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牛老伍 于 2020-4-23 17:26 编辑
《 叶 子 》 • 牛老伍 一 黄昏。 树梢上先是刺眼的红色,渐渐得变灰暗起来,天空像是被一口黑乎乎的锅慢慢倒扣了下来,空气闷得就像蒸笼里一样。
郑老倌从地里回来,就坐在堂屋门槛上歇气,等老伴开饭。 他又卷了根喇叭筒,地上已经有两个烟头了,一明一暗的烟头里隐约可以看出郑老倌有些心事。 是的,自从大崽出事后,屋里就变得很沉闷了,老两口也没啥话说了,他琢磨着一会吃饭时要和老伴挑明,他想把孙子接回来,这是他来郑家的香火。
“啪”,堂屋的灯打开了,五瓦的灯泡低低地挂在饭桌上方,照着面对面扒着饭的老两口,影子投在地上不规则而显得有些怪怪的样子。 “哎,和你说个事情……”,郑老倌哎了一声,打破沉闷,开口了。
老伴打从进郑家,郑老倌就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不是“哎”,就是“喂”,她几十年也习惯了。她停下筷子,看着他。 “康伢子的抚恤金要回来了,在乡政府……”康伢子出事后,郑家顿时塌了天,是乡里帮郑老倌报了个工伤,再帮着给小孩又要了24万抚养费。 老伴一听,眼眶就红了,泪珠跟着就滚了下来。 康伢子就是郑老倌的大崽,半年前,从县城工地上四楼的手脚架上掉下来,没能熬过春节就走了,咽气时还念着孩子的名字“叶子,叶子……”
“可怜的康崽呀……”,只要提起大崽,老伴就会控制不住大放悲声,这不立马就咽呜了起来。那天噩耗传来,她一夜头发全白,精神也不大正常了,半年多了,还没有从悲伤里走出来。 郑老倌只好咽下了半截话儿,没敢往下说。心里也埋怨媳妇,要不是黄茜、要不是叶子,怕是康伢子也不会出事……
窗外一道闪电划开漆黑的天空,一声炸雷,瓢泼大雨就淋了下来,雨点拍打着前坪树上的叶子,溅在蒙着塑料布的窗户上,砰砰直响。今晚要商量的事情,怕是无法说下去了。
二 小梧桐长得很快,这是黄茜回娘家时栽的。 太阳照着小树投影到窗户第二格的时候,就是快八点了。小叶子习惯性的爬起来,揉揉眼睛。往常他会叫说:“妈妈,快点,太阳到第二格了,要迟到了……”,现在学校还没有开学,说是疫情流行,也不知道啥时候返校。
黄茜仔细给小叶子梳洗着,又叮嘱道:“叶子,你去了那边要听爷爷奶奶的话,不要顽皮啊!” 叶子读一年级了,还似懂非懂,“是去上次那个山里吗?为什么要去呀,我不要去。” “叶子,爷爷奶奶很疼你的,妈会去看你的,乖!”黄茜轻轻说道,怕在灶屋做早饭的娘听到了不高兴。 “唉……”,她在心里又叹了口气,这些年,自个儿带着叶子,以前打工的积蓄早就花没了,这两年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还连累着老爸老妈。 阳光照着梧桐树的叶子在窗外一摇一晃的,她想起山里的日子,想起郑健康的种种好来,看着梧桐的树尖这些年爬上窗户、又一格一格冒出了头,愣愣发起呆来……
“哼,凭什么老郑家要把叶子要回去啊,他们就该把抚养费送来!”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后面,接上了话。 黄妈是坚决不同意送叶子进山的,这些年的辛苦她从没抱怨过,如今郑家要来接人,这就是要挖了她的心肝,不行!早些天,一家人在叶子睡后就商量过这事,老两口异口同声反对。黄茜哭了:“妈,咱们家这条件往后也没办法带好叶子呀,以后咋办啊?好歹郑家愿意把健康赔的钱全部用在叶子身上……”,面对困境,他们也不好再吭声了。
入夜。 月光把梧桐树映在床上,黄茜睡不着,看着身边熟睡的小叶子发懵。 要不是公公来接小叶子去叩头,黄茜是不晓得老公郑健康就这么走了,离开郑家已经整整七年了,也没联系过,他们不在一座城市。 那天,黄茜带上叶子,让他懵懵懂懂向新垒的一个坟堆叩了几个头,就回来了。现在,那边搭话来,想让小叶子认祖归宗。思忖自己越发艰难的处境,真的坚持不下去了,看着窗户上摇曳是树叶,她好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
苦啊,命好苦!想起过山里的哪些日子,越发心里难受。 郑健康是好人,公公婆婆也好人,还有读书的小叔子也很懂事…… 黄茜是经人介绍和健康认识的,相亲就在他家。郑家也没刻意隐瞒什么,他家砖屋还是半拉子工程,刚砌的一层也没有搞装修,窗户是用地膜塑料蒙起来的,屋里看人都有点朦朦胧胧的感觉。看样子预留着准备还盖一层,阶基上码着整整齐齐一堆柴火,几只鸡鸭在路边草丛觅食。 郑家有两老人,郑老倌腿脚有点不灵活,郑妈身体也还一般。郑家老大之所以叫健康,就是想一辈子儿子健健康康。老大倒也没有让他们失望,不像瘦弱的父亲,他长得高大结实,老二比健康小了很多,还在读书。
媒婆看两个青年也还般配,有说有笑的样子,就帮着郑妈宰了一只鸡,张罗着做饭。第二天,黄茜就住进了郑家,没办酒,也没扯结婚证,那年她十八岁,还不够年龄……
三 郑健康是自己亲自把媳妇送回娘家的。
打黄茜进了屋,健康总怀疑自己在做梦,自己不是董永就是刘海哥,上苍派了个如花似玉的黄姑娘给他来做伴,自己更发狠挣钱,跟村里发小一起去了一个建筑公司做事。 黄茜在婆家很勤快,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样样都来,郑家多了个女人也多了很多生气。黄姑娘话不多,除了做事,就看着坪里的树发呆,那是她进郑家后栽下的。 “怕是想娘家呢”,每次看到黄茜发呆,婆婆怕媳妇孤独,见状总拉她进屋说闲话。
一晃过了数月。媳妇早产,进镇医院产房好几个小时了,就是生不出。婆婆急得跪在家的观音菩萨神龛下叩头不止,医生告诉健康,准备送县医院破腹,晚了大的和小的都会保不住。 健康只喊医生快点叫救护车,黄茜在哎呦声中坚决不同意,只听她大叫一声,硬是把娃娃憋了出来,自己也昏了过去…… 出院,健康把母子接回家里,他告诉黄茜,你真勇敢,都缝了十几针,黄茜含泪,看着窗外的小树,指叶为名:“咱娃就叫叶子,名贱,好带……” 健康拍胸脯:“放心吧,我保证以后能让你娘崽过上好日子。”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叶子两岁了。 这天,黄茜说:“健康,我想回家了。” “哦……” “健康,我想回家了。”黄茜重复了一句。 “黄茜,我哪点做得不好,你非要回家吗?”健康大声说,这是黄茜第一次听到他高声。 “你答应的……”,黄茜柔声道。 “咋啦,咋啦?”婆婆大约也听到健康刚才的大嗓门。 “妈,没什么,黄茜想回娘家住住。”健康告诉娘,这两年她还没回去过。 “好啊,好啊,该回家看看,顺便把户口带来,把结婚证办了。”郑妈支持媳妇,早就催她回家拿户口了。
次日,健康把媳妇儿子送到长途车站,上车前,他亲了亲叶子,紧紧抱着媳妇,在她耳边说:“我等你,你要想回来了,我会在这里接你。” 媳妇这一去,就再没回来,黄妈喊了好几次,叫儿子去接,健康却说,等挣够了钱,能让她们母子过上好日子了,就去接。
四 老伴没在屋。 郑老倌知道,她准在坟上,她常来这里和儿子说说话,总不相信健康就这么会离她而去了。 “哎,”郑老倌大声说话,怕吓着了沉思着的老伴: “我看,要回叶子的事就算了,咱就好好让健平读大学吧。”健平是郑家老二,那个大雨的晚上,郑老倌权衡着是要回孙子还是让老二读大学的事,想和老伴商量没成,这两难的问题自己好难解决,后来也是在这坟前老两口达成一致,要回孙子! 赔的钱要回孙子,全用在孙儿身上原也说得过去,可老二以后读大学的事就可能搞不成了,黄妈还是同意的,咱不能让健康在地下不安,健平也应该会理解。黄妈只知道这几天老头子跑孙子的事去了,今天怎么会突然变卦呢,她不明白郑老倌唱的哪一出。 郑老倌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夹子递给老伴,说:“小叶子不是咱郑家的种。” 塑料夹子密密麻麻一些文字和数字表格,是医学院的亲子鉴定书,黄妈也看不懂。
原来,郑老倌去派出所要给孙子报户口,派出所没同意。户籍民警说,没结婚生子,又这么多年了,证明是自己的孙子才行。 怎么证明?亲子鉴定。 郑老倌说是要带孙子办抚养费,瞒着黄家就去了医学院,得了这么一个报告,他看不懂,医生告诉他,DNA比对他们祖孙关系可能性不大,直接说就是小叶子不是他郑老倌的孙子。 “错了吧?我看着他出生的。”郑老倌花了钱,拿到的是意外的结果,咋回事啊?赶紧先回告诉老伴。 “这你也相信?把小叶子要回来吧,我和他滴几点血就清楚了。”老伴出奇的冷静,她不相信科学,相信“三滴血”。 郑老倌也觉得仪器不靠谱,但老伴怎么就那么不当一回事?可接下来这事咋办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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