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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夜 的 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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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08:1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香薰古琴 于 2020-7-16 08:22 编辑

  夜    的    眼

   文/古  琴


  自从阿青做了乳腺切除手术,办公室就像闹了鬼似的,邪了门儿了。

  陈桂丽穿十厘米的高跟鞋,在办公室就像走T台,屁股扭来扭去。字写得像风吹过,业务也做得像浆糊。但她有别人没有的长处,就是勤快。差不多办公桌的卫生都是她一人整理。我刚坐下,绿茶就泡好了,一句句“李指导”叫得我心里温水洗过似的,香香的嫩脸大胆地往你跟前凑。可最近简直邪门了,办公桌不擦倒是无所谓,绿茶不泡也无所谓,不喊“李指导”更无所谓。她坐在桌前眼帘低垂,阴沉得像个泥观音。忽而暧昧地趴在王姐桌上,伸着脖子求抱抱,好像满世界有人追杀似的。这几天省审计组驻扎在春潮大酒店,要对公司近两年的财务资料进行审计,我急得嘴上起满了火泡,体内热气散不出来,一进办公室就拽开T恤衫的扣子,按了空调制冷。可我刚转过身子,陈桂丽冲过去一把关掉了,还按了暖风。一股一股的热气和浊气冲得我差点吐了。这不是作对吗?不是找茬吗?我早就觉得空气变味了。

  杯子里昨天的茶叶起了黑毛,我在卫生间冲洗了几遍,重新放上绿茶摇了摇。绿茶就是好东西,清肠解脾。近几年我全靠它清理烦心事。以往这妮子打了热水都放在离我不远的保险柜上。可扫了一圈找不到热水壶。我发现了,就在她怀里。她趴在王姐的桌上,搂着热水壶,给我一个大屁股。成心的。我不喝又死不了。

  我咽了一口干唾沫,把铁皮柜子里今年的凭证一股脑掳下来,开始整理。审计组要求明天八点前送到春潮大酒店。时间紧任务重,去年的票据和报表还在档案室。我们财务科一共五个人,科长探亲去了澳大利亚,阿青病了以后,这一段时间剩下我跟陈桂丽和王姐,所有工作暂时由我负责。

  我使劲咳嗽了两声,尾音拉得贼长,可丝毫没有惊动两个活宝。她们依旧脑袋凑一起,像两只屎壳郎,拉扯某明星猝死的八卦新闻。

  “王姐,能不能帮忙整理一下两年的报表啊?”先从王姐下手。我上班第一天就是王姐接待的。女人事情多,平时她可没有少麻烦我。

  “哎呀,我手头抹不开呀。”声音就好像从地里头冒出来的,阴气很重。

  “美女,”我抖擞了一下精神。这称呼是喊陈桂丽,科室里几个人都这么喊。“你手头有没有事?”

  对方没有吭气,甚至他娘的连头都没有转一下。撅着血红的嘴唇,头抵着王姐,这情景正常吗?

  “人啊!干点好事总想让鬼神都知道,干了坏事总想鬼神都不知道,这他妈太让鬼作难了。男人啊,就没有一个好东西。”陈桂丽仰着头,骂头顶的节能灯。

  “美女,你这阴阳怪气的,话里有话,是骂谁呢?”

  “我骂你了吗?你做贼心虚啊!”

  “办公室就我一个男人,你说话能不能不指桑骂槐啊!”我发现在女人堆里,我别的本事不见长,吵架的技能倒提高不少。

  “你也是男人吗?”这娘们儿转过了头,瞪着黑珠子从上到下扫描了两遍,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朝着天花板上的节能灯冷笑,“我怎么没有发现你也是个男人啊。有本事偷腥,没本事担当啊!”

  陈桂丽尖利的嗓音在办公室回荡。她站直了身子,走T台似的,踩着高跟鞋咣咣咣地走出去,骂了一句“阿青姐瞎了眼了。”没有忘记狠狠摔了一下门,“砰”地一声,玻璃窗嗡地颤了几秒钟,一沓报表忽悠悠飘落在地上。王姐像刘胡兰,挺着丰满的肥胸,踩着满地的报表,大义凛然也跟着扭出去了。我像被人抽了两括子似的,晕头转向。疑惑了半天,思前想后,我算是整明白了!这一明白,让我大惊失色,光脑门上全是汗。房间里比之前更加闷热难耐。我摸出打火机,点了一支烟,一个人对着窗户狠狠地吸了一口,又吐了一口。我他妈也是醉了。

  半年前,一个心烦气燥的春末,我们财务科五人团赴灵石山宾馆培训新的核算软件。那时我心不在焉,金红一直坐不起来,临时找了她姐照顾。好容易熬到最后一天,几个女人集体旷课,结伴到山脚下的集市上购买土特产,无非是一些山茶、柿饼和野蘑菇之类。因为与其他公司的人不太熟悉,吃过晚饭,我一个人朝宾馆后门走去。传说灵石山的石头,敲一下就会唱歌。若不是这次集中培训,别说是听石头唱歌了,就是到小区的花坛上听一声鸟叫都成了奢侈,我的耳边充斥着金红的呻吟,自己也成了病夫了。山里的春天来得迟,花将开未开,出了宾馆的小铁门沿着一条肠子般的碎石子路,能闻到淡雅的香。我在半山腰的一棵小松树底下突然看到阿青的身影。背对着小路,一个人在这里抱肩而坐。

  “阿青,你没有跟她们买特产去呀?”

  她听见是我,站起身,背着我胡乱地整理着头发和衣服。“你怎么也上来了?”

  “我一个人想走走。山下没有什么可逛的。”

  天还没有黑尽,小路上亮起稀稀拉拉的白气球般的灯。光线不强,但能看清彼此的脸。我发现阿青像是哭过。她在掩饰,我就当没看见。我们半紧半慢往上走,偶尔一些挂着花蕾的树枝胳膊般地伸过来,阿青轻轻地拨开,随手采下一朵,凑着鼻子闻闻。后来手里有了五六朵,被她随手抛到空中。不知道走了多久,树影集体逃走似的,眼前开阔平缓。我们好像到了一个制高台,毫不费力地俯视一团一团的黑乎乎的树影和山下的星星般的灯火,还有宾馆被彩灯装点成宫殿似的轮廓。四周寂静,风吹树叶的声音窸窸窣窣。星星出来了,东一颗西一颗,后来越来越多。天空像一块精致的黑色真丝绒布,无数银钉没有次序地散落其上,争相闪耀,北斗七星在天幕上清晰可见。阿青坐在一块巨大且光滑的白石头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说:“看一会星星。”

  我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屁股底下凉凉的。抓起一块碎石,敲敲腿边的巨石,传来哐哐的清脆的打击乐声,余音不散哪。阿青回过头,惊奇地说:“这石头真的会唱歌啊!”她的声音没有完全放开,惊奇中隐着一丝忧郁。我递给她一块石头,示意敲一下,很好听的。她依然仰着头,接过石头无意识地敲了下,石头发出很沉默的声响。

  “连石头都不愿意唱歌了。”阿青声音懒散,苦笑,把石头顺手丢到一边,看着天空,一言不发。丢开的石头,与远处的石块撞击,溅起清脆的乐声。有那么几秒,风好像停止了鬼祟的活动,四周真空般沉寂,树下小动物窸窣一阵,瞬间销声匿迹。风没有走远,很快又回来了,树叶蚕食般沙沙抖动起来。

  “人一辈子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走着走着它就自己拐了,你拉都拉不回来。可是能因为拐了就不走了吗?”我记得是去年春天,阿青的老公跟同学聚会,酒后骑摩托摔在悬崖下,就没有抢救过来。我们办公室里以前叽叽喳喳,三个女人像五百只鸭子。自从这件事后,陈桂丽和王姐她们都不敢在朋友圈晒自己的幸福了。“你最近还好吗?”

  “我的命运就是从进入公司开始拐的。陈伟本来在省城创业,他的公司都开始有效益了。是我坚持留在家乡,想离父母近一些。他回来后一时没有事做,跟同学聚会海喝。是我害他命都丢了。要不是回来,他也不会……”阿青自责不是一次两次了。人死不能复生,揽着一泡狗屎有什么用?

  “谁有前后眼呢?回来当时也是正确的……唉!”我不知道怎么安慰阿青,遇上这种倒霉事,阿青已经熬了一年多,人折腾得像没有养分的花,坐在办公桌前傻了几分。有一次,她突然睡醒般地站起来,说陈伟叫她,跑下楼去。陈桂丽把她劝回来,陪着了她掉了半天的眼泪。“你看这星星闪得贼亮,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位置。别看北斗七星在头顶霸着,半个天空只有它了。过些天,就被挤到东北角去了,最后我们根本看不到。不管它移到哪里,柄指何方,七颗星都不散,不会转得找不到自己位置。”

  “李指导,不要安慰我了。你最近也挺烦的。金红姐现在好点了吗?”

  “最近还是老样子。”金红在科技公司上班好好的。那天她倚着门,看环卫车推垃圾。司机可能是个烂把式,倒车速度很快,差一点锉到我家后墙。金红惊得喊了一声,只觉得头昏,顺着门框倒在地上。送到医院左脑出血52毫升,经过半年康复,右半个身子还是不行,人只能躺着。这种事情神仙也帮不了。我在单位忙得要死,回家还得把她抱到轮椅上,推出去晒太阳,转大街,然后做饭,洗衣服,买菜,给她做按摩。天堂一下过成了地狱的日子。人生无常,命运就是他妈的黑白无常。我能抱怨谁?“不管怎样荒凉,路还是要走下去的。”

  “你也是一样。照顾好自己。唉!”好像肚子里郁结了满满的空气,阿青重重地一声叹息。叹气就像打哈欠,会传染,我也忍不住叹了一声。星星亮闪闪的,水洗过一般。山里阴湿的气息悄悄浮上来,隔着衣服渗入肌肤。我的手指凉凉的,头发渐渐返潮。划开手机,已经十点多了。湿气太重了容易生病。我建议赶紧下山。阿青冷冷地吸了一口气,缩着肩膀,打了一个寒颤,但没有动的意向。她说:“好久都没看到这么美的夜了。”

  我把外衣脱下来,递给她。阿青没接,她摇摇头说不冷。我坚持把衣服抛给了她。在这个宁静的山顶,繁星满天,春风浩荡,我想走过去,让阿青靠在我的肩膀上。尽管被日子煎熬得瘦了不少,但我肩膀还是硬的,能支撑起一个弱女子的孤独。我闭着眼睛,犹豫不决,担心以后办公室共处会尴尬,始终没有勇气走过去。阿青用我的衣服裹紧了自己,站起来,依旧仰着头,小心地挪着脚步。“别看了,当心脚下。”我攥着两快颜色不等的石头,敲击出空旷的悦耳的乐声。一路走一路敲,跟在阿青身后下了山。

  我们到灵石山宾馆,隔着前厅的落地玻璃,看到王姐和陈桂丽正坐在大厅的沙发椅上歇脚。茶几上摆了两个白色的塑料袋,里面隐隐约约露出红红绿绿的包装。看来收获不小。“这么晚了集市上还有人?”我大喊了一声,跟在阿青的身后进了门。

  “我们逛了半天,吃宵夜去了。这里的烤面太好吃了,还有小麻花……”

  陈桂丽说笑了半截的脸上突然停住了,就像电视画面卡住一般盯着阿青。她披着我的上衣,脸蛋经过冷缩热涨比沙果还红,前厅大放的华灯映照得她眼睛透亮。阿青取下衣服还给了我,说了一声“谢谢啊。”转身上了楼。她没有走电梯。三个人住在三楼。陈桂丽眼珠子转了一圈,露出诡异的表情,好像忽然明白似地捅了捅王姐:“咱俩今天坐在这里真不是时候。快走!”

  第二天坐上大巴,原本是陈桂丽和我坐在一排,她也是属猴子的,比我小一轮。工作上我不点头好像就不敢下手,整天腻着我。这回却抱着背包直接和王姐坐在最后一排。阿青上来的时候,正要往后走,却看见只有我身边一个空位,毫不犹豫坐了过来。阳光明媚,照得车里堂堂亮的。回家都很兴奋,司机还适时地播放了红歌。进入大溪高速,阿青靠着椅子背迷糊了。大概是昨夜睡得太晚,她的脑袋没有根儿似的滚来滚去。有一次滚到我的肩上,车猛地一震,惊醒的她很快调整了身子,背着我,靠着椅子又发出了轻微的呼吸。

  回到单位,根据培训安排立即下载安装,挪动数据,进行旧软件与新软件的对接。可是金红的病情开始反复,人狂躁得很。她姐说我走的那几天,金红白天不吃晚上不睡地折腾,尿撒到床上,骂她姐不是人,挥舞着那只坏胳膊打她。我只好在康复医院找了康复师上门理疗。金红躺在床上,比病前瘦了不少。康复师在给她做一些肢体训练和推拿的时候,她的脸痛得抽到一边,伸着另一只胳膊无助地乱抓一起。我们裸婚是个冬天,连一台炉子都没有,全靠依偎取暖。坐月子比非洲人还穷,一条鱼都吃不上,吃了一个月的豆腐臊子。现在女儿考上了大学,日子好不容易过好了,她却成了这个样子,紧握的右拳像个假手,胳膊又细又硬,一说话口水顺着嘴角流。床上尽是乱堆的衣服,床头摆着各种药瓶,家里像回收站似的哪像个正常人家?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握紧她的手,我说,上帝不眷顾你,我眷顾你。只要有我不放弃,你就不能放弃。金红张开大嘴哇哇地大哭,泪水涎水鼻涕流了满脸。我们搂在一起,越哭越汹涌。康复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看这样无法继续,点点头提前出去了。

  那段时间,新软件上线还不太正常,科长出国没有回来,老婆又死粘着我,白天晚上眼巴巴地等我回家。每天我都要把这工作做好,匆匆赶回家去。只要我回来,她的情绪就稳定。

  阿青变换了穿衣风格,穿着粉色的纱裙,露出白皙脖颈,仙女一样坐在靠近窗户的一角。大部分时候不停地敲打键盘,偶尔跟妹妹煲电话。她依旧天天按时上班,中午在食堂吃完饭,躺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小睡一会。有时候会坐上公交车去郊区的春晖养老院看望母亲,给老人家洗洗澡剪剪指甲。有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原因,公交车突然停止去郊区那边。她带着去养老院的食品和换洗衣服,在太阳底下等了很久都没有车,我自告奋勇送了她一趟。后来工作清闲的时候,开车陪她去过那里几次。看到养老院生活的老人,恬淡地坐在阳光下却难掩孤独和悲秋的神情,我总感到人生的即将散场和命运的无常。

  陈桂丽和王姐自从培训回来后就变得奇奇怪怪的,两个人脑袋扎在一起喝山茶,柠檬,搞敌特工作似的,眼神也很诡异。陈桂丽看到我拿着车钥匙下楼,阴阳怪气问我去哪里?我说去公司送材料。她立马长长的“哦”了一声,忽然明白似地自语:你该去养老院了。陈桂丽先前纠缠我问这问那,我就是一本十万个为什么。现在倒好,都直接问王姐去了。工作上的事情经常找借口溜号,把办公室的一大摊子留给我和阿青。六月底总公司需要上报一套季度统计表,我布置给她,美女却嘻嘻哈哈说你和阿青姐合作,合作共赢。什么乱七八糟的,还合作共赢。

  新软件上了以后,效率提高了,但要做的事情更多了。两个人总找机会溜号,工作成了一边倒。我怕是指挥不动了。一大早我准备跟万经理说,要么换人要么调人。可还没有开口,万经理靠在椅子上告诉我,阿青请了病假。

  阿青患了乳腺癌。陈桂丽是堂而皇之站在办公室的中间告诉我的,一字一句说她洗澡的时候触摸到豆子大的硬块,医院一下就确诊了。她的妹妹陪着她在省肿瘤医院做了切除手术。上帝就是一只可恶的蚊子,逮着一个人死命地吸。过了一些日子,我和万总去家里看望她。阿青躺在床上,穿着臃肿的睡衣,脸色苍白,看到我们进来,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阿青太不幸了,我感同身受。在一个办公室工作了几年,看这个样子,什么也帮不上,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桂丽骂我不是男人,说阿青姐瞎了眼了。我现在全明白了。就是从培训那夜,她在前厅里奇怪的眼神,说明我和阿青有事。我俩应该是趁着她俩买特产,孤男寡女到山上发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事。难怪她在大巴上故意留了位给阿青,难怪她们经常给我和阿青制造独处的机会。现在阿青做了手术,我成了她们眼里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成了无情无义的薄情郎。他妈的,身子再正,影子斜不斜全凭太阳说了算。老子是清白的,连手都没有拉一下。天地可鉴,星星可昭。我狠狠地吸了一口,又点了一支。金红不许我吸烟。我不吸进去吐出来,非憋死不可。

  王姐再一次进来,站在门口,用手扇着空气,跑去开了窗子。地上的一张报表刮到办公桌底下,她坐在那里装腔作势地咳嗽了两声,像吃了草咽不下去似的。“王姐,那会美女骂大街是咋回事啊?什么我不是男人?”

  王姐伏在桌子上划拉着手机。她掏出钥匙,用指甲剪修剪指甲。我俩沉默着,办公室只有剪指甲的声音,像谁掐着秒表一样。

  “你上班的第一天是我接你的,姐我也不是外人。你看阿青才三十多岁,陈伟就不在了。一个人挺不容易的。重新组合,没有合适的茬口。你俩关系好,我们都看见了……”

  “王姐,你打住打住!什么叫我俩好呀?”

  “我也是培训的那晚才知道的……好就是好,现在这种事很正常……你不是……陪她去看她妈了嘛!金红病了这么久,阿青也是一个人……”

  我一下靠在椅子上,抽了筋似的摊在那里。我就知道是这样。“王姐,你啥时候这么八卦的?”

  “真是阎王爷不嫌小鬼瘦。阿青够苦的了,又做了乳腺切除了手术。咱是男人,不能因为人家做了手术,简单地象征性地看上一眼,就装作啥都没有了。其实阿青能靠着你,你也不闷着……”王姐说话绵绵的,我在这温水里等着煮死。

  “有我什么事啊!王姐。我……”我都要跳脚了,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粗嗓门忍不住吼出来:“金红成了那样,我哪有心思搞这搞那。我是在山上偶然遇到阿青的。我做什么啦……”

  “你什么也没做。你偶然遇到阿青姐,十一点才下山啊?我这人说话直来直去,不像有的人敢做不敢承认。最恶心这种人。”陈桂丽进来就截住我的话,一副反唇相讥的架势,“在家里发泄不了,出来打猎。兔子还不吃窝边草。男人都他妈的什么玩意!”

  “陈桂丽!”我蹬开椅子,怒视着这个天天喊我“李指导”的女人,盯着她血红的嘴唇。那里面有**,张开就能射死我。“你不要胡说八道。阿青想看星星,老子怕她害怕,陪了她一会。咋就不是男人了?”

  “哈哈,陪了一会。你怎么陪的?你的衣服怎么会跑到她的身上?我还以为阿青姐以后有依靠了,不再那么可怜。现在她做了手术,人家却说我什么都没干,我要回归家庭……”

  “够了!”我狮子般怒吼,紧握的拳头猛一下砸在桌子上,空杯子震得直发抖。隔壁办公室人教科的王科长推开门,探着脑袋,惊奇地左右看看,又闭上门缩回去了。陈桂丽鄙视我一眼,背着皮包滚出去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脑袋埋在胸前,眼睛闭得死死的,耳朵嗡嗡直响。我不愿意伤害阿青,现在却成了伤害过她、不肯承认的人。不!老子不能背这个黑锅!我抓起手机,找到阿青的电话,我要让她亲自告诉这两个混蛋女人,我们是清白的。可我无力地垂下了手。前几天阿青又去省城做二次化疗了。这个可怜的女子,我要让她撑着虚弱的病体站出来说句公道吗?我真的还是男人吗?

  办公室死寂死寂的,我听见自己沉重地呼吸,血管里的液体一股股横冲,头脑一胀一胀的。这工作还干个球呀!去他妈的,我抬起手,挥下去把桌上的凭证扫翻。老子也快疯了。从去年到现在,我像鬼一样的活着,可生活还是无情地鞭打着,往死胡同里逼。我坐在椅子里,像条放了血的死猪,只剩下挨宰的份儿。

  我给金红的姐姐打了电话,让她帮忙照顾一下。从下午起,办公室只有我一个。没有人来更好。我把几十本凭证数了又数,放进收纳箱。总是不相信自己,翻过去又数一遍,每数一遍都忘记了前面的数,一百以内的数字数着数着就记不清了。夜很深了,整个办公楼只有我在加班。两年的财务资料,堆在桌上。我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机械地把一个月一个月的表叠在一起,卷成一捆放进收纳箱。脑子就像黑客入侵,程序都乱了,什么都打不开,什么也不记得。有一阵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好像在水面上漂着,又像在空中悬着,身子一起一伏,可什么也抓不住。

  天亮了,万经理打来电话问整理好了没有,请我到他办公室来一趟。他看着我的样子,问我是不是病了。然后派司机上去把几箱资料拉走了。万经理亲自给我冲了一杯茶。他穿着黑色的皮衣,脸色红润,一看就懂得保养自己,一副事业成功的男人相。我捧着热热的水杯,蜷缩在椅子上,吸了洋烟似的连连打哈欠,猥琐死了。

  “科长这段时间出国去,财务科都靠你负责。辛苦了!我心里有数。不过……”万经理坐在对面,眼睛很亮,一圈一圈摸着刚刮过的下巴,“财务科最近好像不和谐呀。”

  “唉!”我忍不住叹了一声。好长时间了,我都习惯歇下来就叹息,“辛苦倒没有什么。万经理,这次审计完,我调个科室吧!”

  “王姐是个老财务,只是思想传统,但做事踏实。陈桂丽年轻,比较扎手,但性格直爽,她的毛捋顺了也很好领导的。好领导就是会协调各方面的关系,关系搞不好,自己辛苦大家还有意见。”

  “不是搞好关系的事。这两个女人太八卦了……”

  “这事我听说了。老婆患病有一年多了吧……我理解。是男人都有需求。”万经理喝了一口茶,腰挺得直直的,“我也是男人,我不否认身边有女人。男人为什么而活着?你老婆病了,阿青又是单身,有故事很正常啊。关键是怎么处理?”

  “万经理,我和阿青真的什么也没有……”连万经理都听说了。我着急得要站起来,万经理端着茶杯走过来,按着我的肩膀。

  “无风不起浪。乳腺癌是可以治愈的,有必要去看看阿青,该关心关心,不要把关系搞僵,搞得工作都没法干了,自己也很疲惫。她们和阿青是好姐妹,打抱不平也很正常。女人的心思比较细。阿青也太不幸了……”

  “万经理,连你也不相信我。”

  “你怎么拎不清呢?”万经理接了一个电话,好像要出去。他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音,“现在科室里意见满瓢,她们不愿意和你相处,闹着调整岗位。你这两天候着审计组那边的消息,先把办公室关系处理好。咱是男人!啥事都不要转身一推六二五,把该做的事做圆做满!公司正在转型时期,新软件刚启动,和谐稳定才是我要的。财务科是重中之重,整天鸡犬不宁,公司还怎么干!”

  万经理后面这句话铿锵有力,上升到公司利益了。我心里忍不住打了哆嗦,所有人都认为我占了阿青的便宜,现在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畜生。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就是嘴巴,而世上最无用的也是嘴巴。该做的事做圆做满。我和阿青有故事。现在她命悬一线,我成了缩头乌龟,成了背着牛头不认账,只想撇清自己的孬种。

  都是这两个娘们生出的是非。这是要屈打成招吗?不,我必须说清楚。

  坐在办公室里,打开电脑。我写了一个自我澄清启示,关于我和阿青的八卦事件,还原事情的真相,并且警告个别人到此为止。反复读了几遍,措辞还比较客气。我用A4纸打印出来,贴在我们办公室刚进门刷脸机的上方。我相信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出气儿的。

  终于下班了,天气异常炎热,几朵云缩在西南角扎堆闲扯。树叶站在街边纹丝不动,一条黑狗吐着舌头懒懒地躺在树下,什么也不去想。我一天只喝了几杯水,抽着两条无力的腿,像一条被人打了一顿的狗在烈日下慢腾腾地走。我的脑袋上戴着紧箍咒,用手抓了一把,它生了根长到肉里面,被人念咒似的一阵紧似一阵。第一次发现不开车,回家的路这么远。我坐在花坛边,摁着太阳穴,无力地向后靠。冬青扎痛了脖子,我才发现这不是办公室。

  金红的姐姐站在门外看见我,老远就喊:“你怎么回事?一天一夜不回来,手机也不开。金红我都弄不了了。”

  我使劲摇摇昏沉沉的脑袋,把自己摇清醒了。金红怎么了?我什么也顾不得,一下冲进卧室。金红的两只胳膊用围巾捆在床腿上,她的左腿胡乱蹬,床单半垂在地上。右边眼眉上方一个红肿的包,脸上被什么抓过似的两道划痕,柔顺的短头发受惊了似的变成了个刺猬头。我一看老婆成了这样,嗓子堵住似地哽咽了。眨了一下眼睛,泪水就滴在床上。我从没有这么脆弱过。急忙加开围巾,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金红伸着好胳膊,挣扎用手去攀床头,脑袋扭到一边,满眼都是泪。她说她活着就是碍我的事,死了我就省心了。让我去死吧!

  “胡说什么。金红,你现在是我的全部。你要是死了,我还挣钱干什么?我还拼命工作干什么?”我用手梳着她的头发,像以前一样哄着她。我们白手起家,一直是她照顾我。现在她病了,总觉得是我的累赘。金红的姐姐端过来鸡蛋羹和小米粥,说她一天一夜嘴巴闭得死死的,一口也喂不进去。我抓牢老婆的一双手,舀了一勺蛋羹:“乖,我喂你,你要吃一点啊。”勺子喂这边她转那边,嘴巴闭得紧紧的,我怕捏痛她,刚松开,金红扬起左手,把碗打饭在床上,鸡蛋羹全撒了。她用胳膊撑着身子,从我身上翻下来,往床底下摔去。我和她姐姐急忙拉紧了她。

  金红一直不睡,只要我一松开,她就挣扎爬到床边,脑袋就往床下死命地栽。她闭着眼睛,牙齿咬得紧紧的,不吃不喝死绝食。

  她姐姐一直守在床边,我也不敢睡。她说:你也吃一点吧。金红长期这样,精神狂躁。你一夜不回来,她就说你有了相好的,说你被狐狸精缠上了,不要她了。自己成了那样,还寻死觅活的。接下来可咋整啊。额头磕成那样。这下,离不了人了,可咋办呢?

  搂着金红一分钟也睡不着,脑袋里像被棍子搅浑了似的,晕天晕地,上洗手间一下撞在玻璃上。金红折腾了半天,倒是睡了,肚子里锅开了似地叫唤。我得让她吃点东西,起身刚走进厨房,眼前一阵黑,手急忙扶住炉子。

  我决定请几天假,在家里陪陪金红。声明都写清楚了,公司的破八卦应该平息了。

  天阴沉沉的,像一个懒婆姨的脸,闷闷不响没个好脸色。我拖着镣铐似的腿,一步一步走到单位。在电梯里,公司的几个女同事看见我,麦克风坏了似的突然哑了。有个女人立刻转过身,背对着我。公司不大,不是一个科室,但没有谁不认识财务科的我。我习惯性地冲大家点点头,竟没有人回应,走出电梯不知哪个丢下两个字“人渣”。谁是人渣?电梯停在四楼,一个女孩看见里面剩下了我一个,迟疑半天转身走了。

  办公室里门开着,陈桂丽在办公桌前盯着手机。王姐正坐了一壶开水,给自己泡柠檬水。我进来如同空气。我对着刷脸机签到,发现昨天写好的声明上被画了两个红红的字“渣男”。谁干的还用说?我一把撕下来,揉成一团,冲到陈桂丽跟前,砸在她的桌上:“这是你干的?”

  “你还要打人啊!”她站起来,怒视着我,“你写着破玩意给谁看。越描越黑!渣男!”

  “谁他妈越描越黑,老子本来就是白的。”我像豹子一样怒吼,拳头握得嘎嘎地响。我想打人,我想砸碎这个办公桌。“你再污蔑老子试试!”

  “你打!”陈桂丽从办公桌冲出来,昂首挺胸在我跟前。王姐鄙夷的眼神冷静地看着我,像一盆地下的火。

  “这是公司,不是撒野的地方。”万经理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看了一眼刷脸机上面一飘一飘的我一把没有撕干脆的纸条,八字步在办公室转了一圈,“王姐,从今天起,李指导的工作你先负责。完了你俩移交一下。”

  “你最近不正常,回家休养几天再说吧!”万经理说完转身即走了。我站在办公室中央,把纸团踩在脚下,拧了两脚,一步一步走出去。我在楼道中间走。手里拿着资料来往的同事,纷纷避让,顺着墙角溜,就像我是艾滋病患者似的。我攀着扶手,像病人一样慢慢向上走。我的眼睛里全是火,嘴里喷着火,踩着台阶一直走。走着走着,突然没有台阶了,出现了一扇淡青色的小门。我一推它就开了,走上去是很宽敞的平台。这地方离天很近,下面的汽车跳蚤似的,楼前的法桐的叶子泛着光,像一双双窥视的小眼睛。我朝天上看,一张乌黑的死人的脸,一点笑容没有。星星没有出来。我抓了一把碎石,往远处撒。有几粒撞了栏杆,发出微弱的声响。阿青不在,我连她的手都没有摸一下。老子什么也没有干。

  “老子是清白的。”我站在楼顶的边上,朝下声嘶力竭。

  “老子要是对阿青做了什么,天打雷劈!”

  远处一道猛烈的闪电,接着一堆石头滚落的声音。轰隆隆的雷声过后,大雨从空中瓢泼而下。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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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20-8-7 15:56 | 只看该作者
再赏学习~~提读支持~
21#
发表于 2020-8-1 12:52 | 只看该作者
古琴老师的佳作耐读,越读越有味道
20#
发表于 2020-7-24 17:12 | 只看该作者
支持才女朋友,精彩继续,周末愉快
19#
发表于 2020-7-24 17:12 | 只看该作者
题目就很新奇,欣赏学习!
18#
 楼主| 发表于 2020-7-21 15:31 | 只看该作者
鴳雀 发表于 2020-7-19 08:42
八字没一撇的事,整成整一个八卦。古琴的能耐是子无虚有的能叨叨,叨出八千字的小说,叨出人物、场景、情绪 ...

雀雀,你批评几句嘛。
我知道你说的都是金玉良言。真诚的交流一点问题没有,我还很兴奋。
我讨厌有的人指指点点,居高临下,态度刻薄。你把小说枪毙了我才开心呢。
17#
 楼主| 发表于 2020-7-21 15:24 | 只看该作者
瑞雪洪荒 发表于 2020-7-18 17:16
古琴啊,你整了这么大个家伙,是想吓唬我们吗?哈哈!不过,我没被吓到,从头读到了尾。

这是个遭遇不幸 ...

老师,我应该佩服的是你。你的小说简洁,我写的比较长。
16#
 楼主| 发表于 2020-7-21 15:22 | 只看该作者
月牙 发表于 2020-7-16 17:35
反串男性的“我”,第一人称叙事,我感觉,有些比较密集的景物描写,笔墨可以再减缩。
比如“天还没有黑尽 ...

谢谢月牙,意见中肯。我就缺乏你的细心和精致,还有思想。你有很多值得我学习。
15#
 楼主| 发表于 2020-7-21 15:15 | 只看该作者
月牙 发表于 2020-7-16 17:35
反串男性的“我”,第一人称叙事,我感觉,有些比较密集的景物描写,笔墨可以再减缩。
比如“天还没有黑尽 ...

谢谢月牙,意见中肯。我就缺乏你的细心和精致,还有思想。你有很多值得我学习。
14#
 楼主| 发表于 2020-7-21 15:15 | 只看该作者
清风剑 发表于 2020-7-16 11:15
吆,版版,咋写个这么大的家伙?

大家伙过瘾,你下个鹌鹑蛋。
13#
 楼主| 发表于 2020-7-21 15:14 | 只看该作者
临沂风铃 发表于 2020-7-16 09:21
学习古琴老师佳作,问候老师

谢谢风铃留言,你创编愉快也
12#
 楼主| 发表于 2020-7-21 15:14 | 只看该作者
鴳雀 发表于 2020-7-16 08:27
沙发。
读了“夜的眼”该用“昼的嘴”,如何说,且听下回顶帖。

你的回复很有意思,等着哈,呵呵
11#
发表于 2020-7-20 10:31 | 只看该作者
欣赏老师佳作,学习了!
10#
发表于 2020-7-19 10:26 | 只看该作者
在老家站着,再学习一遍,表现还可以吧!
9#
发表于 2020-7-19 08:42 | 只看该作者
八字没一撇的事,整成整一个八卦。古琴的能耐是子无虚有的能叨叨,叨出八千字的小说,叨出人物、场景、情绪,正儿八经的小说范。一腔的窝塞(上海话,说不清道不明越说越不明的窝火)还感染了读者,一个好好的早晨,眼见快要出梅了,可是读了这篇小说气不畅,人不爽,东看看西瞅瞅都是霉点,连人的心上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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