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读经典】出走的新娘

草舍煮字

出走的新娘
文/草舍煮字

　　
　　待嫁的新娘在婚礼前夕离家出走了。这是文艺作品中不乏表现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嘛。我就写过在婚宴时玩失踪的新娘。我下面要讲的是契科夫小说里，婚礼前夕出走的《新娘》。
　　
　　娜佳生长在一个优裕的俄罗斯家庭，虽然她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但留下的产业仍然可以使她们一家——祖母、母亲和她三代女人，过着不必劳作的生活。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社交聚会，结交上流人物。她们蓄养的仆人照顾一家的起居饮食。娜佳的未婚夫是一个老神甫的孝顺儿子。神甫在当时的俄罗斯社会是有着政治地位，并且还可以世袭的。所以，与神甫家联姻意味着提高社会地位。神甫家为儿子的婚后生活早就准备好了豪宅。
　　
　　这让我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个朋友的话，她说向往西方中世纪贵族家庭中小女子的生活。她应该是表现西方那个时期的小说读多了。
　　
　　那么，娜佳对这样衣食无忧的生活，对这样前程似锦的未婚夫，对未来幸福的婚姻生活，为什么不满意呢？首先是一成不变的生活周而复始，死水一潭。她家里每晚聚会上那些上流人物，聊着无关痛痒、无聊乏味的话题，他们也都是和她们两家一样的，不劳而获的寄生虫。而家里的仆人们却佣金低廉，居住环境十分糟糕。未婚夫看似百依百顺，但除了在聚会上秀恩爱、炫家富，二人平时在一起没有什么话说，无趣得很。未婚夫不厌其烦说的话就是——
　　
　　“亲爱的，我的宝贝，我的美人儿！……”他喃喃低语，“啊，我是多么幸福！我快活得要发狂了！”
　　
　　可她(娜佳)觉得，这些话她早已听过，很早很早就听过，或者在哪本书里……在一本破旧的、早已丢了的长篇小说中读到过。
　　
　　祖母抱怨娜佳的母亲不爱丈夫，导致他们家族的不幸。娜佳目睹母亲在这样的生活中，神采低落，缺乏活力，日渐衰老，整天病恹恹、落寞寞的样子，时常无来由地哭泣——
　　
　　每当我夜里失眠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瞧，就这样闭得紧紧的，想象出安娜·卡列宁娜的模样，想象她怎么走路，怎么说话……
　　
　　从母亲的日常表现中，娜佳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催生娜佳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庭的念头的，是寄居在他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萨沙，他是一个年轻的破产贵族。他二人的两次对话，表现了娜佳思想的转变——
　　
　　[其一]“这里的一切都有点古怪，让人看不惯，”他(萨沙)继续道，“鬼知道怎么回事，这儿的人什么事都不做。您的母亲成天只知道走来走去，像一位公爵夫人，奶奶什么事也不做，您也一样。连您的未婚夫安德烈·安德烈伊奇也是什么事都不做。”
　　
　　这席话娜佳去年就听过，好像前年也听过，她知道除此之外萨沙再也讲不出别的什么。以前她觉得这些话很可笑，现在不知怎么她却感到不愉快。
　　
　　“您说的都是老一套，早就让人听烦了，”她说着站起身来，“您该想出一些新鲜的话才好。”
　　
　　他笑了，也站起来，两人朝房子走去。
　　
　　她高高的个子，漂亮，苗条，此刻在他的身旁更显得健康，衣着华丽。她感觉到这一点，不禁可怜起他来，而且不知为什么很不自在。
　　
　　“您讲了许多不必要的话，”她说，“您刚才提到我的安德烈，其实您并不了解他。”
　　
　　“‘我的安德烈’……去他的，去你的安德烈！我真为您的青春感到惋惜。”
　　　
　　[其二]“要是您能出来求学就好了！”他(萨沙)说，“只有受过教育的、圣洁的人才有意思，只有他们才是有用的。要知道，这类人越多，人间的天国就来得越快。到那时，你们的城市渐渐地就要土崩瓦解－－一切都要颠倒过来，一切都变了样子，简直像施了魔法似的。到那时这里将出现无数宏伟富丽的房屋，美丽的花园，奇异的喷泉，优秀的人……但主要的还不是这些。最主要的是，在我们的头脑中，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充满了这么多恶意，因为每个人都有信仰，每个人都知道他们为什么活着，每个人都无需到人群中寻求支持。我亲爱的，好姑娘，您走吧！您该向大家表明，您已经厌倦这种死气沉沉的、灰色的、罪恶的生活。您哪怕向自己表明这一点也好啊！”
　　
　　“不行，萨沙，我快要出嫁了。”
　　
　　“哎，算了吧！何必结婚呢？”
　　
　　两人走进花园，散了一会儿步。
　　
　　“无论如何，我亲爱的，应该好好想一想，应该明白，你们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是多么肮脏，多么不道德，”萨沙继续道，“您要明白，如果，举例说吧，您、您的母亲和您的奶奶什么事都不做，那么这意味着，别人在为你们工作，你们在坑害别人，难道这是干净的，难道这不肮脏吗？”
　　
　　娜佳本想说：“是的，您这话是对的，”她还想说这些她都明白，可是这当儿泪水涌了出来，她突然不作声了，全身一阵瑟缩，她回自己房里去了。
　　
　　最终，娜佳在婚礼前夕，在萨沙的掩护下离家出走，外出求学去了。
　　
　　我比较感兴趣的，是萨沙这个人物。他的思想代表着当时的进步潮流，为什么作者要赋予他一副身患结核症，不久于人世的身体？原因可能在后文，娜佳出走求学后——
　　
　　秋天过去了，随后冬天也过去了。娜佳已经非常想家，每天都思念母亲和奶奶，思念萨沙。家里的来信，语气平和，充满善意，似乎一切已得到宽恕，甚至被迫忘了。五月份考试完毕，她，身体健康，精神饱满，高高兴兴动身回家。途经莫斯科时，她下车去看萨沙。他还是去年夏天那副样子：胡子拉碴，披头散发，还是穿着那件常礼服和帆布裤，还是那双大而美丽的眼睛。但是他一脸病容，显得疲惫不堪，他显然老了，瘦了，而且咳嗽不断。不知怎么娜佳觉得他变得平庸而土气了。
　　
　　这意味着娜佳这一年的求学经历，使她的进步思想走到了时代的潮头，身体状况和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成为脱离的贵族阶层，可以自食其力的一代新人。而萨沙仍在原地没有多大变化，对新生事物浅尝辄止。在娜佳的鼓励下他虽然决定提振精神，仍最终不治身亡。这可能暗喻着贵族阶层的最终命运。“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社会也是会吐故纳新的。
　　
　　契科夫这篇小说的初稿是娜佳在结尾成为了一个积极变革社会的革命者，但后来在朋友的提议下去掉了这个情节。朋友认为娜佳不可能会有这么大的转变，而契科夫自己当时对革命也没有深入的了解。虽然这篇小说几乎是他的晚年作品。
　　
　　即便如此，一个贵族小姐能够脱离腐朽没落的的寄生生活，“邃密群科”走向新生，在当时都是一种社会进步的象征。不亚于中国当年女子学校的创办。相似的题材在那个年代的中外文艺作品中多有表现，这象征着社会复兴的曙光初现。
　　
　　小说表现了在社会变革前夕，新旧生活价值的冲突。女子走向社会，抛头露面去学习和工作，对于俄罗斯的传统观念尤其是一个冲击。不妨看看从苏联时代到当代的俄罗斯，国家高层领导几乎很少携夫人参与外交场合或出访，他们的高层女领导如凤毛麟角，虽然古时也曾出现过女王。前苏联有过一个电影《办公室的故事》，表现的是一个女部长与一个普通男职员的恋爱故事。这是因为物以稀为贵，文艺作品最青睐非同寻常的题材。比如俄罗斯，几乎不会把镜头对准在街上酗酒的男人，或者在厨房削土豆的主妇这些庸人俗事的。

      本来此次倡读经典是想避重就轻，拿契科夫的成名作《给博学的邻居的一封信》来评论的。读罢发现其实是讽刺对科学和文学不懂装懂的段子，登在报纸上插科打诨的。不过如果发在忍俊不禁版也未必能够加精，因为现在读来已经不那么好笑了。看来伟大作家作品的初级阶段也很平凡。这篇《新娘》就非常老练精到了，无论是心理表现、环境场景还是细微之处，都堪称范例。

草舍煮字

一师 发表于 2020-6-21 09:01

谢谢您的祝福！到位，暖心。

一师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6-15 17:48
谢谢一师老师赏读，安好！

草舍煮字

月牙 发表于 2020-6-18 18:06
煮字的脑沟回与别人不同我自然期望值高些。还是有特点的，但不是你最佳水平

是对原著理解不够深。

月牙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6-16 20:46
所谓晚年作品，可能是意会错误。《新娘》之后剧作多，小说少。修改结尾也是写作背景的考证，不知是否靠谱 ...

煮字的脑沟回与别人不同我自然期望值高些。还是有特点的，但不是你最佳水平

草舍煮字

重庆霜儿 发表于 2020-6-18 15:09
草舍版这评析够扎实，细致，有章法。学习了，我也喜欢出嫁的题材，我下去捣鼓个《厨娘出嫁》来陪你。

好呀好呀，期待你的佳作。
我这篇对感兴趣的地方分析还不够深入。

重庆霜儿

草舍版这评析够扎实，细致，有章法。学习了，我也喜欢出嫁的题材，我下去捣鼓个《厨娘出嫁》来陪你。

草舍煮字

牛老伍 发表于 2020-6-16 22:01
草舍君的新娘好漂亮！

我倒是想继承神甫职业，好玩

牛老伍

草舍君的新娘好漂亮！

草舍煮字

小米 发表于 2020-6-16 20:36
草版晚上好！这个新娘的出走，是走出了没落的贵族圈子，开始了崭新的有意义的新生活，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 ...

谢谢小米佳评，晚安！         

草舍煮字

月牙 发表于 2020-6-16 20:09
中财网络奇卡，煮字这篇写得还算流畅。
带着挑刺的眼光来读。。。。
这是契诃夫晚年作品，对于44岁的生命 ...

所谓晚年作品，可能是意会错误。《新娘》之后剧作多，小说少。修改结尾也是写作背景的考证，不知是否靠谱。
至于韵致、语言，与译者的功夫相关，评论翻译小说只好绕开。
总的说，用到弱项了。

小米

草版晚上好！这个新娘的出走，是走出了没落的贵族圈子，开始了崭新的有意义的新生活，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欣赏草版佳作！

月牙

中财网络奇卡，煮字这篇写得还算流畅。
带着挑刺的眼光来读。。。。
这是契诃夫晚年作品，对于44岁的生命来说，晚年太早了。
一生700多篇作品，难免良莠不齐，伟大作家也不是每个作品都厉害，苛求不得。
《新娘》我们可以看到契诃夫探索的努力，虽然作者终究没有超越他认知的局限。
结尾的修改，感觉不太像是契诃夫一贯的风格。
小说中人物情感如果不那么明朗，是不是更多一些韵致？那更符合东方的审美。
大毛病没有，小毛病嘛，抹点风油精就好了。

草舍煮字

喻芷楚 发表于 2020-6-16 10:07
萨沙为新酿指出当下现状的可悲，并向新娘指出一种可能的出路（读书求学），新娘果然出走了，且获得新生，而 ...

对对，芷楚的总结更加深入。先驱者后来被历史潮流淘汰不鲜见。

喻芷楚

萨沙为新酿指出当下现状的可悲，并向新娘指出一种可能的出路（读书求学），新娘果然出走了，且获得新生，而萨沙呢？他却裹足不前，停留在原地，病态的行将腐朽的身体最终熬不过自己，腐朽的身体上可以长出新芽，新生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