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一人

木门长子

                     天下一人
　　
　　金人打进来的时候他正在运笔，用黑色的墨涂画浅黄色的宣纸。他毕恭毕敬，像对待圣物一样对待笔下的风情，一点点地勾勒，一点点地描绘。他不明白金人为什么会打进来，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他记得之前是派了李纲带兵抵抗的，也答应过给金人钱。在他的意念里，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包括金人饕餮般的贪婪。但是，现在金人不要钱了，他们看上了他的家他的国他美丽的女人们。
　　
　　金人不懂得客气，他们像对待猪狗一样对待他，抓着他的脖子随意丢来丢去。他们烧掉了很多的字画，说这些东西搬动起来麻烦得很。他们要去遥远的北国，路漫漫其修远兮，他们没有心思带些无用的东西。他大声呼喊，我可以给你们钱，好多的钱，只请你们留下我的字画。但没人搭理他，对于战胜者而言，他是个废物。于是，废物只好艰难地爬上了牛车，与他的儿女爱妃们一起被搬运到北方。
　　
　　路太漫长，他的脚从来没有受过如此折磨。阳光耀瞎了他的双眼，女儿死了，儿子死了，没有死掉的也被呼叫的金兵们瓜分完毕。这一切，原来都是属于他的啊，属于一个超级国家的帝王，属于大宋王朝。祖宗基业，祖宗基业啊！他眼含热泪唠唠叨叨。可再多的泪水又能怎么样呢，兵患下的宋国剩下的只有屈辱了。
　　
　　他知道屈辱的意思，只是没有抵抗的能力，他甚至不能保护他苟活下来的子女爱妻。他的一生除了踢球时还显出点男人的威风外，平时的光阴都花销在花间柳下。他的画画得的确好，人人称赞，享誉四国。他的字也写得好，瘦金体，没人模仿得了；他的词写得妙，俏丽、绵软，每一阙都浸染着香脂味儿。他这一辈很少出过门，除了偶尔会一会明艳的李诗诗之外，他几乎不知道宋家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他的世界里只有书画金石精巧的玩意儿。
　　
　　然而，写诗作画喜爱精巧的玩意又招惹着了谁呢？金人和他过去，辽人和他过不去。他一路陪着小心活在虎视眈眈的豺狼之间，靠着给人家进贡度日子。雨过天青云破处，瓷器给他带来了巨额财富，他是这个国家的超级大富豪。在本应在他的世界里过得很滋润，蔡京奉承他，童贯阿谀他，还有高俅那个小子日日陪着他在绿茵场上玩耍。他是王，是一国之君，尊贵无比，天下第一人。
　　
　　他在每一幅喜欢的画上涂上漂亮的花押。那是一个个性十足的名字，上面一个“一”，下面一个“一”，在下面的“一”上有他刚劲有力勾上的一撇一捺，多么骄傲，才华四溢，又才情非凡。张择端怎么了，书画上比不上他；蔡京怎么了，书法上强不过他；高俅又如何，蹴鞠踢得没有他漂亮。他的身前身后满是笑脸和恭维。但是……金人、辽人却一个个不尿他，处处给他气受，让他难堪。议和不成，兵战不成，让他时时处处占不到半点便宜。
　　
　　北狩。于是，他的诗词书画金石都没有了，留下了只是塞北寒冷的风。雪花飘零，寒气刺骨，他光着身子被牵去见金人的头领——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四弟，名唤吴乞买的那个人。那个人高高地坐在虎皮大椅上，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讥讽他不是一个好君王，还封了他一个污蔑的称号——昏德侯。封侯，原来是他经常干的事。面对着跪倒在膝下的山呼万岁的儿臣，他从来不在乎对他们的加封，就连那个反过他的宋江他一样毫不吝啬的晋官加爵。他喜欢看人家匍匐在脚下瑟瑟发抖的样子，像虫，卷曲了四肢，低眉垂目。但现在晋官加爵的事捱着金人吴乞买了，他成了他脚下卷曲的虫，低眉顺眼，没有一点生机，仅希望从金王的怜悯里逃得一条生命。
　　
　　吴乞买宽恕了他，但吴乞买同样也开始作整他，让他从此过上了吃不饱穿不暖的囚徒生活。原本真丝绣花的大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破布片；原本吃厌了的玉食珍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腐烂到令人呕吐的猪食。他笑笑，对自己说也对爱妃们说，且忍着吧，总有南返的那一天。他屈辱地度着苟延残喘的日子。他依旧写诗作画，拥着满身污秽的爱妃睡觉。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这是他描写杏花儿的诗。花们争奇斗艳，花色重重，若胭脂轻点，那么美，那么好看，一如当年宫墙下的娇媚。香气扑鼻，丰姿绰约，赛得过任何佩戴珠翠的宫娥。他眼前蒙眬，心思缱绻。然而，美丽的情景倏地一下就不见了，留在额前的不过是黎明醒来时的一抹残雪，是鬼身上附着的哀惋。“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万水，千山，他的故乡又何曾只隔着万水千山？那里早已是饿殍遍地，战事不休。
　　
　　那个儿子，那个之前他根本看不起的九儿子——赵构，现如今已建立起另一个宋国。在江南，在鸟语花香莺莺燕燕的地方。江南，之前他没有去过，只听说那里美女如云。如今，却让那个他最不喜欢的儿子享受去了。他心有不甘，托人带话，无论如何要弄他回去，哪怕再不是帝王身。可是，他的九儿子同样活得担惊受怕，在金兵搜山检海捉赵构的呼声过得风雨飘摇、疲惫不堪。江南的宋国太弱，腹背受敌，八面凄冷，他的九儿子没有能力接他还朝。于是，他将企盼望成了一弯冷月。
　　
　　爱妃们没了，一个一个地离去；女儿们却成长起来，个个长得美貌如花，个个被迫嫁给了金人的子孙。他倒是因此有了好的称谓——金人后代们的姥爷，他也因此有了一点好的待遇，过上了好一点的生活。可那个遥远的帝王梦呢，却从此深埋进塞北的冰天雪地。五国城，从地图上看只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地方。“天下一人”的他却在那里逆来顺受过着坐井观天的日子。那个“天”本是他的天，那个“人”本是天下第一人的人。现在，都成了泡影。
　　
　　天下一人，是他给予自己的昵称，是留在画作上身份的象征。他似乎听到南方有人在唱“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但这些和他又有多大关系呢？唱歌的岳家军救不了他，他也回不去了。五国城注定是要埋葬他的。倒是他那阙《眼儿媚》写得不错：“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可惜，江山已然是别人的江山，家国已然是别人的家国，百姓已然是他人铁蹄下踏成齑粉的生灵。
　　
　　天下一人，就像锁在他的脑门儿上的一个符，晦涩、冰冷，充满着嘲讽与玩弄。有人穿越千年来问他：作为男人你能不能有点男人的骨气？他回答：我有骨气啊！我的骨气就在我的字画里，你瞧那飞翔的瑞鹤、那回首的锦鸡；你瞧我的瘦金体，笔法追劲，瘦劲奇崛。世间谁人能比，谁人敢比？问话的人只能怅然垂首。是的，他是世间奇才，是中国书画艺术的巅峰。可他终究是一个帝王，是一个应该必须叱咤风云护国保家的汉子。才艺再高，才思再妙，又有什么用呢？红颜秀，翠草盈，醒来依旧转成空。他救不了他的家国他的天下，救不了他的百姓，甚至救不了他自己。天下一人，令人无语凝噎。
　　


     
　　

封严讽语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22-3-23 08:53
问好朋友，笔法追劲一词原出自明陶宗仪《书史会要》：“笔法追劲，意度天成，非可以陈迹求也。”
靖康的 ...

“追劲”毕竟是偶然的语词。且不是广泛认可。

木门长子

封严讽语 发表于 2022-3-22 21:38
末段的“笔法追劲”应该是“遒劲”吧？
至文章结尾，发“令人无语凝噎”的慨叹，一直是“情”风浩荡，似“ ...

问好朋友，笔法追劲一词原出自明陶宗仪《书史会要》：“笔法追劲，意度天成，非可以陈迹求也。”
靖康的确不是赵佶的年号。

木门长子

剑鸿 发表于 2022-3-21 14:59
有点开阔深沉的意味了。好文笔。史上最为怀才不遇的才子，结果被当上了皇帝，被金人拿去熬了油。文字以独特 ...

鸿鸿闲了应该多来，谢谢噢。

封严讽语

末段的“笔法追劲”应该是“遒劲”吧？
至文章结尾，发“令人无语凝噎”的慨叹，一直是“情”风浩荡，似“一尊还酹江月”的无奈。
“靖康”二年的事，“靖康”已经不是赵佶的年号，是钦宗赵恒的。临做亡国之君前禅位，不狡猾？
从作品的整体性角度说，至“谁人敢比？”即可。这句话里已经彪炳了他是“世间奇才”，其作品“是中国书画艺术的巅峰”（原文说“他是...中国书画的巅峰”，是病句）。
管见

剑鸿

有点开阔深沉的意味了。好文笔。史上最为怀才不遇的才子，结果被当上了皇帝，被金人拿去熬了油。文字以独特的想象力深入历史肌理，让那些遮蔽的细节有了光辉和沉思。

太和五中张奇

再次拜读此文，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历史味道浓厚的文字。学习了！

一孔

他身上，我总觉得有一种报应的东西在里面，他的祖上仗着拳头硬折磨着一代词宗家破人亡，他是在还债。而且，他的祖上应该算文明人，不比女真，蛮夷未开，所以，更恶劣。刘邦斩蛇，王莽篡汉，曹丕逼宫，司马一统。李煜才高八斗，赵佶天下一人。该还是不该？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是活在某一个轮回的节点上，谁知道呢？我没有同情和惋惜，一点都没有。

青青湖边草

解读人物到位。欣赏学习老师大作

何叶叶

何叶叶 发表于 2022-3-9 19:35
文章很有特色，写得有声有色。给赞

老师文笔独特，很有才。真好！

何叶叶

文章很有特色，写得有声有色。给赞

匡建华

欣赏老师精华，点赞！晚上好！

寂静安然

欣赏老师佳作，学习了！

木门长子

何足道哉 发表于 2022-3-6 10:07
想象丰富而浪漫，将一段历史，一个人物立体呈现，有血有肉有情感。
这是木门的独门秘籍。
拜读。

一直对他有感觉，却迟迟不敢动笔，如今也算是如愿以偿。谢老师来访。

何足道哉

想象丰富而浪漫，将一段历史，一个人物立体呈现，有血有肉有情感。
这是木门的独门秘籍。
拜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