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天若有情

秋也

　　　　　　　　　　　　天若有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
　　　　　　　　　　　　　　　　　　　　　　　　　——李贺


　　　　　　　　　　　　　　一

　　看她眉睫一抹黛青，似春日的远山、隐约着不尽的雾霭云岚，又如秋水一潭、潋滟着无穷的波光涟漪，世间纵有千般动人情态，也不及她低眉掩面的水样羞涩。只见她一路分花拂柳、逶迤行来，一袭薄如蝉翼的霓裳丝带蹁跹、随风而舞，乌丝高挽的髻鬟之上一只孔雀玉簪展翅欲飞，沁人心脾的异香拂面而来，有曼妙的丝竹之音缭绕。唇间是一点樱红，鬓边是两朵绯云，淡绿的纱衣翩然如雾，足下的彩云宛转欲流，便如一朵初夏的莲花一般顺水漂来。不是一个自摊开的画卷中步出的簪花仕女，而是一个飘然出尘的窈窕仙子。纵然上穷碧落下黄泉，似她这般芳华绝代的人物，也只是乍然一现的惊鸿一瞥，不是寻常得见。

　　她，便如千万劫轮回之中的一道流星，刹那之间堕入我漆黑的夜空，燃起了升腾的火焰。

　　那时我辗转腾挪的指间正蜿蜒着一曲旨趣高远的《流水》，胸中横亘着的不是奇石怪松、清风云霞，而是幽壑深谷、飞瀑流泉。横陈于一张玉案上的七弦古琴随着我的心念动处琤琮而鸣，琴音似水银泄地般化为绕指而走的千般思绪，那曲调之中暗含的凄怆之色便如涧中磊石般浮现出来。一声宫调是无端的闲愁逼上眉峰，一声徵音是满腹的孤愤涌上心头，所有欲语还休的事，此时都托付给一具古琴，一曲无人听取的音律。恍惚之间我已非我，栩栩然我是一道曲折水流，以非云非雨的姿态辗转于天地之间。只是百转千回之后，我又将于何处落脚，谁又来听取我心底的低吟？

　　蓦地一声叹息，便似打破一只盛满的瓦罐一般，令我自如痴如醉之中恍然惊觉，那心中幽咽的流水已是泄了一地，再也无法收拾了。那声音如此缥缈，似从九天云外传来，一直透入我心深处。于是凝神细看，正是她，那径直从小桥流水之间款款行来的绿衣仙子。见我仍是一脸的惑然，她却微启朱唇，道出了来意。

　　“小仙乃是西王母座前潇湘仙子，奉娘娘之命请玄武真人于下月上弦之夜赴瑶池仙境共赏新月。”如歌如哦的声音犹如环佩的叮当，入耳有一种如饮琼浆的淋漓畅快，又有一种如聆清风的悠然恬淡。她，一举手一投足之间自有一种冰雪般的凛冽，是如此优雅，令人不敢逼视。

　　“有劳芳驾通报，还请代玄武向王母致意。”于是我一脸肃然，向她深深施礼，算是作了回答。那一双眸子里面仿佛有一道涓涓流水，清澈得足以照见心底的尘垢。不敢去看，惟恐如那个误入桃源的渔人，恍惚之间便会迷失了津渡，再也找不回向时的来路。原以为自己见惯了天上的烟霞、人世的流云，却不敢与她四目交接，有一种情不能抑的惶恐。本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到了心如磐石的如如不动之境，却不料在她面前仍是难以心如止水，恰似有一粒石子投入静谧的湖泊，心，已是乱了。有道是魔由心生，莫非方才一曲弹奏之后，我已心有魔障，数载修行已是毁于一旦？

　　不觉一时沉默起来，咫尺之间却是相对无言。说，与不说都是一件颇费踌躇的事情，然而各自都有各自的礼数，仙界本不同凡间，岂可乱了规矩？蓦然抬头，只见两只翠鸟追逐着自波纹层叠的水面上翻飞而过，清越的鸣声里面激荡着两情相悦的欣喜。谁说仙界不同人间，这两只天上的灵物，不也如人间凡胎一般情根深种？

　　只见她敛眉凝眸，衣袂轻掀，便欲挥手作别。有道是来无形影去无踪迹，只是片刻的交接，她便要转身而去了。纵然心中牵萦着一丝不舍，留却是留不住的，即便留住，又能如何？我也只得举手相送，一如岸边伫立的桃花以凋零的花瓣送别无情的流水。

　　一直走出几步，她却骤然转身，顾盼之间却又定定地看着我黯淡的目光，多么恍惚的一个刹那，她幽怨的眼神似有万千言语，已经尘封了多年不曾开启。算世间几多离别，我又怎能料到她却于辗转将别之时回头向我，如此令人心弦震荡的一瞥？犹如一道晴天的霹雳，耳边骤然传来她轻愁无限的声音：

　　“玄武哥哥莫非不认得妹妹了么？”

　　再次看她，眼前人的神色之间已多了几分嗔怪的怨尤，犹如一树梨花于乍起的凉风之中微蹙眉头。这女子一改方才令人肃然的凛然神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风情，无言的娇嗔竟是似曾相识。一时恍然大悟，才从她羞涩的眉目之间看出旧时依稀的容颜。

　　“可是潇湘妹妹？”不觉心头如春风徐来一般怡然而喜，我的声音竟如被撩拨的琴弦一般颤栗起来。

　　“一别多年，哥哥竟然连妹妹也不认了。”一抹暗淡的灰色突然覆上了她的眉睫，犹如一片阴郁的乌云遮住了头顶的阳光。世事沧桑，犹如白云苍狗一般变幻无常，我又怎能料到昔日狡黠顽皮的黄毛丫头，十多年后已是貌美如花，有绝世而立的芳华之姿？

　　前尘旧事顷刻之间纷至沓来，如一场久违的大雪般洒洒扬扬地覆盖了我的心头。当日我和她份属同门，一起于南华真人门下拜师学艺，孰料一年之后她便被王母娘娘收为侍女，从此音讯乖违，十多年间彼此不曾相见。那时情境一时历历如在眼前，浑如南柯一梦，醒来之后却是茫然若失，不知身在何处了。

　　只是之后，她已非她，我已非我。

　　原以为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默然相对的顷刻，却不料彼此竟会经由造化的巨手，于这云蒸霞蔚的天上再次相认。缘，莫非真是前生彼此许下了承诺，今生终须践约而来？


　　　　　　　　　　　　　　　　二

　　一弯新月如钩。

　　如一道蹙然凝住的眉横在了天空，又如一滴将落未落的泪，在谁的眼中骤然结冰。

　　不忍去看，怕想起那个痴情的嫦娥，在幽冷的月宫里面空守住满阶的寂寞，以及从桂花树上随风凋零的一腔憔悴。也不知她已在这九重天上经过了多少岁月，几番修炼之后她已容颜不老，仍然葆养着如花的青春美态，却还是勘不破一个“情”字。众人的笑语仍在喧哗，我却愁绪无端地涌上心头，于是悄然折身，一路踟躇而行，不觉走到了一座假山脚下。

　　正是沉吟之间，忽然听到身后一声轻柔的叹嘘，如一孔洞箫里面不慎走失的一声呜咽，仿佛有着无数黯然的心事。于是回头，看见一个瘦削的影子，犹如一株水仙一般披了一身凄清的月色。这眼前仿佛从梦寐之中走出的女子，不是令我一直牵挂着的潇湘仙子又是何人？

　　“不知玄武哥哥可还记得那次月圆之夜？”她的脸上是一片令人不忍相看的忧戚，而语声仍然如此温婉动人。

　　那一夜和她在山洞前面的一棵松树下面相偎而坐，月华如水将两个人遍体浸透。四处虫鸣一时也寂寂无声了，只有她轻柔的呼吸在我的耳畔吹吐如兰。恍惚之间就听见她在我的耳边低语：“玄武哥哥，我们长大之后你娶我做你的妻子吧。”原本是两小无猜的情态，却不料她却说出这样一句令人愕然惊喜的话来。一时也未加以思索，便说：“好啊，我一定要你做我的妻子。”当初不过是总角之龄，她六岁，我九岁。然而清澈的月光下面，我们却竟然有了初开的情窦。

　　多少蓬莱旧事，我本以为只是当时的一句戏言，却不曾料想她仍然记得如此分明。岂止是她，这些年来，我仍然深心忆念着的，不也有着这一份当年的情愫？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看来她欲说还休的惆怅，也是因我而起。没有答她的话，只是心念一转，看了她一眼，彼此已是全然明了对方的心事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问她：“你可知道‘天人五衰’？”

　　她沉吟片刻，便说道：“‘天人五衰’，乃是指的天人将死时现出五种之衰相，一者衣裳垢腻，二者头上花萎，三者身体臭秽，四者腋下汗出，五者不乐本座。哥哥莫非指的这个？”我一点头，不敢看她眼中出现的猜疑，只是接下去说道：“凡是已经修炼得道的仙人，只要一动情欲之念，犯下情戒，就难免身被劫火焚烧，遭到‘天人五衰’的下场，而且堕落于六道轮回之中，永世不得超脱。”

　　于是彼此心下都已明白，如果要结为夫妻，难免要遭到“天人五衰”的痛苦之后，方才能够转世为人。情，是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的。一直默立良久，只听见她说了一句：“哥哥，我等你。”抬头看她，已经鸿飞冥冥，不知何处去了。

　　一轮斜月孤明，恍惚的月晕似泪，一种疼痛开始在心底弥漫开来。

　　我一直都在找她，然而寻遍三山五岳、东海西天，伊人仍然芳踪无觅。于是我终于知道，她肯定是先我一步去了人间。

　　再奏一曲《流水》，之后我就不再是一个忘情无欲的神仙，我要去滚滚的红尘之中找她，和她一起做一个凡人。即使是永劫的沉沦，我也要与她共履当初的盟约，因为我们必将在人群之中微笑着彼此相认，以盈盈的泪水浇漓一个“情”字。

　　她会说她不后悔，我要说我们终究不会彼此辜负。

　　天若有情，人间就不会有任何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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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显辉

看样子已经是在传统媒体上发表过了。能否做出说明？

舄兢

文字也美，情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