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不得不佩服赵长岭的肱二头肌,他总是有力量把物理书摔出炸弹的威力来。瞧着,刚刚被擦得一尘不染的讲台,又被震出了一系列的粉尘。换作刚来的时候,这一摔能吓哭几个胆小的女生,而今,大家只是对着眼神:真有力量!没准把几十年来历届老师遗留在时空缝隙里的粉笔灰都给震出来了,当然,还有几十年来历届学生被莫名数落的怨气——在重力摔打之下,又一次无辜地悠荡在1990年的教室里。 尘埃落定,吴镇中学有史以来第一位本科毕业的物理老师——赵长岭梳着“三七开”分头,穿着略微缩水的西装,又一次神采奕奕地站在讲台前。五十五个高二学生已经有了充足的思想准备:物理书翻开之前的二十分钟“政治课”即将开始——哦,不,这次是测验之后,时间应该延续到半小时,甚至整整一节课。 这位物理系的高材毕业生正值青春年少,更应该像我们的兄长,事实上却是我们的仇人。他张嘴就是“你们这群没脑子的!我当年……”来吴镇教学不到三个月,已经把我们全班不分男女、不论美丑,统统骂遍。物理平均分数从来没及过格的吴镇中学,本以为盼来了一个有文凭有水平的老师,结果却盼来了一个把碾压学生当乐趣的赵长岭。 在经过了调查研究后,体育委员小铎告诉我们,赵长岭本来是分配到市里教书的,因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所以被情敌排挤到了小镇上;赵长岭是乡下孩子考上大学的,家境贫寒,因为自卑而爱骂人,这样才能找点存在感。 他找到存在感了,可五十五个青春期少年的存在感在哪?“非暴力不合作”模式正式开启,同学们互相约束,上课谁也不带物理书,由着姓赵的来骂。后来发现了,赵长岭并没有多在乎大家的自暴自弃,似乎对直线下滑的物理成绩也无所谓,他更享受冲着一群破罐子破摔的少年来发泄自己的积怨。 这一次,轮到我站起来了。“16分!你今年18岁,哪怕你一岁考一分也行啊!”有女生笑了起来,让我硬撑起来的面皮发烫了。赵长岭损了几句,看我羞恼不已,终于没再继续。转头看窗外的操场,食堂管理员正在追着一头黑猪,几个人没拦住,那头猪直接突破了包围圈,冲上了操场后面的山坡。赵长岭感慨着:“你们看,猪有脑子都不甘心被宰割,人要有脑子也不至于考十几分!” 那天,赵长岭的言辞上升到侮辱人格——因为还有二十几个“没脑子”的同学成绩在我之下。 想要脑子还不容易?自习课上,小铎把班级门锁了,所有同学在听我诵读刚起草的《讨赵檄文》:物理教师赵者,性非和顺,身实卑微……侮慢诸生,其嚣尘上……试看今日之校园,竟是谁人之天下? 1990年的那天午后,下了一场雨,教室里透着阴凉,但五十五张洋溢着青春的面孔却热情激荡。每人附一条赵长岭骂人的语言,洋洋洒洒十多页,我提笔要第一个签字,小铎拦住了,拿圆规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圆,让大家在圈里签名,这样学校就无法找到“始作俑者”。 “檄文”被送到教导处,我们三三两两地装作在走廊里背书,心中却擂响了战鼓。教导处主任匆匆出来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跑向了校长室;赵长岭出现在走廊里,以前所未有的慌张冲进了校长室。从下午到傍晚放学,校长室的门关得死死的,我们扒着门缝也没听出什么来。放学铃响的时候,听到了“咣当”一声,不知道是校长摔了杯子,还是赵长岭摔了椅子,但足以吓跑我们这些“不甘心被宰割”的人。 赵老师被学校记了过。听说晋职称的希望没有了,还听说他想调转回市里的机会也没有了。但他还是回来上课了,无人可以替代他。他再没骂过我们一句,甚至连正眼都没看过我们,他只是安静地讲课,安静地回答我们的提问。他再没有冲我们笑过,当然,我们在任何场合也没看他笑过。他像个机器人老师,机械地讲课、讲题;下课铃响之后,又机械地夹着物理书,消失在我们的视野。 物理课成了最不浪费时间的课堂,沉闷而有效率。那学期班里的物理平均分破天荒地过了及格线。翌年的高考中,班里喜报连连,我和小铎、还有另一位同学,成就了我们城乡接合部的村庄里“连报三捷”的佳话。 三家的家长破天荒地大方起来,集资买了万响鞭炮,办了酒席招待全村,还特意给各科老师留了一桌“谢师酒”,也给我们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留了一桌“金榜宴”。 那天,连不太沾酒的老师都被劝了几杯。赵老师第一个喝多了,“咣当”一声,快两年了,我们第一次听他摔得这么响——这回墩的是酒杯,“满上,干了!” 酒宴的高潮发生在硝烟弥漫了整个村庄时,震破耳朵的鞭炮声都没挡住赵老师的哭声。家长和村民们都不知所措,老师们有劝的,有叹息的,也有跟着喝酒的。为解尴尬,家长示意我们三个上前敬酒,谢谢赵老师的栽培,谢谢! 赵老师接过酒一饮而尽,带着酒气冲我们吼着:“我得谢谢你们啊,真的谢谢啊!” 在座的这才知道,赵老师因为带出了骄人的成绩,被市教育局挖回去了。 那天,来喝喜酒的人又掀起了第二个小高潮,纷纷祝贺赵老师荣转。整个农家小院被喜气充盈着,热闹非凡,唯一冷清的是我们“金榜题名”那桌,菜没怎么动,连说话的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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