榨坊轶事

山野农夫

　　　　　　　　　榨坊轶事

　　
　　苦楝树摇落一满地花，如同摇下一地雪末儿。早饭过后，队长黑鱼站在苦楝树下，撮着嘴巴，两腮鼓成鱼肚，吹起哨子。听到哨声，参入打榨抓阄的人们纷纷地集拢来了。队长黑鱼将早已做好的阄，唰地一声，撒在地上，如同撒出一把鸡食。接着，一个个弯腰抓阄，如同一只只鸡抢食那般急切迅速。

　　驼哥挤在人群中第一个抓到了阄。他猴急地打开一看，上面歪歪斜斜写着“打榨”二字。他如同深潭抓到鳖、密林逮得兔那般兴奋，在人群中不住地蹦跳起来，如一张弓在人群中上下晃动。队长黑鱼见此，走过来，用拳头对着他背上“包袄”捶了一下，笑嘻嘻地说：驼子的运气真好！

　　驼哥等人挑着菜籽、稻草，在榨坊临时负责人江远兵的带领下，进了榨坊。榨油一般要经过炒籽、碾籽、蒸粉、做饼、上榨、打榨、取油等几道工序。其中，打榨是最累人的活儿。打榨一般用三人，一人抱桩，两人带桩。江远兵知道驼哥力气大，打榨又有经验，安排他一人干三人的事。驼哥也没推辞。

　　桩杆是一根小水桶粗圆柱，横横地掉在梁下，如同一条巨蟒。驼哥双手抱住圆柱荡起，接着，迅急荡回，砰地一声，正正地打在榨身楔子上。圆柱来来回回地飞腾，砰，砰，砰，一声接一声不住地响。黄亮亮的油如春雨一般，嘀嘀嗒嗒地落下，又如一股股泉溪，哗哗地流到石臼里。兴趣来了，驼哥一会儿打“鹞子翻身”，一会儿又打过“乌龙戏水”，博得江远兵等人的阵阵喝彩。他累得大汗淋漓，浑身光嘀嘀的，像条出水泥鳅；他热得全身红彤彤的，像只烤熟的红虾。但见到黄亮亮的油，闻到喷喷的香，他没叫一声热和累。

　　榨坊吃油不定量，炒的菜总是油乎乎的。驼哥觉得不过瘾，叫做饭人炒菜还要多把些油。江远兵说：你要吃油喝油就随便吧。驼哥眨巴着眼睛问：能喝油？当然可以。驼哥见江远兵点头应声，便到灶上拿来一只碗，在石臼里舀了满满一碗油，咕噜噜地喝起来。嘴角涌出油水，不住地往下露滴。脖子上的油水如一条条闪闪亮亮的蚯蚓，胸膛上油水，组成了一条条小河。江远兵见此，笑着说：驼哥能做能干，能吃能喝。

　　没想到，到了夜里，油水在肚里翻腾起来，把肚子鼓捣得又胀又痛。接着，就是腹泻。驼哥一整夜几乎没有躺下，不停地提着裤子跑茅厕。第二天，大家发现驼哥的眼珠深深落入眼眶，两只眼袋掉在眼眶下，如同掉着两颗核桃。

    为了改善榨坊生活，江远兵安排人去大队加工厂买来面粉，用油炸粑、炸油条。驼哥主动提出，去驼神仙网打鱼。

　　残阳如一块烧红的铁饼，滚在西山峰上。驼哥背着鱼篓，扛着神仙网，来到塘边。霞光斜照田野，塘面被染成红镜。驼哥撑起两根网杆，支开弯月般的网，侧着身，嗖地一下，轻轻撒在塘里，水面漾起道道涟漪。沉子渐渐下落，浮子像一只只野鸭浮在水面。驼哥两脚摆成八字形，双手握着两根网杆，打水赶鱼。接着，他撑起网杆，一提一放，一紧一松，将网拉出水面，一扬一甩，网下细雨唰唰。抓网张开一看，网里黄的鳅、红的虾、白的鱼一大包。驼哥禁不住脸上漾起了笑容。夕阳被山峰吞噬了，月亮露出了半边脸。驼哥背着满满一篓鱼，兴冲冲地回到了榨坊。

　　夜里，月亮在乌云中穿行。榨坊门口苦楝树下亮着夜壶灯，如同掉着一只喷火的黑乌龟。灯下，两块砖头支起一块木板是餐桌，四周竖立着高高低低的砖头，是餐椅。木板上摆满大碗小钵。炒丐，炸粑，一钵又一钵；酥鱼、烧鱼、泥鳅汤、喜头鱼汤等，一碗又一碗。旁边还放着一壶土酒。丰盛的晚宴开始了。一个个光着赤膊，围在四周，狼吞虎咽地吃，如风卷残云；大碗大碗地喝酒，如干渴饮水。餐桌上推杯置盏，觥箸交错。黑乌龟不时地喷出火星，溅到一个个赤膊上，他们没有一人感觉到疼痛。驼哥抱杆打榨吃苦，打网捞鱼有功，一个个向他敬酒，驼哥毫不推辞，一壶酒他几乎喝了一大半。

　　吃完喝罢，驼哥脸被酒烧得红如猴屁，眼角烧出了米粒似的眼屎，背上的驼子也被烧染得红兮兮的，如同背上了一个红球。驼哥激动起来，话语如同开了闸门的水滔滔不绝、哗哗作响。

　　那年，驼哥父亲不幸撒手人寰，不久，母亲改嫁。家剩下他和奶奶一起过日子。他没进过学堂门，十四岁他就陪着大人一样地干活。那时候，他站起来，腰杆如同桐树杆一样的圆直。这年队里抗旱，队长黑鱼安排他和身强力壮的男将一起抬动力机。抬着抬着，啪地一响，腰椎骨被压断了，家穷无钱医治，从此他的腰再也伸不起。背上背了个大“包袱”，垸里人叫他驼哥。

　　贫穷，腰驼，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但他不是没心上人，也不是没有人爱他。

　　垸里春草的男人在修水库时，炸石头掏瞎炮眼，不慎炸飞了身。春草家有公婆和两个孩子。春草不愿改嫁，想招父养子。春草看中了驼哥。她爱驼哥勤快善良，爱驼哥能吃苦耐劳，还爱驼哥会捞鱼摸虾，会抱桩打榨。驼哥的衣服破了，春草给他缝补，驼哥病了，她偷偷给他送去几个鸡蛋。驼哥自然也爱春草。他说，春草像春天野草一样嫩，像春天花儿一样美。春草砍柴，驼哥主动去帮他挑下山，春草割牛草，他趁人没瞄到，帮春草背到春草家屋后。

　　月光夜，春草将缝补衣服送往驼哥家里。驼哥送春草出门，转到屋侧槐树下，暮然间，他张开双手，紧紧将春草抱住。春草张开双手，抱着他背上“包袄”。驼哥的头发触到春草脖子，他嘴鼻正对着春草的柔软而丰腴的胸部。他的鼻子闻到了乳香，他的嘴似乎拱动着的乳房。树下落满了槐花，月光透过树枝洒下来，树下分不清那是槐花、那是月光。他与她，披着月光，踩着槐花，愈抱愈紧。她主动地提出，要招他养子。他满口答应了。

　　麦子头上披挂着串串花儿，地边一朵朵野蔷薇绽开了。春草收了午工来到麦地沟拔草。驼哥瞄到麦浪中春草的影子，来到麦地边，轻轻喊了一声春草，春草在麦浪中伸出头，对着驼哥莞尔一笑，立即又把头缩了回去，如同一只美丽的山鸡无声无息地隐身于麦浪中。驼哥见此，缩着头，爬进沟，如同一只金龟钻入绿海。钻了直沟，又钻横沟，七弯八拐，他终于钻到了春草背后。他脱去上身，铺在地沟里。他张开双手，从身后紧紧将春草抱住，用嘴巴对着春草的耳朵，提出要做那事。她说：不行，这是在麦地里。他说：你家有公婆，我家有奶奶都不方便。她说：我公婆同意了，要不多时我们可以结婚。他说，我等不及了。说罢，他将春草抱在他在后面铺开的衣服上。春草变得酥软了，任凭驼哥摆弄，不住地发出吃吃吃笑……。麦浪滚滚，为他们露出了欢乐的笑容，麦花飞扬，给他们身上撒金掷玉，野蔷薇灿烂，为他们羞红了脸。

　　正当他们穿衣从麦沟站起时，队长黑鱼虎着脸站在地边。见此，他俩立即蹲了下去。黑鱼在地边骂道：你们简直是畜！简直是畜生！竟在麦地里做丑事！赶快跟我爬出来！你们的事我不管，但把队里麦子损了一大块，看么样说？黑鱼一人在地边自说自应，他俩偷偷钻出了麦地。

　　之后，黑鱼以麦地之事煸动春草公婆反对春草招驼哥养子。又以道德败坏和损害集体庄稼为罪名，召开批斗会，对驼哥进行批斗。

　　黑鱼对春草动邪念，见了春草两眼色迷迷盯着，无人的时候还动手动脚，却遭到春草的严厉斥责。

　　树下掉着的黑乌龟不住地飞星溅火。火星溅着驼哥的脸上、手臂上，他无一点感觉。驼哥讲完后，眼角滚出豆粒大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往下落。

　　江远兵见驼哥喝多了，说：驼哥，你醉了，去休息吧。驼哥硬着脖子说：你们以为我醉了，要有酒，我还要喝。说着，身子一晃，歪倒在地。江远兵急忙把他牵起，并扶他到铺上躺下。

　　驼哥躺在床铺上，不大会儿，就翻江倒海地吐了。吐出的酒菜有筛子那么大一块，酒气弥漫了一榨坊。第天早上，驼哥没有吃饭，只喝一碗米汤，但他还照样抱桩打榨。

　　吃了，喝了，玩了，大家觉得还没有尽兴。驼哥提出，请位说书先生来榨坊说说书、谈谈故事，让大家乐一把子。驼哥的提议得到大家的赞同。江远兵安排人把驼哥的事顶过来，让驼哥去请说书先生。

　　傍晚，榨上的油快滤放得差不多，苦楝树上的喜鹊喳喳地叫起来。驼哥背着鼓板，领着说书先生兴冲冲来到榨坊。说书台子搭在屋里。几块砖头支起一块木板是台子，回周摆着砖头为凳子。台子上亮着一盏柴油灯。灯芯燃起的光亮，如同孩子的指头，冒出的黑烟，如同一条黑蛇在台子上空乱蹿。说书先生饭后喝了一杯茶，慢腾腾地走到台子边，架起鼓，端起板，挥起棍，咚咚咚地敲起来。大家纷纷地坐下来，把说书先生团团围住。江远兵站起来说：队里还在开夜工，我看鼓就不打了。驼哥和说书先生分别点了点头。

　　先生一开始就书归正传。说的内容是《施公案》。这是驼哥特向说书先生点的。据江远兵说，主要是施公足智多谋，断案如神，背上也有个“包袄”，驼哥有点像施公。

　　先生没打鼓面，而是打鼓帮子。一边打，一边说唱。唱时双目微合，似醉非醉；说时声音有高有低，有轻有重，摹拟声音逼真活现，让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边说边唱，手舞足蹈。挥手轻若柔风，快似疾电；蹬足轻似猫着地
，响似雷吼声。驼哥翘着头，双肘拄住膝盖，双手捧着下巴，背上的“包袄”与头平行，如同一只翘头乌龟与先生面对面地坐着。书中笑，驼哥跟着哈哈哈地笑；书中人吼，驼哥跟着大叫；书中人哭，驼哥跟掉眼泪。江远兵见此便说：驼哥听书听得入迷发疯。

　　第天，尽管差不多听了一夜书，大家做事还是劲头十足。

　　中午放工时，春草提着一篮草，路过榨坊，在门口止住脚步，朝门里瞄着。江远兵看到了，马上出门上前将春草拉进屋，将筲箕里剩下的两块炸粑抓给她，说：你吃吧，驼哥在忙哩。春草没有吃粑，用眼光在榨坊不住地扫射，发现驼哥正光着赤膊，在那里抱桩打榨。她两眼直楞楞地望着。驼哥歇榨着时，江远兵对驼哥说：你看那是哪个？驼哥看去，正与春草眼光相碰，如同电线碰火闪光。春草即刻收敛了眼光，低下头，脸颊红朴朴的。驼哥两眼却透着火辣辣的眼光，木然而立，忘记了手中活儿。江远兵接着说：春草，过来帮驼哥带桩好吗？春草听了，一动也不动。江远兵立即上前拉着春草的膀子，像牵一只不驯服的羊似的，硬是将春草牵到了驼哥面前，并教她如何给驼哥带桩。春草与驼哥并在一起。驼哥闻到春草身上特有的女人味，心里甜津津的。春草也感觉到渴别已久的男人气息，心嘣嘣地跳。
　　
　　江远兵催着说：快动手吧，相信你们会配合好的。春草虽说没有参入过打榨，但她经常看见人带桩。驼哥抱起桩杆，春草一手抓住掉绳，一手扶着桩杆。驼哥飞起桩杆，春草随着桩杆急速退步。接着，俩人一起使劲推起桩杆，砰地一声，将桩杆不偏不歪地打在榨楔子上。榨下油洒如雨。见此，在场的人有的拍着胯子哈哈大笑，有的拍手叫好。砰，砰，砰，接连打了几下，春草便说：不早了，我孩子放了学要吃饭，我得回去。说着，丢下桩杆，搀起篮子准备出门。江远兵将她刚才放在桌上两块粑，抓起放在春草篮里，说：你不吃，带给孩子吃吧。
　　
　　春草搀着篮子出了榨坊。驼哥也连忙出了门，在榨坊屋侧草丛里，抓起一瓶油，三步两步赶上春草，将油瓶塞进春草篮里，小声说：过两天，我们还要炸油条，我会想办法给你家的伢们带上几根的。春草没有吱声，含情绵绵对着驼哥看了几眼。

　　出榨的那一天中午，队长黑鱼带着小队会计，唬着脸，气冲冲地来到榨坊开会。黑鱼对驼哥大发雷霆地说：你在榨坊吃油、喝油、吐油、屙油我们都不管，但将油偷出去，将油条带出去，如此省公肥私，我们决不会饶恕！当天晚上，黑鱼召开群众大会，对驼哥进行了批斗。第日，又将驼哥送进了大队斗私批修学习班。

　　苦楝树飞花溅朵，饮烟像乌蟒乱飞乱蹿。这天，驼哥住完学习班回到垸里，他闻到炊烟夹带出的油香，想到自己打了半个月无公分的榨，又住了一个月无公分的学习班，还挨了批斗，他懊恼、怨恨。但他回味着榨坊内那阵阵油香，回想起水塘捞鱼、月下饮酒、醉酒放谈、灯下听书、与春草合抱桩杆等有滋有味的事儿，他脸上不禁漾起缕缕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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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6-15 16:18 编辑 ]

天堂寻梦

看了让人想起逝过的人和事。

田一丁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6-17 10:43 发表

谢谢一丁朋友点评。
你的名字很有个性。

呵呵！很刚哦！

[ 本帖最后由 田一丁 于 2010-6-19 12:42 编辑 ]

山野农夫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0-6-18 13:30 发表
语言很有艺术魅力，欣赏！

谢谢欣赏！问好朋友。

天下为公

提读。

山野农夫

原帖由 薄暮 于 2010-6-18 11:56 发表
学习并欣赏山野老师的佳作！特喜欢这样的小说语言，读着舒服，回味无穷！整篇小说有种扑面而来的乡村气息，这就是小说的魅力所在！问好！

谢谢阅评！你的文笔值得学习。

山野农夫

原帖由 陀螺 于 2010-6-17 21:12 发表
山野先生写得好，霍老师评得妙，陀螺就跟在后面支持一下了。

谢谢支持鼓励！

暴雨迎风

语言很有艺术魅力，欣赏！

薄暮

学习并欣赏山野老师的佳作！特喜欢这样的小说语言，读着舒服，回味无穷！整篇小说有种扑面而来的乡村气息，这就是小说的魅力所在！问好！

山野农夫

原帖由 刘丽君 于 2010-6-16 16:45 发表
文字很有底蕴,让人感觉不错呢,你是大庆的吗?

谢谢阅评！我是湖北黄冈人。

陀螺

山野先生写得好，霍老师评得妙，陀螺就跟在后面支持一下了。

山野农夫

原帖由 大雪飞扬 于 2010-6-16 13:27 发表
一篇很有特色的作品，故事好，语言更好，向作者学习

谢谢鼓励！

山野农夫

原帖由 田一丁 于 2010-6-16 09:38 发表
山野老师的小说很生活，散发着浓浓的乡土气息，读罢令人心旷神怡。人物的刻画，现场的描写及人物的关系的处理很到位。一丁欣赏学习了！
祝你和家人端午节快乐！

谢谢一丁朋友点评。
你的名字很有个性。

刘丽君

文字很有底蕴,让人感觉不错呢,你是大庆的吗?

大雪飞扬

一篇很有特色的作品，故事好，语言更好，向作者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