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相遇与四次重逢

程贤富

　   

         一

      与石迁昌第四次重逢时，我只有一年就要从教师岗位上退休了。十多年前就退了休的石迁昌，到另外一座城市安家落户去了。几经周折，他所生活的城市又成了我安度晚年的地方。不是我要一辈子追着他不放手，而是儿子在这个地方就了业。为了老有所依，我不得不作出这样的选择。

　　第一次来儿子家，也是第一来这座城市。到了小区附近的公交站，我手提一只从乡下买来的土鸡，从车上走下来。真是冤家路窄，没走出几步，我一眼就看到了石迁昌。看样子，他没有发现我。我昂着头挺着胸从他面前走过。

　　等他望见我时，他先是习惯性地摆了一下脑壳，接下来便神色显得有些慌张。见我不是来找他算账的，只是一次平常的相逢，他很快便镇定下来。紧接着便有意弄皱脸上的皮，装出一副难看极了的笑容，慌不择言道：“校长回来了嘛！”

　　听到他这莫名其妙的招呼声，我想说：“我不是校长，我此生最看不起的就是有些当官的。”然而，雷公不打笑脸人——尽管他是装出来的——我还是把后面那句话吞了。

　　“哦，哦，哦，是我搞错了，对不起。是某某人在古林中学当校长，不是你。”他像是在回想，又像是在自打圆场，边说边迅速离开了。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不做对不起我的亏心事，怎么会如此心虚呢？

　　二

      石迁昌即将退休了，他在县政府办公室当副主任。而我正值壮年，在商海沉浮了几年之后，我又回到了教书育人的行业。中国人讲求小富即安。我没有小富，只是在商海里打拼了几年，比待在教育部门吃呆饭打臭屁略略强些。身心完全放松下来后，我偶然发现自己的穿着实在太落伍了。于是，我去到当地县城，买了几套衣服，把以前的全部换下来，丢进了垃圾桶。我透身穿着一套当时十分流行的光彩照人的皮衣，到县府侧边一家小吃店吃完早点，站起身来往外走，却迎面碰上了石迁昌。我在门里，他在门外。我们就这样面对面望着。他没开口说话，只顾翻眉翻眼地从头到脚然后又从脚到头地反复打量着我。我像只斗鸡似地愣在那儿，连眼皮也没眨动一下。我不偷不抢不贪，想怎么穿就怎么穿，你管得着吗？你想看，我今天就一动不动地站着，让你看个够吧！

　　就这样僵持了足足几十秒钟，他低头从我身旁钻进店内，我们的第三次重逢才宣告结束。

　　他在任县府办公室副主任之前，还在古林区当了两年区委书记。在这两年里，他将辖区内的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几乎换了个遍。乡里的这两个职位，区委只有建议权，没有直接换掉的权力。他摆出一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架式，将国家的相关规定置诸脑后。上级领导只好将他调到身边，直接看管起来。

　　县府办有十几个副主任，坐冷板凳的情形可想而知。但是，吓唬吓唬老百姓，还是绰绰有余的。

　三

      兢兢业业地上完一天的课，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从教室里走出来。忽然看见石迁昌被一伙人前呼后拥着，站在村办公室门前的坝子上指手画脚的，好象是下村来检查什么工作的。正值壮年的石迁昌，刚刚升任鸿狮区区长。我则二十出头，是他治下一介刚参加工作的村校教师。

　　早就听人说起过，石迁昌是从我们乡中心校走出去的，不几年就登上了区长宝座。区长大人每次回乡检查工作，都要以关心学校的名义，到沿途的各村校教学点走走，最后将所有教师都召集到乡中心校，或者高谈阔论一番，或者拿“不听话”的教师抖抖威风。

　　我快速回到教室，将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桌凳拉得乱七八糟的，然后又回到寝室，把折成豆腐块的铺盖揉成一团糟，再在一尘不染的办公桌上抹几把地灰。做完这一切，我又若无其事地昂着头，站在一个显眼的路口，目中无人地看着区长一行人，走进我的教室和寝室，而后又脸色不大好地走出来。他们一行人从我身边路过时，我也没有点头哈腰地迎上去说句“慢走”的客套话。

　　当天下午，我就接到了通知，次日在乡中心校参加全体教师大会。在那天的会上，我做好了充分的心里准备：要是他敢指名道姓地批评我，我就嚯地站起身，把以前想到他手下当一个民办教师而不可得的丑闻，公诸于天下。

　　四

      我在一位朋友家中作客。这位朋友杀了一只大红公鸡，招待一位对他恩重如山的客人。开席前，朋友的恩人到了，竟然是我的宿敌石迁昌。此时，石迁昌是当地中心小学的校长，我则是他手下高中部的一名学生。

　　我们当地有个说法，叫做“感冒吃鸡，神仙不医。”开饭时，我对朋友说：“我感冒了，你们吃吧。”

　　朋友说：“你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我说：“感冒，现在基本痊愈。怕吃了鸡，又搞复发了。”

　　朋友说：“不吃鸡就吃点别的吧。”

　　我说：“我此刻什么也不想吃，你们吃吧。”

　　我和石迁昌之间的事，就是在这位最要好的朋友面前也从未提及过。因而，朋友对我的借口信以为真，不再深劝。

　　石迁昌当然心知肚明，但他识破不说破。他们二人在那里猜拳划枚，开怀对饮，我则独自坐在一边看书。那只大红公鸡烧成的椒麻鸡，被他们吃得一干二净，一瓶烧酒也底朝天了，我的一本书也看完了。

　　为了方便我看书，朋友家中仅有的一盏煤油灯，就放在我面前。我调整煤油灯的位置，让我的身影刚好遮住石迁昌的全身。他换座位，我又重新调整煤油灯的位置。见徒劳无功，他才不再动弹了。

　　他那狠毒的目光，有如一挺机关枪在向我扫射，让我后背上布满了无数血淋淋的弹孔。

　　五

      十六岁那年，我初中毕业，升高中升大学实行推荐制度，我不占人，只好回家务农。恰好大队有位民办老师被推荐上了大学，空了一个名额出来。在当时的条件下，民校教师也算半个吃皇粮的人，我也报名参与了竞争。同时报名的还有四位青年。不知是大队还是公社的主意，决定采取考试的方法择优录取。他们都离校多年，并且已经结婚生子，我刚从学校毕业，并且成绩一直不错。用考试的办法决定人选，等于将这个名额拱手送给了我。连上第一堂课时，怎样向学生介绍自己的话，我都想好了。

　　石迁昌三十出头，他是我们当地中心小学的校长，由他负责主持这堂考试。我们的首次相遇，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进行的。

　　考场设在一间教室里。大家在选坐位时，其中一位青年老是盯着我，等我坐下后，他才选在我身后坐下。我又起身，坐在他后面一排。他又起身坐在我的身后，像是在跟我捉迷藏似的。我索性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连身子也靠着墙了，他这才停下来，无奈地坐在我的前排。

　　数学试卷发下来了，一共有四道题。一道四则混合运算题，一道分数题，一道应用题，一道几何题。

　　在做题时，老是跟我捉迷藏的那位青年，总是往胳肢窝里瞟。瞟一眼，写几个字。再瞟一眼，再写几个字。对于他的这个举动，我有所怀疑，可并未介意。

　　四道题，我做对了三道。但是没有交卷，依旧坐在座位上玩。

　　先前跟我捉迷藏的那位青年，腋下夹着一张报纸，走向讲台交卷了。我们都跟着陆续交了卷。

　　石迁昌既是监考官，又是改卷人。有一位弃了权，有一位得了零瓜，有一位做对两道题，得了五十分。我做对三道题，得了七十五分。老是跟我捉迷藏的那位青年最后批改，要是不出意外的话，他也会得零瓜蛋。我已暗自开始庆贺了。可是，可是，他四道题全对了，得了一百分。那张报纸里一定夹着石迁昌专门给他的答案。我伸手去抢，他反应快，跑到教室外面去了。

　　初生牛犊不畏虎。我走到石迁昌面前，义正词严地说：“考试有假，有人把答案给他照抄的。”

　　石迁昌说：“程贤富，你不要骄傲。这些题，就你能解，别人就不能解了么？”

　　“就算他数学得一百分，那接下来考语文吧。”我退后一步说。

　　“程贤富，你要搞明白。公社是派我来监考改卷，不是派你来监考改卷！”石迁昌把身子坐正，做起一本正经的样子批评我说。

　　他这句话还真把我问噎住了。

　　第二年，推荐制度废除了，恢复了考试制度。当年的录取线才一百九十八分，而我有二百五十六分。省属中专地属中专任我选，但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师范学校。有人不让我当老师，我偏要跑到他眼皮子底下当给他看看。

　　我毕业回来教书时，恰巧他离开学校，去区里当文教干部了。然后他一路高升，副区长，区长，区委书记，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然而，他升得越快，说明他干的坏事越多，我越是看不起他，越是要跟他作对。

程贤富

fonyuan 发表于 2020-11-25 09:39
好是挺好，全篇挑不出毛病。
但是呢，某种感觉告诉我，挑不出毛病，说明还是太理性。
太理性，写小说就麻 ...

一语中的，问候老朋友，祝冬安。

程贤富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11-24 22:48
再读，仍然有可圈可点之处，叙述颇见功夫，故事真实可信。

可但能正是这个真，使得小说的笔触稍显硬气， ...

所言极是，感谢老朋友诤言。问好，冬安。

fonyuan

好是挺好，全篇挑不出毛病。
但是呢，某种感觉告诉我，挑不出毛病，说明还是太理性。
太理性，写小说就麻烦，一本正经讲故事，就很难吸引人了。

潭边老桑

再读，仍然有可圈可点之处，叙述颇见功夫，故事真实可信。

可但能正是这个真，使得小说的笔触稍显硬气，在揭露与和谐的拿捏上不够圆润。

期待程老师更多佳作！

程贤富

潭边老桑 发表于 2020-11-23 09:50
抽丝剥茧的手法，层层揭开内幕。写得真好。
但读完感觉小说的辨识度不高，散文的成色多了些。
但谁能说这 ...

感谢你所提出的真知灼见，我慢慢来领会，慢慢来修改。问好。

潭边老桑

抽丝剥茧的手法，层层揭开内幕。写得真好。
但读完感觉小说的辨识度不高，散文的成色多了些。
但谁能说这不是虚构的呢？

个人觉得，在开合上，时空的延展上，特别是在退休后相逢的故事上，似应增强笔墨。退休也许只是故事的开始呢？

程贤富

匡建华 发表于 2020-11-22 13:41
欣赏学习，问好老师，下午好！

真诚感谢你的到访，问好、

匡建华

欣赏学习，问好老师，下午好！

程贤富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0-11-22 11:37
这种倒叙再倒叙的手法真是新颖，值得借鉴。这种手法把悬念用足了，一路加强，抓住读者的心。

“冤冤去冤 ...

感谢老朋友的指点，问好，修改过来了。

草舍煮字

这种倒叙再倒叙的手法真是新颖，值得借鉴。这种手法把悬念用足了，一路加强，抓住读者的心。

“冤冤去冤”，这个可能是方言，可以改为“不是冤家不聚头”，或者“冤家聚头”。
“参预”，应该是“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