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这两年经常出差,见他一面真不容易。即便见了面,我们也很少说话。
兄弟见面的地点通常是在老家。星期天,各自带上妻儿,回家看望父母。我主动喊他的乳名,他答应一声,然后羞赧地走开,默默做他的一份事。要么进厨房帮着做饭,要么拿起扫把扫院子,要么带他年幼的儿子出去玩。实在无聊,一个人悄悄上楼去睡觉。过一会忽然找不见他了,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连他媳妇也不知道。又过了一会,他又神秘兮兮地回来了,给母亲买了一盒药,车子后面架了一盘电线,或是一个卫星电视接收器——家里与电有关的活全是他干的。
弟弟的专业是财务,他目前在一家上市公司做财务总监,工作非常忙。电工成为他的业余爱好,有两点原因:一是我们家实在没人干那活,二是干不需要和人进行语言交流。弟弟口讷,从小都这样。因为他的不善交际,也因为他一味的追求事业,婚姻来得很迟。他小我六岁,但他的儿子今年才四岁,我儿子已经上高中。我住江北,弟弟住江南,却是一年难得来往几回。只在一些日子,比如父母过生日,还有过春节时,他到我家来小坐一会。到现在为止,弟弟没来过我的单位,我也没到过他所在的公司。父亲也一样,我们两个的单位他都没来过。在不善辞令和交际这点上,弟弟深得父亲的遗传。
父亲是个相当沉闷的人。刚刚有记忆的时候,父亲带我上街。他牵一头山羊,我默默走在身后。走过深秋枯黄的田野,走过人烟稠密的东关正街,走得我人困马乏的,他也没说抱抱我,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一路上我们居然一句话也不说。他不像别人的父亲那样逗我说笑,我也不敢随便问他什么,尽管那时候我心中埋藏着太多的疑问。比如说,那头老实巴交的山羊究竟做了什么错事,要遭到主人的抛弃?听它一路“咩咩咩”的叫声,再看它可怜巴巴的眼神,多像在求情,可父亲根本不理会它。我们走到一个叫“南市场”的地方,父子俩默默地站在人家屋檐下,费了好长时间才把那头山羊处理掉。接过一卷钱,父亲点过后揣进兜里,拉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远。东关食堂的炝锅面很有名,父亲要了两碗,我们坐下来细细品尝那个年代难得一见的油腻荤腥。葱花胡椒小酥肉的香味在我心里飘荡了三十多年,到现在不但没有散尽,反而更加浓烈。没有语言包裹的父爱,默默的,一直在心间。
在我们老家那一带,父亲是出了名的坏脾气。吃饭时把谁瞪一眼,谁马上就得给他盛饭。那些年生活困难,一家八口的吃饭都成问题,还要攒钱修房,父亲的担子真不轻。无穷无尽的愁苦使他经常发脾气,脾气上来时拿动物撒气:遭卖的,瘟老二,砍脑壳的。可他不骂人,只简单的一个“你”字,便让我们战战兢兢。配合着他的愤怒的,是阴郁的脸色,比旧社会的天还黑!
旧社会又怎样呢?那时候,父亲在城里读过初中,是我们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文化人之一。他年轻时当过民办教师,生下两个姐姐后,由于负担过重不得不回乡劳动。当过大队会计,练就双手同时打算盘的绝技;当过生产队长,从三十岁干到六十岁。犁田、锄地、播种、施肥、放水、晒田、收割……农活无所不能。闲下来时,陪伴他的是一架收音机,是弟弟前些年给他买的。他比我更了解父亲。
如今父亲老了,脾气也好多了。听说我打他孙子,有一次专门跑来告诉我:现在的娃儿打不得,要给他讲点道理。隔三叉五的,想念他的小孙子了,他也会去江南岸。小家伙真有意思,八哥嘴,玲珑心,和我木讷的弟弟判若两人。没办法,这是又一代人的命。
有一天,看见儿子手里的MP4,我问他哪来的,他说是大大(叔叔)给他买的,是对他学习进步的奖励。我这个弟弟啊,你买之前怎么不跟我通个气。你一走就是几十天,怎么不给哥哥发个短信。
又是一年父亲节,想起那首日语歌: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只做不说,一生默默的付出,只在远远的背后注视着自己的亲人。沉默寡言,莫非是天下父兄的共性?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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