，一只手长年累月地倦缩在胸前。因为背是弓的，他看人的时候只能从下面斜视，这让他看起来有一种恶狠狠的味道。这两口儿都喜欢悄无声息地站在窄巷口，好像在窥探着什么，有时候晚上从那里走过，会冷不丁被他们吓一跳。他们虽然都有残疾，但却是村子里生儿子最多的人。他们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没有女儿。
　　
　　他们很穷，家里破破烂烂的，但男人依然有得意的资本。这些野蛮的小子长大后可都是值钱的劳动力呢！不过对于女人说没有女儿却是唯一的遗憾。她长得丑，还翳了一只眼，但她却曾有过粉色的女儿梦，梦想穿上一件美丽的公主裙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如今这梦是无法实现了，她老了！而且更丑了！脸上的皱纹垒成一堆，即使有钱买漂亮裙子，她也搁不住村人异样的眼光和满天的唾沫。
　　
　　她把眼光盯在了阿勉身上，她想靠阿勉实现自己的梦想。
　　
　　在我们这群人当中，阿勉是唯一有新衣服可以穿的孩子，但他的新衣服却是一件裙子，一件下摆开花的蓬蓬裙，绿色的底布，粉红色的小花。我们羡慕这样的裙子，但它穿在阿勉身上却显得异常可笑，我们都知道阿勉是站着“嘘嘘”的男孩。
　　
　　对于母亲的安排阿勉没有任何反抗。事实上他也没有反抗的能力，他长得瘦瘦小小，脸色腊黄，六七岁的孩子看起来就跟三四岁一样。他的五官出奇的小，说话声音也非常轻，蚊子一样哼哼着，似乎怕惊醒了谁。阿勉是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所有人都知道他活不长，但他母亲却非常喜爱这个孩子，在她眼里，阿勉小气的五官就跟女孩一样娇小可爱，她不容许别人打他碰他，也不许他玩野蛮的游戏。每当阿勉出去的时间稍长，他的母亲就会站在窄巷口扯着嗓子喊他回家。阿勉渴望加入我们，然而我们却只想嘲笑他穿裙子的事，我们和他的唯一话题似乎只有这个。每当我们嘲笑阿勉时，他总是宽容地笑笑。他并没有责怪我们，只是脸上稍稍有些失落。他大概知道自己是活不长的。在他还活着的每天，他总是默默地跟在我们屁股后面不言不语，有时候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时候他身上透出的阴郁，跟他那总是在小巷口斜着眼盯着人的父亲一模一样。
　　
　　阿勉最终还是死了，他瘦小的尸体装不满一个小小的盒子。我想，他死的时候是没有穿裙子的吧。
　　
　　这世上缺了穿裙子的人，是不是会少很多色彩？

淡淡不如风

随玉 发表于 2020-3-26 12:37
老一辈的人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以前的教育跟不上，但年轻人也这么想，那就可悲了。

不可悲，观念如果都提升到了一个档次，社会竞争会更厉害，更难生存。

随玉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20-3-25 10:27
一般重男轻女意识特别强烈的，都是农民根底，骨血里的观念是改不了的。
你爹是农民，你爷爷是农民，你祖宗 ...

老一辈的人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以前的教育跟不上，但年轻人也这么想，那就可悲了。

随玉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0-3-24 17:19
这样多生，是赖山高皇帝远，还是愚昧？真的无答案。
落后地方，以及南方人的男尊女卑做着怪？这些人行为 ...

生气也没有用，可能有些人命该如此吧。你看，我现在都相信宿命论了。

随玉

孙姜 发表于 2020-3-24 16:51
观念害人，愚蠢的观念害人，可悲的是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无处不在。

玉玉此文有深度有温度，一百个赞

这些事压在心里可真难受，还好认得几个字，闲的时候写写，倒也排解郁闷。

淡淡不如风

一般重男轻女意识特别强烈的，都是农民根底，骨血里的观念是改不了的。
你爹是农民，你爷爷是农民，你祖宗八辈都是农民，所以他们都把女人当工具的。
当然，好女人谁会嫁给这样的农民？也只能用作工具吧。

幸福小草

这样多生，是赖山高皇帝远，还是愚昧？真的无答案。
落后地方，以及南方人的男尊女卑做着怪？这些人行为，简直让人愤怒，也无语至极。

孙姜

观念害人，愚蠢的观念害人，可悲的是这样的观念根深蒂固，无处不在。

玉玉此文有深度有温度，一百个赞

孙姜

我的乖乖，我怎么刚发现这一篇，感谢支持先！

随玉

鴳雀 发表于 2020-3-24 10:26
是有点“阴险”，我已瞧出好几个阴险之人，我都不敢搭讪哩。

你敢跟我说话，说明我还有救！

鴳雀

随玉 发表于 2020-3-24 10:10
这就可怕了！我还想说今后要做个温暖的人呢，“深刻”这词在我眼里跟阴险差不多

是有点“阴险”，我已瞧出好几个阴险之人，我都不敢搭讪哩。

随玉

鴳雀 发表于 2020-3-24 09:33
玉玉写东西开始深刻起来，而且有越来越深刻的趋向。

这就可怕了！我还想说今后要做个温暖的人呢，“深刻”这词在我眼里跟阴险差不多

随玉

素离歌 发表于 2020-3-24 09:16
富有年代感的素材，或许正因为那些日子刻骨铭心，才在记忆里愈发清亮。不管过去如何，现在的我们都走出了过 ...

是的，过去的已经过去，它们如今也只成了回忆。

随玉

何足道哉 发表于 2020-3-24 09:14
读出了鲁迅的味道。
一个是祥林嫂，一个似乎比闰土还要悲惨。
愚昧也好，一种希冀也好，其结果让人让人气 ...

问好何足道哉老师，恭喜当上版主！江天越来越热闹了，期待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随玉

月牙 发表于 2020-3-24 09:12
喜欢不是个好东西，有时紧跟来的是苛求。
比如这个结尾，说语感。

经受得起苛刻的眼光才能进步，我现在已经把脸皮练得很厚了，月牙老师，以后有啥建议说说哈，能改的我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