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话题】那尾长在身体深处的鱼

紫玉清凉

    那尾鱼从赭色的水缸里泼喇喇跳出来，落到硬邦邦的地面上。此时正是深夜，衣柜上的两个玻璃门像两眼黑色的泉水开始汩汩倾倒。漫天漫地都是黑，那黑又不是很纯粹，很薄，仿佛一声咳嗽就能刺穿。


    我努力憋住呼吸，不让自己咳出来。我的耳朵和灵魂变得异乎寻常的敏锐，天上地上、虫声风声、梦里的争吵与成长，就连蘑菇在遥远的山林里慢慢钻出地面的声音都能听到。后来，水缸里的那尾鱼又开始扑棱棱地跳了，声音沉闷又低落，像刚学会飞翔的鸟儿一样，翅膀还没张开就落回到原处。父亲的鼾声从火炕上扑下来，揪着鱼的身子，把它压回到水底去。但鱼很快就摇摇晃晃地逃脱了，重新回到水面上扑腾。


    小时候的每个夜晚，我都在这样的半梦半醒间重温着一条鱼的奔逃过程，直到成人之后离开故乡。但那条青色的肥硕的大鲤鱼，仍旧在我的每个梦里出现，它劈开水缸里幽深清凉的水的束缚，向上跃起，一次又一次，终于顶开水缸的木盖跳出去。水缸外没有它想象中的大江大河，或者像它从小就熟悉的池塘，水缸外只是冰冷干燥的地面。它的身体啪嗒一下砸下去时，很疼很疼。疼得它不停地翻腾打滚，想要寻找一条通往自由或者活着的路径。它在这样的渴望和疼痛中不断挣扎。夜很黑，人类很容易就刺穿的黑暗，在它这里变得牢不可破。直到第二天清晨，父亲第一个起床下地后，看到它裹着一层薄薄的泥浆，浑身僵硬死在堂屋里。阳光轻飘飘地照进来，它的勇敢和挣扎也跟阳光一样很轻很轻，吹弹可破。


    过不了多久，有时候甚至是第二天，父亲就会捉来第二条或者第三条鱼，照旧放进水缸里。那些鱼也会跟我记忆中的第一条鱼一样，重复同样奔逃的程序，同样死亡的结局。


    死去的鱼都会被埋进卧室窗外的月季花下。我们家的月季花是村里香气最浓郁花朵最大的，好大的一株，开的时候，左邻右舍包括街道上都是它的香味，它的无数枝条被剪下来，繁衍到村庄或者村庄以外的更广阔的地方，但没有哪一株会像它一样出色。小时候，我经常会长时间地盯着那些月季，总以为那些鱼会在土里重新生长，然后沿着月季的枝枝节节上升，在某个枝头开出一朵鱼形的花朵来。


    它们是鱼儿的另一种生存绽放方式。


    也有一两条活得比较久的鱼儿。它们会在水缸深处安静地栖息着，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或者半年，但总有一天它们会醒来。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逃出水缸，做一条被人喂养而且没有天敌也没有争端是非的鱼儿不是很好吗？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为止。


    那个晚上，月亮和星星在中天上亮着。夜第一次没有那么黑，一切都那么安静，狗睡着了，鸡睡着了，梧桐树睡着了，月光下的村庄也睡着了。村里通了自来水，水缸被淘汰了，倒放在院子的东南角。鱼已经好多年不养了，院子铺成了水泥地，月季花被连根刨掉扔到垃圾堆里，我已经不再期待鱼形的花朵了。我的梦里，那尾鱼也早已消失。父亲的呼噜声从猪圈里，从火炕上分头飞出去，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厮打奔跑。一只野猫懒洋洋地走在屋脊上，不时向下张望一眼，警惕地盯着满村庄飞奔的呼噜声。


    我没有睡。母亲脸上决绝而坚定的表情在我眼前晃着，像是一根重若千钧的稻草。


    明天去窑厂干活。


    姑娘家考啥高中，恁不是儿，俺可不供你。


    学啥开车，恁这脾气，谁惹火恁，恁还不得开车压死他啊。


    ……


    在这一次争吵之前，我以为那尾鱼和那株月季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这一次争吵，唤醒了我的一些记忆。一夜未眠的我听见那尾鱼在我身体的某处翻腾跳跃，月光撩开那层黑，照进我心底，我的心亮了一下，又黑下去。


    之后的许多年，我活着，但一直在重复着奔逃的程序，偶尔明亮偶尔混沌，一直在寻找自己想要到达的灵魂居所。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不断透亮又不断黑暗的过程。偶尔的顿悟之后，还会产生新的困惑。无数次明与暗的交替更迭，一次次的蜕变与成熟之后，我也慢慢变得安静、简约、温润起来。


    前方是泥泞还是坦途，已经无关紧要。

紫玉清凉

灯芯草 发表于 2020-8-14 21:40
一条鱼，在我们的身体里，或许都住着那么一条鱼，渴望自由地呼吸、辽阔的水域、新鲜的水草，然而我们仿佛都 ...

草的评论总是那么透彻、明了，看了之后，会生发出新的想法。
我们的前半生，似乎都在奔逃挣脱或者在准备中。
经历过，遭遇过之后才会安生些。
许久不见，草草安好！

紫玉清凉

艾桃 发表于 2020-8-13 20:43
欣赏佳作，问好，晚安！

艾桃好，遥祝平安幸福！

灯芯草

一条鱼，在我们的身体里，或许都住着那么一条鱼，渴望自由地呼吸、辽阔的水域、新鲜的水草，然而我们仿佛都困顿在那一池浑浊的水里，前途似乎是透明而遥远的，然而当你奋力游去，却总是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最终认清命运，安于现状，这其实也是绝大多数人的一辈子。

艾桃

欣赏佳作，问好，晚安！   

紫玉清凉

夏冰 发表于 2020-8-5 16:16
莞尔。同感。

老师的文字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

紫玉清凉

月牙 发表于 2020-8-5 12:44
人鱼相融，笔调沉稳。
是各种经历，让成长变得扎实。

感觉最后还是有许多困惑没有解开，所以也写不透。问候月牙！

紫玉清凉

鴳雀 发表于 2020-8-5 11:14
好文章，好文章，真是好文章！城城是有眼力见的，城城说好，错不了。

关于成长的一些感悟，最后还是没打通玄关，先写成这样吧。谢谢雀老师留字！

紫玉清凉

何足道哉 发表于 2020-8-5 10:44
首先，文笔很好，叙述描写含而不露，有底蕴，有韵味。
选择具有象征意义的鱼，解说成长过程的艰辛与无奈。 ...

人的思维意识是一点点形成的，鱼也是如此。所以，在此之前必须要憋着，翻白眼无效。

夏冰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20-8-3 19:20
好久不来江天了，今天突然就想过来看看，原来有一种力量牵引着我啊……

真好！

莞尔。同感。

月牙

人鱼相融，笔调沉稳。
是各种经历，让成长变得扎实。

鴳雀

好文章，好文章，真是好文章！城城是有眼力见的，城城说好，错不了。

何足道哉

首先，文笔很好，叙述描写含而不露，有底蕴，有韵味。
选择具有象征意义的鱼，解说成长过程的艰辛与无奈。
有时候，成长需要选择与抗争。
最后两段，作者要翻底牌了，我却觉得鱼缸里的鱼钻出水面，翻着白眼说，前面为什么要憋着？

紫玉清凉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20-8-4 13:49
哇，女神来支持江天了，想死你了。先抱抱每个人的成长都是一尾鱼，在自我意识里拼命跳跃，最终却逃不 ...

莹莹才是女神呢。我是水墨画，褪了颜色。

紫玉清凉

遗忘之城 发表于 2020-8-3 19:25
好文章！加分点赞细品！

永远的审慎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