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太太爱跳舞

王小鱼

        范太太爱跳舞

        范先生爱打麻将，范太太爱跳舞。或者是范太太爱跳舞，然后范先生才爱打麻将。太复杂了，这两口子的事，谁知道呢？

        反正他们已经离婚了，有人劝范先生找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就找黄毛丫头，黄花大闺女，待字闺中，初为人妻那一种。一定要小巧玲珑，晶莹剔透，一定要小鸟依人，百依百顺。可能不是瞎说，传言已经有了眉目，有人亲眼看见，在生产区门口，有一个很腼腆的小姑娘缠着范先生要吃冰淇淋。

        范太太无动于衷，听见这话的时候，她正在大众舞厅里被一个很健硕的男人拥抱着，激情洋溢地舞动着腰肢。这已经是音乐畅响起来的第三场了，她也跟着连跳三场，额头好像渗出了汗，但一点不觉得累。偶尔她想伸手去擦一擦汗，但那个男人把她楼的很紧，似乎就要捏碎了。那种强烈是不允许她有任何额外的动作，除了跟上音乐的节拍，身体的肌肉可以自由颤抖以外，别的想都别想。

        这个男人算上今天已经认识一个星期了。范太太总是想，范先生要是能找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像眼前这样的男人，她可以找一连了。说真的，这两天范太太已经有点魂不守舍了。她甚至盼望大众舞厅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营业，这样她就可以浪费掉那些该死的时间，抱一个男人总比抱着那些冰冷的纺织机器强。她做纱女整整十年了，从十七岁开始接替父亲上班，一进厂里，她就站在那个震耳欲聋的机器旁，没日没夜一直干到现在。她烦了，闷了，厌恶了。结那个婚，是把她从车间沦落到了人间，是把她从一个机器挪到另一个机器旁。有时她甚至都怀疑，车间里的机器也比那个男人有意思。

        范先生也是顶替父亲上班，斗大的字似乎认识三五个。至于为什么要叫他范先生，因为他姓范，名先生，当初起这个名字，那也是因为他父亲一个字不识，所以就取名先生，也是寄希望给他，拜托他以后做个文化人。可是，事与愿违，认字范先生无缘。

        说起范太太的婚姻，起初她是不愿意这门亲事的，甚至想用死抵抗。她有理想，她想找一个白马王子，一个可以勾魂摄魄的男人。虽然文化那方面她也是一个外行，但她从小被父亲带在身边，可以说是早早地入了城，在厂里的子弟学校从小学一直读完初中。期间也因为她的寒酸样被同学们笑话，但笑话归笑话，女大十八变，再怎么说，她也比那些农村长大的女孩子看着顺眼，看着水灵。浑身上下，她最满意的就是自己的皮肤了，都说一白遮千丑，白里透红的皮肤也给她增添了不少魅力。况且还有她隆起的胸，丰满的臀部，就这两样已经让那些眼馋的男同胞看在眼里，心里痒痒，开始毛手毛脚了。

        可父亲对这门亲事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和范先生的父亲是老哥们，当年老哥俩一块儿从河南逃荒要饭，一路上死里逃生来到了陕西。爹死了，娘死了，哥哥姐姐都死了。就剩下他们俩个，用父亲的话说，他要是个女儿身或许就以身相许了。后来指腹为婚，这桩亲事就定了。可是范太太一直怀疑，这个指腹为婚当年到底指的是谁的肚子？父命难违，父亲说了，她就是死了，也得埋到范家去，况且还没死，还顶了班，做了一名纺纱女工，拿的是国家的钱。同时范先生也顶了工，进了厂做了一名机修工。真是天造地设，门当户对姻缘，俩个老人觉得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这下就是死了，也瞑目了。

        可这是她不幸的婚姻。舞池的音乐柔和，灯光魅力四射，她在这个男人的怀里，终于有了女人的娇羞。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十分贝，眼光里没有了挑剔和愤怒，在这温和的光里，渗出了全身的柔媚。她不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把自己的身子尽量地贴上去，有几次，她的柔软的乳头碰上他的硕大的胸部肌肉，就像是碰到了电灯的开关。这真让她春心荡漾，真奇怪？自己已经是过来的人了，怎么还有这样的兴奋，像少女时的颤抖，情不自禁。想到这里，她真想哭出来，是范先生毁了她的身体，也毁了她的梦。

        她不喜欢范先生，连带着他的家人，一个也看不顺眼。这个地地道道在农村长大的范先生，骨子里土里土气，甚至在她眼里连街上打扫厕所的也不如。她瞧不起他，就像自己当年被同学们瞧不起一样，可她挺了过来，用自己的魅力征服了一切。可他呢，那是打了桩的柱子——挪不了啦。别的女工结婚，回夫家一次，好歹都有点收获，可他们每次回老家，吃没有吃的，喝没有喝的，熬到最后，还得给家里留钱。这次给了，下次还要给，就像是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最可气范先生，自己的工资也给家里贴，她是没落到一点好处。上班伺候机器，下班伺候范先生，以前上学时看不上眼的那些同学，现在想来哪一个都比他强。真是命啊！想到这样过一辈子，还不如死了。

        音乐又响起来了，这个男人又把自己搂在怀里，他多有劲，帅气十足，跟这样的男人走在街上，自己也觉得光彩照人。抬头看他的脸，帅的真好看，那眼睛里全是男子汉的神采。不知今天晚上散场以后他还会送自己回去吗？已经连续送她两天了，每次送到厂子门口，他就知趣的停下来。她心里知道，那是怕给她造成不好的影响，其实根本没有的事，因为她已经彻底自由了。

        婚离了，儿子不给她。开始她不同意，后来也明白了，反正都在一个厂里，自己随时都可以看见。况且儿子本来就跟她亲，只要看见她，谁也别想叫走。已经十几天没有看见儿子了，不知道这会儿是睡觉了还是再淘气？她在家的时候，那可是缠着她不放呀！四岁了，她整整搂着睡了四年。这四年也幸亏有儿子，抵消了她多少无聊的日子。有时抱在怀里，她真的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生的？怎么生的，好像还没有弄明白，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自己真蠢，竟然给那个傻货养了这么一个好儿子。怀孕，生子，他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人来过问，幸亏自己身体好，月子里也不需要人照顾。现在想想这样最好不过，她不欠任何人的，尤其是他们家里的人，这样一刀两断才能干净利索，谁也不少谁。真解恨，她每次看见儿子，都觉得她好像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报复了所有的人。

        一曲音乐又停了，范太太终于可以休息一下，想到儿子，她真的有点累了。如果让她选择，她宁愿什么也不要，只要儿子，她的儿子可比别人的儿子好看多了。同车间的女工，自己长得雕梁画栋，眉清目秀，生个儿子蔫了吧唧的。另一个更可笑了，那儿子贼眉鼠眼，活脱脱像个老鼠。每次去幼儿园接儿子，那多孩子，就数自己的儿子好看。她刚一进去，幼儿园的老师就跑过来一个劲地夸奖，这样的儿子就是再多生一个也无妨。庆幸，真庆幸，儿子像她，没有遗传他们家一点基因，这是老天爷对她不幸婚姻的最大补偿。

        想到这里她又想到范先生了。也不知那混蛋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打麻将，没早没晚，如果说活着还有别的事可以做，对他来说就是打麻将了。自从有了儿子，晚上连上床他也没有兴趣了。麻将桌上别人都在轮换，他却跟扎了根似的，钱输完了借，借不来了就站在那里蹭，赖着不走。范太太这会倒是明白了，那混蛋就是不想回来。

        音乐又起来了，她身上的肌肉也跟着快乐地抖动。说真的，自打迷上这跳舞，她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好像又活到了少女时代。一个有追求的女人，一个不甘寂寞的女人，一个心花怒放的女人。虽然自己并没有多大的愿望，就是想有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可心的丈夫，生一个像现在这样的好儿子。下班回家，老公疼，儿子亲，自己一会儿是太太，一会儿是母亲。反正就是这种幸福，别人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别人。走在街上经常看见别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心里真难受。不过话说回来，好像那个混蛋也并没有对自己不好，他没有发过脾气，更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狠话。尽管她讨厌他，可他还是任劳任怨，刚结婚的时候，那混蛋还是机修班的能人，干活麻利，吃苦耐劳，凡是他修过的机器特别好用，时间再久也不容易坏。那时候在女工眼里，他也算是一个红人，大家都愿意找他维修机器，别看他五大三粗的样子，真要说起话来，三两句，脸就红了。要是他做别人的老公可能会比现在幸福，她有时候也这样想，要是自己做别人的老婆可能也会幸福。反正她就是看不上他，当初看不上，现在看不上，将来还是看不上。

        她在舞池里忘情的跳动，真想这一曲跳完，生命也跟着结束算了。那样多好，人在快乐的时候去死，总比坐在那儿等死强。反正这辈子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过去了，那就抓住现在，跟着这节拍狂欢吧！搂着她的男人这会儿倒有点紧张了，这个女人这两天含情脉脉，柔软的可以拧出水来。现在突然这么疯，难道是有了冲动，有了热情。不知是自己哪一个地方做对了，惹得她激情四射。说真的，今天晚上他还想送她，如果不出意外，她一定会邀请他去她的宿舍里坐坐，那可是单身宿舍，孤男寡女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他在这舞场也可以算是老手了，什么样的女人，大姑娘小媳妇，只要他一伸手，十有八九都愿意钻进他的怀里来。搂紧了，从她们身上的抖动里，他就可以知道自己搂得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三曲未了，他就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断，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进攻，什么时候放肆，什么时候忍，什么时候让，三下五除二的时候他从不手软。大家都是性情中人，难得同欢。他也喜好于此，这是他的特长。男人不风流，那还叫什么男人？

        眼前这位，今晚能否得手，现在看来已经胸有成竹了。他这样想着，不免在心里祈盼这场舞会早早结束，但同时又把她抱的紧紧，跟着她的身体一起扭动。范太太也心领神会，跳的更疯了。

        两个人狂欢起来，一曲又一曲，一直到舞会结束，曲终人散，大家一涌而出。有牵连手拉手恋恋不舍，有搂搂抱抱心领神会地往他们的秘密里去。此刻，她还在他的怀里，他的手还搂在她腰上。出了舞厅，就像是从热气腾腾的澡堂里突然来到了人间，空气伴着清风，天空映着星星。凉爽从鼻孔，从耳朵，从身体的个个部位钻进了人的五脏六腑里。叫人清醒，叫人激动，叫人舒服。那热闹的音乐停了，世界安静了。她心里想着，今晚我要约他到我的宿舍里去，点一只蜡烛，开一瓶红酒，今夜一醉方休。这样想着，她把身体紧紧地靠过去，就像是待宰的羔羊，把自己完全给了猎人，随他处置，随他摆布，怎么样她都心甘情愿。他心领神会，双臂使出了劲，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的肉里去。

        突然，她浑身的肌肉颤抖，像一道闪电，迅疾流遍了全身。肌肉松弛，浑身瘫软，像一个死刑犯正在接受审判。他也为之一颤，在来不及思索之间，范太太像鱼一样从他强有力的怀里跳了出去，并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像箭一样离开了他的身体。就像是一张合影，瞬间一分为二了。

        “我儿子。”

        他顺着舞厅里还没有熄灭的红黄赤绿的灯光看过去，在不远的拐角，站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高大威风，小的小巧玲珑。他看的见，那四只眼睛喷出像电一样的光，正齐刷刷地向他射过来。

        范太太凝固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浑身颤抖。

小贩

留个记号，睡醒起来读！

香薰古琴

小说最大的亮点是交叉描写，就像电影镜头闪烁，一面是家庭责任一面是自由身，细腻生动地描述了离婚女子复杂的情感世界。另一个亮点是心理活动比较丰富。
小说的情节应该是逐渐上升的，几个交叉画面基本是同一层次的描述。前面的穿插描述稍微多点细节就更好了。
问好王小鱼，感谢支持太虚，期待更多精彩！
非首发作品可以发到论坛非首发板块。

潭边老桑

鴳雀 发表于 2020-4-4 20:54
哦，原来如此，有眼不识江山。

                                                            

鴳雀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20-4-4 20:41
这是从江山搬过来的小说，算是分享了。可能大家更喜欢原创首发吧。

哦，原来如此，有眼不识江山。

遗忘之城

鴳雀 发表于 2020-4-4 20:32
桑姐说好，且不吝溢美之词，那一定是好，桑姐的眼光放在那儿，好比大款做着担保。然而，仍少有人来鼓掌。 ...

这是从江山搬过来的小说，算是分享了。可能大家更喜欢原创首发吧。

鴳雀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4-3 21:55
这篇小说，读起来真有点“爱不释手”。优美、优雅、魅惑、性感……这些词甚至还不足以概括。

好小说一定 ...

桑姐说好，且不吝溢美之词，那一定是好，桑姐的眼光放在那儿，好比大款做着担保。然而，仍少有人来鼓掌。
王小鱼一百多个主帖，这篇是我唯一读过的。正如桑姐吆喝的那样，小说棋高一着。直白的语言，有着民国范，隔着时代似的，文字像有了包浆。男人是人家的好，儿子是自家的好，哪怕瘌痢头。话题是老话题，叙话是真有引力。张恨水，秦瘦鸥，周天籁话本小说腔调。
楼主来了两个多月，发主贴一百多，勤奋可媲美版主千幻烟；回帖七八十，连自己的主帖回复均摊不上一帖，更不用说去看一眼别人的帖子，冷傲可比肩版主远牵。
这里最最稀缺资源是读帖，认真读帖，跟帖，认真点评。只发帖不回帖不读帖，他以为自己是大宅门人家在施舍，我设了粥棚，你们来喝吧！说轻点，叫不尊重人；难听点，真当爷哩。谁会稀罕一碗粥哩？论坛，即使郭沫若来了，你也得招呼，否则，无人卵你。
当然，有人会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抖音：太难啦！

草舍煮字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4-4 11:42
此言得之，得之。

这就显得芳源不够厚道了。

潭边老桑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4-4 11:41
信口开河难免错误，知而不言未必厚道吧。
太虚有老桑，还是要支持滴。

此言得之，得之。                                          

草舍煮字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4-4 11:36
终于有一位同志来探讨，本身就是一惊喜。我是爱屋及乌，豪哥言之有屋，言之有乌。鼓掌鼓掌。:lo ...

信口开河难免错误，知而不言未必厚道吧。
太虚有老桑，还是要支持滴。

潭边老桑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4-4 10:53
文章前半基本上是铺垫，没有进入情节，后半的情节是跳舞，只是跳舞，然后以27岁的范太太的两个儿子出现为反 ...

终于有一位同志来探讨，本身就是一惊喜。我是爱屋及乌，豪哥言之有屋，言之有乌。鼓掌鼓掌。

草舍煮字

文章前半基本上是铺垫，没有进入情节，后半的情节是跳舞，只是跳舞，然后以27岁的范太太的两个儿子出现为反转。故事呢？跳舞过程中范太太所思所想似乎算是意识流，其实都是作者对她的评价。
散文式的语言介入小说的描述如虎添翼，但不是虎本身，而散文式的写作方法介入小说就很可商榷了。即使是有故事的叙事散文，夹叙夹议夹抒情的方法，用来写小说的话，可能算是一种虚构散文。如果几乎没有了故事，算是什么呢？

潭边老桑

这篇小说的语言，在太虚具有独一无二的辨识度。当然，离开太虚，辨识度无疑会大大降低，就是说，这种语言形式，或者说这种叙事腔调，是偶尔能见到的。一种叙事腔调一旦公认为好，就可能有很多人去模仿。纸刊上其实充斥着大量的毫无辨识度的叙事腔调或模式，多了，就成了审美疲劳。

但至少在这里，个人以为还是独一无二的。

潭边老桑

小鱼兄的这篇小说，真的有一种魅力，文字在你的笔下，点石成金，诗意而优雅，仿佛一个有气质的美女，令人“欲罢不能”。

除了少量的字词要斟酌打磨外，整体上讲，短句与短句群的简洁与准确所形成的张力，直抵阅读的快感。这种简洁而精准的文字，渗透着作者对生活的熟稔感悟，与我最近正读的库切的《耻》的文字的简洁精准很像，尽管叙述风格完全不同。

王小鱼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20-4-3 22:07
桑版主面子大，一句邀请就把长期驻扎在散文版的才子拉过来发帖了，好事好事！

兄是太夸奖我了！哪有什么才，只是喜欢琢磨而已！问候你，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