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话里的成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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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成都话，说起成都人，大家第一反应就是有点“嗲”。的确，成都人说话比较温婉：声量小，语速慢，喜欢将尾音拖长，拖长的尾音还常有若春水涟漪般的起伏颤动。但是，所谓“嗲”只是成都话的语音外形，只是成都人口语表达的语气选择，成都话、成都人有远比“嗲”更为丰盈深邃的内涵。
   成都话，是四川话的代表。据周从徐教授研究，“从地理位置上看，整个四川盆地大约以岷江为界一分为二，岷江以东以北是湖广话地区，岷江以西以南是南路话地区。”南路话“在语音、词汇上都有自己的特征，最明显的语音特征是还保留着古入声声调。这一片方言是元代以前四川本地方言的遗留，所以是四川方言的本枝。”“湖广话在四川盆地的历史并不长，它大约是在明清以后才来到成渝地区的，所以是嫁接的。”成都，处于四川“湖广话地区”和“南路话地区”的交界处，虽属于“湖广话地区”，却紧邻“南路话地区”。所以，成都话既由“嫁接”生成，也有“本枝”暗影，“嫁接”为主，“本枝”为辅，二者相辅相成，交相辉映。
   因为溜刷，所以撇脱。
   溜刷，可能从湖广传入。沈从文《边城》：“老船夫……有时疲倦了，躺在临溪大石上睡着了，人在隔岸招手喊过渡，翠翠不让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过溪，一切溜刷在行，从不误事。”李劼人《大波》第二部第五章：“等到顾天成夫妇刚刚抬起一大捆柴走开，阿龙向金生做了个鬼䀹眼，把腰带一紧，果就很溜刷地爬上树去。”溜刷，在成都话里是身手敏捷纯熟、做事快捷的意思。
   和旧成都“死水”般的“慢生活”不同，新时代的成都信息通畅，交通发达，高铁、高速车水马龙，地铁、公交穿梭不息，既是国内知名的中心城市，也是西南地区南下北上西出东连的重要枢纽。街头的成都人行色匆匆，走路一阵风，眨眼间便溜刷地从天府广场到达高新南区、天府新区的写字楼，溜刷地打开电脑连通天南海北，溜刷地处理政务事务完成工作。疫情到来，成都行动溜刷，从宣布一级应急响应到派出第一支医疗队，从挨家挨户排查疑似人员到建设专门隔离医院，从小区自行封闭到企业自主确定开工时间，从大家自觉宅家到出行必戴口罩，溜刷劲不亚于全国任何一座城市。
   溜刷，是看得见的行动。成都人行动溜刷的背后，是因溜刷而凝成的性格特征：撇脱。
   撇脱，在成都话里有“简捷、简便”，“爽快、洒脱”的意思。汪曾祺《美学感情的需要和社会效果》：“我感到写作不是闹着玩的事，就像列宁所指出的那样，作者就是这样写，读者就是那样读，用四川的话说，没有这么‘撇脱’。”周克芹《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第一章：许茂“像突然遭了雷轰，直气得横眉竖眼，跳起脚吼道：‘胡说，哪有这样撇脱！哼，哼！’”
   成都人的撇脱，既是凡事都看得开的态度，也是遇事爽利洒脱的性情。不斤斤计较，事事纠缠，大气而大度，就是撇脱。溜刷与撇脱互为因果。有时，溜刷是因，撇脱是果；有时，撇脱是因，溜刷是果。溜刷是一种督促、催迫，看到人们匆匆的脚步，怎好意思扭扭捏捏黏黏糯糯？只能大大方方撇撇脱脱！撇脱是无声的命令、冲锋的号角，面对疫情，岂容研究考虑纠结纠缠？只能诸事简便快捷迅速溜刷！
   即使松活，也要展劲。
   松活，成都话读作sōnghuǒ。流沙河讲《诗经•小雅•采薇》之“岂不日戒”：“日戒者，天天戒备也，没有一天是松活安生的。”松活，是偏正词。松是形容，意为轻松；活指活路、活计。松、活组合成词，本应指轻松的活路、活计，是名词。成都话里的松活自有机巧，别有洞天：一是与一般的偏正词前偏后正不同，前正后偏，偏在“活”，正在“松”，意之所指不在活路、活计，而在轻松；二不是名词，而是形容词，指活路、活计比较轻松。
   活松的事，或是不需付出太多体力、脑力的活计；或是已经驾轻就熟，在操作者眼里属小菜一碟的事情。松活的事，虽容易手到擒来，却并不一定就是小事、不重要的事。越是松活，越容易出错。若一恍惚敲错键盘，结果就异同霄壤。越是松活，越要上心。若不专注心有旁骛，就可能酿成不良后果。
   成都人谨严慎行，遇到松活的事，从不掉以轻心，大而化之，而是一点都不放松，展劲再展劲。
   李劼人《大波》第一部分第四章有“展劲”一词：“时下我倒全体赞成邓二师出头来当副会长，并且轧实展个劲，把我们商界搞起来，大家都喊保路废约，怕他龟儿盛宣怀不让位吗？”李劼人注：“展劲，即努力的意思。四川人在口头，不常说努力，而说的是‘展劲’或‘鼓劲’。”成都话展劲，可解释为“努力”，也可解释为“使劲”。
    展劲，或许最能概括成都人的勤劳奋发。兴隆湖公园，建成了；地铁五号线，开通了；城市之眼，亮相了；……一天一个样，每天都在变，三天一小变，十天一大变，出差不几天，就有新气象。成都这些惊人的变化里，每个成都人都在展劲。于己，是将蓄积的劲头展示、展现出来；于它，是用展示、展现的劲头推陈出新，创造佳绩。成都的疫情虽比湖北的武汉、黄冈、孝感，浙江的温州等地松活，但成都人却一方面鼓励自己要展劲，一方面在各个领域真展劲，把防控疫情、治疗病患、支援武汉的工作做得井然有序，纹丝不乱。
   不怕淘神，但不惯失。
   淘神，可笑解为：淘洗神。淘洗神，不是件容易的事，既要让神洁净舒服，又不能亵渎神的高贵尊严，要有多麻烦就有多麻烦。巴金《小人小事•猪与鸡》，“唉，若不是因为生活艰难，哪个愿意淘神喂鸡儿？……你这个小东西，把老子整得好苦，你这个没良心的，短命的！……”成都话淘神，既指麻烦，更指很麻烦。
   成都人不怕淘神，再麻烦也要面对。鸡杀好，两大块鸡胸脯肉切下，去皮，菜刀翻转用刀背剁，剁茸加水搅拌，再入蒸笼蒸，做成鸡肉豆花。你看，多麻烦，好淘神！成都美食扬名全国，令人食之不舍，不是随随便便加点辣椒、花椒就能做好，而是成都人不怕淘神，精心地敬食材若“神”，精致地“淘洗”出来的。疫情来了，出门要戴口罩，按电梯要用纸巾隔离，进出小区要量体温、登记，回家要洗手消毒，你看，多麻烦，好淘神！但不淘神行吗？不行，你怕淘神，病毒就可能找上你，就可能酿成大疫情。
   小孩一个春节都呆在家里，见窗外阳光灿烂，嚷着要出去玩。大人虽不怕淘神，但非常时期，却坚决不惯失。
   成都话惯失，很是形象。李劼人《大波》第一部分第四章，“黄太太很不自在地了回身就走，一面说：‘已经着你惯失得啥子人都不怕了，还叫莫打……’”惯失，不但表明现状：惯；而且强调惯的后果：失。你惯，他失：“丧失”品行训练良机，“迷失”人间良善正道，“失却”人生诸般美好；现在“惯”，将来“失”：过失，缺失，损失，失误，失策，失算。一句话，“惯”的后果严重，“失”去的东西很多，“失”败的可能很大。正因为如此，成都人才不惯失任何人，不惯失不懂事的小孩，不惯失不守规则的大人。
   既精心精致地做好每一件事，又时时警醒自己、告诫他人，这里面的尺度分寸，不好把握。但成都人自有成都人的匠心，一言而蔽之曰：不怕淘神，但不惯失。
   不打俭省，时时雄起。
   俭省，因为俭，所以要省；因为省，所以显得俭；俭就是省，省也是俭。艾芜《小家庭的风波》，“‘屠先生，他人好，不吸烟不吃酒的！真是俭省的很！’‘俭省！俭省个名堂嘛！就是箍我们娘儿母子！’”成都人觉得俭省不能表达其动意，还要在俭省前再加一个动词“打”。打俭省，虽依然有节俭义，但更多的是说不守规程偷工减料、自作聪明偷奸耍滑。
   做事“即使松活、也要展劲”，“不怕淘神”的成都人怎么可能打俭省呢？十多个人只点四五个菜，刚开始搛就盘子就见底的客，成都人不会请；东剪西裁胡乱凑几页，明知无用也不管的企划书，成都人不会写；把疫情防控的要求当耳边风，随意出门，到处乱窜，我行我素的事，成都人不会做。不打俭省，事事认真，件件小心，不癫懂，不莽撞，不恍惚，每个细节都尽量做到精准，用自律律他，成都人从来不打俭省。
   成都人对事对人、对人对己都不打俭省，随时随地、每时每刻都在内心呼喊：雄起！
   雄起，并不是成都人新创，而是一个古词。清代爱新觉罗•昭梿《啸亭杂录》卷一有《善待外藩》一则，开篇就说：“蒙古生性强悍，……虽如北魏、元代皆雄起北方者，然当时柔然、海都之叛，未尝罢绝。”文中的“雄起”是“崛起”的意思。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大约是1994年）的甲A赛场上，成都人突发灵感，信手拈来，齐声吼出一浪高过一浪的“雄起”。由此，雄起成为独具成都特色、成都人运用最为广泛的方言词。成都人从“崛起”引伸，赋予雄起更多更深的意义：促人刚强时，说“雄起”；给人鼓劲时，说“雄起”；催人奋进时，说“雄起”……
   其实，雄起不适合说，只适合吼；不是一个人吼，而是一群人吼。成都人认为：只有激情迸发声嘶力竭地齐声高吼，才能与心中的雄起的意蕴相匹相配。成都人给自己鼓劲，虽静默无声，但内心必然有一个可使天崩地裂的吼声：雄起！成都人为别人加油，更会放下全部斯文，激发体里所有原始野性，吼出一个令日月惊艳的方言：雄起！在防控疫情进入紧要关头之际，成都人一边义不容辞地支持武汉：武汉，加油！一边将内心的呐喊震天动地地吼出来：成都，雄起！流沙河说：“雄起乃大雅，对应是雌伏。”我们雄起了，病毒只能雌伏。
   今天的成都，是一座新与旧相亲相融的城市，既有丰厚的传统文化积淀，又在现代化的快捷里日新月异。今天的成都，是一座快与慢相携相牵的城市，快节奏的崛起使成都越来越靓丽，而慢时光里的细数流年也是成都最为优雅的人文特征。张艺谋喜欢成都，认为“成都是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所留恋的或许就是这种新若踏浪潮头，旧若老酒醇厚的格调，当快即快、说慢就慢的品味。当下的成都，虽有疫情发生，但政府高效运转，防控措施得力，市民人人自律，自觉遵章守纪，医生全力以赴，努力救治病患。假以时日，疫情定能消除，成都人定将拥抱一个更为美丽的成都。
   宅家很久，与朋友相约，疫情过后去绵江边喝茶。那一定是个春暖花开的下午，太阳暖暖晒着，微风轻轻吹拂，垂柳袅袅摇曳，天边白云悠悠，树上鸟鸣啁啾，河里流水汤汤。我们仰躺在竹椅里，时不时啜一口清茶，时不时说一句闲话，思绪行走在成都的过往与当下、现在与未来，仿佛正躺着，又仿佛已飞升……彼情彼景，只有一句成都话才能形容：好巴适，安逸得扳（读作b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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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初，应《天府文化》编辑之约，从方言的角度解读了一下成都人。辞未达意，聊以交卷。
谢谢各位阅读，留言。

草舍煮字

我曾经比较过，但从语气语调上说，重庆话粗，成都话柔。
前几天还争论过小说中该不该用方言，我认为方言中有很多语言的表现力比普通话强，而普通话中却没有可以替代的词句。
特别是，有的方言词句听起来很土，很侉，很拗口，追根溯源居然是文言词，或者书面语，或许古代就是那个音。
比如，lào pěi，这个山东方言的读音，意思是“潦倒、破产”，追溯词源，原来是“落魄”这个词。

夜莺

淘神，川东北一带人最爱说这个词语。

鲜然

个人觉得，四川话蛮好听。虽然有的听不懂。

一说成都，立马想起川妹子。

蛇珠

成都话里的成都人
解析成都方言
赞美天府之国的趣变

蛇珠

“十多个人只点四五个菜，刚开始搛就盘子就见底的客，成都人不会请；”

——笑死人了，真幽默

蛇珠

“惯失，不但表明现状：惯；而且强调惯的后果：失。你惯，他失：“丧失”品行训练良机，“迷失”人间良善正道，“失却”人生诸般美好；现在“惯”，将来“失”：过失，缺失，损失，失误，失策，失算。一句话，“惯”的后果严重，“失”去的东西很多，“失”败的可能很大。正因为如此，成都人才不惯失任何人，不惯失不懂事的小孩，不惯失不守规则的大人。”

——好明智的不惯失，成都人英明

蛇珠

“疫情来了，出门要戴口罩，按电梯要用纸巾隔离”
——好细节，好提醒

蛇珠

“成都人的撇脱，既是凡事都看得开的态度，也是遇事爽利洒脱的性情。不斤斤计较，事事纠缠，大气而大度，就是撇脱。溜刷与撇脱互为因果。有时，溜刷是因，撇脱是果；有时，撇脱是因，溜刷是果。溜刷是一种督促、催迫，看到人们匆匆的脚步，怎好意思扭扭捏捏黏黏糯糯？只能大大方方撇撇脱脱！撇脱是无声的命令、冲锋的号角，面对疫情，岂容研究考虑纠结纠缠？只能诸事简便快捷迅速溜刷！”

——溜刷 撇脱  生动形象 因果考究

蛇珠

“成都人说话比较温婉：声量小，语速慢，喜欢将尾音拖长，拖长的尾音还常有若春水涟漪般的起伏颤动”

——喻的美

月牙

字母好
这篇是非首发还是忘了加版权？

成都话，陌生，但我知道“撇脱”，洒脱、看得开。
通过方言看成都人，很好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