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

随玉

    我接手厂里卖废品的工作已经三年了，收废品的老头儿是上一任仓管找来的，据说沾亲带故。老头精瘦麻利，噼哩叭啦地说着客家话，语速又快又急，仿佛肚子开了闸门。也许生意人向来就擅于交际，不过也有可能是向我献殷勤。我没空陪他唠闲磕，将他引到仓库，告诉他哪些需要收拾就去忙自己的事了。他捡好了会来找我过称的。我不知道老头一个人在仓库干了些什么，不过总归是个会做生意的，找了机会不断游说我卖那批旧机器给他。机器是从旧厂搬来的，放在那里已经六年了，老板早先舍不得卖，总觉得还有用处。这批已经淘汰的机器牢牢地占据仓库的一个角落，如今成了蟑螂和老鼠的家，里面掺杂着旧雨伞、木头包装盒、塑料袋甚至破鞋，走过那里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老鼠尿的腥骚味。在老头不断地游说下，我向老板征求了意见，最终老板同意将这批铁器卖给老头。


    来搬旧机器的那天，老头叫来了他儿子，一个不愿在部队当兵而选择退伍的小伙子，二十来岁年纪，跟老头几乎一个模子。父子俩不声不响地抬着沉重的铁器，脸上的汗汩汩而下，中午也舍不得休息，仓库里偶尔响着当当的敲铁器的声音。我有时候会上仓库看一看，那里有一批价格昂贵的模具，怕老头给撸了去。老头的儿子穿着一身迷彩服，低着头也不说话，看见我叫了一声“阿姐”，若无其事地将裤子撑得大大的，当着我的面将上衣掖进裤子里，再往上提提。老头在一旁也没说什么，倒是我觉得十分尴尬。父子俩收拾了两天，终于把仓库的铁器搬完了。老头阴险，将铁器的价钱压得很低，不过搬搬扛扛确实辛苦。在电梯里，老头主动告诉我这一趟大概挣了两三千元。


    收拾完了铁器，老头又看上了那批废料颗粒，央求再做这个买卖，不过他只给了几百元一吨的价钱，这回老板死活不答应了。我转告他老板的意思，他仍然不死心，得空就磨缠我，话里有话。我愚钝，不懂他的意思，把他逼急了，直白地说以往的那些仓管都会在数量上做文章，弄些烟钱。老头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愣了一下，终于明白他每次算钱时犹豫不决的神情。


    说实话，老头的提议我不是没有心动，我的工资并不高，房贷车贷像座山似地压在肩上，如果在废品上做手脚，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这件事由我全权负责，没有人会知道。想来我的前任这样的事并不少做，他已经和老头达成了共识。事实上这种事在哪个单位都会有，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不过我还是拒绝了老头的提议。我需要钱，但我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弄钱。我当然不怕老头去揭发我，他敢告诉我他以前和他们有猫腻的事，是相信我不会把他的小秘密说出去。老头知道我嘴严，而且迂腐，也许在他眼里我还是个不合时宜的傻子，不过有什么关系呢？我对自己说，我不过是为自己。


    是的，我是为自己。正因为光明磊落，我不管在任何场合都能底气十足，我心里没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如果为这几百块钱毁了我这珍贵的东西，值得吗？克扣这些东西，弄那一些小零头，跟小偷无异。


    我对“偷”这个字非常敏感，也非常厌恶，将你的手伸到别人口袋里，那得是多无耻的行为，被人发现不会觉得非常难堪和伤自尊吗？


    小时候做清明，由婶婶和叔叔带我们一帮小屁孩去拜山，我向来知道婶婶手脚不干净，喜欢顺东西，哪家丢了一袋花生或者晒谷场上的豆子被撮掉一块都有可能是遭了她的暗算。做清明当天，小朋友们都四散去摘野果子和疯玩了，我玩了一会就独自回到坟墓那儿，发现婶婶背对着我拼命抓起糖果往自己口袋里塞，贪婪急切的神情恨不能把供品都据为己有。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不说话。她偷偷摸摸的举动看起来真像小丑。我们去偷别人的果子时也像她这样，就算四下无人也会不由自主地弓着腰缩着头。人们总以为做坏事的时候把自己缩小一点，别人就会看不见了，事实上不过是自欺欺人。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也并不是想欣赏婶婶做贼的样子，这种样子我见得多了，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一般的小偷会如何克服被人抓包的尴尬？他们会受到惩罚吗？


    也许我的突然出现和不言不语的样子真的有点鬼魅，试着想想这样的场景：在荒山野岭的地方，四周除了鸟鸣之外都没有人，一座座坟墓上挂着惨白的旗子，地上散落着鞭炮纸，插着燃尽的香烛和烧成灰的纸钱，一个突然出现的小孩瞪着一双大眼定定地看着你，身上沾满了毛刺儿，像是从哪里钻出的野猴子，或者说像……像那些早夭的孩子还了魂——也许这么说不好，婶婶被我的出现吓了一跳，她回头愣愣地看了我几秒，拼命喊起来：“老头子！老头子！”她这么喊着，试图制造一些声音驱散恐惧，也或者是解除尴尬。我知道她叫“老头子”来并没有什么事要他做，只是在进行拙劣的表演。


    我默默地走过去，拿起地上的供品摆好。如今想起来，我那时也许真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成熟，就像八十岁的老人的魂依附在一个八岁的孩子身上一样。一个过早成熟的孩子总会让人觉得诡异恐怖，人们大概都接受不了常识以外的东西。


    我曾进行过一场比她更拙劣的表演。我也做过贼，不，不是偷果子那样的，偷果子不算偷，就像窃书不算窃一样。我偷的是一枚发夹。我那时八岁？九岁？不记得了。当时头发已经长长了，我需要一个发夹将它们夹起来。我在一个小摊子上翻腾着，想找一枚合意的夹子。我口袋里有一元钱，可以买个廉价的，而我翻腾的也正是廉价的夹子，它们光秃秃的，上面没有点缀漂亮的花。其实这些夹子都一样丑，并不需要挑挑拣拣，但我对这一元钱实在太珍惜了，不允许它买到的夹子有任何瑕疵。就在我挑拣的当儿，有几个孩子也在小摊子上挑拣着，并很快选定了想要的东西。那个女人热心地跟孩子们聊着，完全顾不上我。我把一枚夹子偷偷握在手心。仅仅一瞬间，我决定不付钱了！我要拿这一元钱去买馍。没有人发现！她没有发现！我心里想着，害怕得心砰砰直跳，但我不敢立刻走人，害怕慌张的举动会引起那个女人的注意。我握着那枚发夹定定地站在小摊子前面，街上人来人往，都在大声喧哗，一切都像梦里一样。我观察着那个女人的神情，看她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她一直扭头跟旁边的人说话，压根儿不看一眼在她摊子前站了很久的孩子。也许我那样站着，是想等她发现我这个小偷然后给予我相应的惩罚，也或者我想等她发现我拿了夹子，然后我假装不经意地说“哦，忘记给钱了！”，掏出那一元钱给她，但她始终没有发现，我只好走了，一面走一面想，这个夹子至多不过五毛钱吧？对她来说要不要都无所谓吧？


    即使是这样，这件事还是在心里埋了二十多年。直到现在。当初那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小女孩，顶着圆圆的学生头拘谨地站在小摊前，小心翼翼地追寻着老板的眼睛，既渴望她发现我，好拿回她应得的，又怕她发现我，给我一顿我承受不了的惩罚。记忆里，那天的阳光斑斓，人群熙熙攘攘。那个夹子烙在手心里，给我打上了“小偷”的标签。

随玉

孙姜 发表于 2020-4-15 13:43
推荐理由：三个亲历的事儿，由近及远，一个比一个痛感强烈。蕴藏在平淡笔触中的犀利，最有力量。

多谢姜姑娘加精鼓励！圆满完成第一次任务，贺！

孙姜

推荐理由：三个亲历的事儿，由近及远，一个比一个痛感强烈。蕴藏在平淡笔触中的犀利，最有力量。

夜莺

环境改变人，大多数时候，可以把好人变坏人，也可把坏人变好人。这或许就是读书的意义。至少读书的人不会变很坏。除非个别。因为他们本质上不算读书人，读书只是因为学而优则仕吧了

随玉

夜莺 发表于 2020-4-14 11:29
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有很多欲望。小孩可能更不会掩饰，就直接做了，但并不影响她长大后变成一个优秀的好 ...

说得对，有时候我们明明知道那样不对，但不得不逼自己走上错误的道路，我们在犯错的同时多半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而悲哀，说到底，这都是善良的人会有的反应，如果是惯偷，他们不会有这样的心理负担。自来受苦的都是认真的人。

随玉

奉洁 发表于 2020-4-14 11:19
有儿时“顺发卡”的经历，有年少“藏果子”的见识，才有了识破“盗卖行当”的真知，如此锻炼下去，你可以进 ...

进纪委第一个调查你，你藏好了哈。

随玉

夜莺 发表于 2020-4-14 11:25
看了玉玉这篇，我给你提供一个真实的素材。
有个小女孩，当初四五岁的样子，在完小读书。跟着大爸大妈住。 ...

如果是我，或许会记得一辈子，是她拯救了她们的一生，也许从此后她们再没犯过这种错误。
都说小孩子不记事，但有些印象深刻的事却能影响他们一辈子。
夜莺的朋友是个好人，她可能无意中改变了两个女孩的命运。
之所以记得小时候偷东西的事，可能也是对未知的惩罚感到恐惧，这件事就一直吊在心里。
问好夜莺，祝一切安好！

夜莺

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有很多欲望。小孩可能更不会掩饰，就直接做了，但并不影响她长大后变成一个优秀的好人。我就有一次被逼上梁山的”偷书”。交了几百元钱还没书，又要考试，不得不在偷书，然后打的一路狂奔回家，心都吓出胸膛了。现在想起还有些悲哀。

夜莺

看了玉玉这篇，我给你提供一个真实的素材。
有个小女孩，当初四五岁的样子，在完小读书。跟着大爸大妈住。大爸大妈都是教师，只不过不在完小教书。小女孩上学要经过街上，才能到达完小。有天下午，天快黑了，是要下雨的样子。我朋友去街上买东西，看见两个小女孩在一家摊贩前，埋头哭兮兮地站着。摊贩女主人，一个中年发福的大妈，正恶声恶气地训她们，说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偷东西，偷苹果吃，爹妈老汉死早了。我朋友特别难过，赶紧把两小女孩拉住，把苹果钱给了，带走了。朋友说，小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当街示众，以后孩子难做人。现在那两女孩已读大学了。我朋友也去世十年了。不知她们还记不记得这位默默帮助她们过的阿姨。

奉洁

有儿时“顺发卡”的经历，有年少“藏果子”的见识，才有了识破“盗卖行当”的真知，如此锻炼下去，你可以进纪委了

随玉

素离歌 发表于 2020-4-14 10:03
看到玉玉写偷，看到豪哥的评论，我也一样，时常梦见。这种不安会一直藏在心底，要经历很长时间的风化，就怕 ...

往简单了说，终归是我们看不开，小小一件事自己捂了多少年，在别人那里也许不过笑话一场，不过其中定也有美好的一面，至少我们认真。

随玉

糖葫芦 发表于 2020-4-13 22:14
写得真好。
做贼的人常常不觉得自己是贼，那是因为他们做的太久习以为常了。反而那些有贼心的人才会一直纠 ...

说得对，存在即合理，可能每个人的一生都不可能清白无辜，大罪不犯，小错不断，这才是常态。

随玉

小贩 发表于 2020-4-13 21:57
玉玉真是，你喜欢发夹干嘛不告诉你小贩哥哥哩？你小贩哥哥帮你拿便是了，害你背二十多年的思想包袱，真是个 ...

就是，我早点没认识贩儿，早认识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没问题嘛。

随玉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0-4-13 15:41
嗯，这前面举动当赞！有骨气的同时，让“人”字更加站得正。
后面那些属于小孩子意识，谁都有过的成长代价 ...

偷就是偷，不与年龄论的，只是有些人不会有心理负担，不过这件事的确给我留下心理阴影。也挺好，免得我成了大偷。

素离歌

看到玉玉写偷，看到豪哥的评论，我也一样，时常梦见。这种不安会一直藏在心底，要经历很长时间的风化，就怕是变成了标本。其实不是内心多高尚，而是因为曾经的这件事受到了折磨，所以不想去做那样的事，我也是，想想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痴缠了二十几年，又何尝不是一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