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灯芯草

　　清明

　　妈，分别快一年了，我好像已经快把您忘了。

　　本来和小姨说好，今年是您走的第一年，爸走的第二年，要提前去看你们，姨说就定在三月十九号吧。十九号，这个数字在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一年了，您在那边还好吧？您和爸相处的融洽吗？爸没再为难过您吧，没有在您做好饭菜的时候，又嚷嚷着想吃面条吧？没有为他走的那天，您没买到他想吃的龙虾而喋喋不休吧？没有像您住院期间，嚷嚷着老婆子快点好起来，不然他要活不下去了吧？

　　妈，爸走后，您一直为龙虾的事耿耿于怀。爸比您早走整整一年，走的那天一切如常，早上起来爸对您说：老婆子，我想吃龙虾了，咱们今天买一点吧。您翻了爸一眼：怎么忽然想吃龙虾了，我这腰上的手术还没好几天，那玩意且费功夫呢。

　　说是说，您还是去买了，可偏偏那么不凑巧，那天的龙虾少，早早就卖空了，老板指着旁边一盆河虾说：老太太，您买这个吧，这个比龙虾味道更鲜美呢。一问价格，您吓了一跳，每斤78元。

　　您空着手回家，太贵了，这也太贵了，我干嘛非得今天买啊，明儿个我起个大早，我就不信会买不着呢。

　　妈呀妈，您没想到的是，有的人真的有今天就没有明天了，我爸错过了那次想吃龙虾的日子，再也没有了弥补的机会。他走之前对您说：今天没买到龙虾，咱熬点米粥吧，我去趟医院，这几天心脏不舒服，明天就是五一了，怕医生放假，我去看看有没有床位，先办个入院手续，你把粥熬好，我去去就回。

　　这一去，爸就再没有回来。妈在楼下左顾右盼：这老头子，粥都凉了，这人怎么还没回呢。您绝没有想到，此时此刻，爸已经与您阴阳两隔了。爸在去医院的路上，心脏病突发，猝死在了路边。

　　陪伴妈的日子，妈常泪如泉涌：我为什么就舍不得那两个钱呢，你爸想吃虾了，我为什么就没给他买呢？他从小就没了父母，一个人到处流浪，好容易有了自己的家，为什么临了临了，这条老命还是丢在了外面呢。

　　爸走了，再也没有人为吃饭还是吃面跟您怄气，也没有人为您看那药瓶上的小字了。妈没有文化，大字不识几个，妈吃的药都是爸为她去医院开来，家里大大小小的橱柜，装满了种类繁多的药品:糖尿病的、心脏病的、脑梗的、肺气肿的、利尿通便的、消炎止痛的......爸走后，您分不清哪些药是必须吃的，哪些药是临时性的，药瓶子药袋子空了，您都舍不得扔掉，拿着它们上医院：医生，这些药都吃完了，您再给我开点儿。

　　要么说呢，做儿女的不孝，忽略了这个问题，因为以前有爸在，让我们养成了不关己的习惯，这爸没了，也没想起来我的妈不识字，更别说那药瓶子药盒子上的字都小如针眼呢。

　　有次我忽然发现了这个问题，是因为偶尔看到我妈在吃已经禁用的药物，好说歹说，并拿出禁用的视频作证，妈才勉强信了，还念念有词地说：这都是你爸在的时候给我开的，我一直都是照这些药名去买的。妈最后因胃穿孔而去，除了日常饮食的不良习惯，还有各种基础病相互抵触的食物禁忌，让她无法获得足够的营养，抵抗力日渐缺失，这每天每顿大把的药物，应该也是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还有就是太想我爸，许多个醒来的清晨，我妈的床头都堆满了一团又一团潮湿的纸巾。

　　妈，这是您走后的第一个清明。十九号，这个我期盼着重逢的日子，却被忽然加重的疫情剥夺了，所有的墓园都被禁止扫墓。我所在的市区，周边所有道路都被设置了关卡，甚至平日里无人问津的浅沟野道，也被高高的铁皮栅栏围挡，原本不宽的浅沟水洼，被人为地挖成了鸿沟深潭，我们像电影里充斥着瘟疫的小镇，与世隔绝。

　　夫和儿子在通道刚被阻隔的时候，越狱般翻墙过去，许多在市区上班的打工人，跌跌爬爬地翻过栅栏，他们以为怎么翻过去的，还可以怎么再翻回来，可是等他们下班回来的时候，桥中间又另加了一道更高更硬的铁皮围挡，两个城市相互戒备着彼此，无数个家庭被残酷地分隔两地，住宾馆睡汽车，为生活受尽煎熬。

　　幸好父母的房子还在，一直还保有原来的模样，之前我隔三差五去打扫浇花，一个人住上几天，看到什么勾心的物件就嚎啕大哭一气儿，夜晚偷偷去妈在楼下与邻居们聊天的地方坐上个把钟头，抚摸着妈上台阶扶过的栏杆坐过的小凳儿，努力压着喉咙想想哭哭，哭哭又想想，直到精力憔悴面色蜡黄，再回一个多小时路程的相邻城市自己家中。


      今天是4月3号，夫和儿子，从三月份疫情严重就临时去了您的老屋落脚，我至今一个人还封闭在另一个城市不得进出，这是您走后的第一个清明，我却没能如期赴约去看你们，爸，妈，你们在天有灵，原谅你们的女儿吧。这个心愿，我只能托付给还住在你们房子里的夫和儿子帮我了却，在家门口，在你们过去熟悉的常来常往的路上，替我给你们送些纸钱，元宝和金条。不能去看他们，替我赔个不是，再替我多念叨几句：爸、妈，给你们送钱啦，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用，上辈子不容易，下辈子记得对自己好一点。

　　这篇文字，我几次提笔都难以成文，太多的思念难以忘怀，太多的悔痛难以面对，太多的过往历历在目，我和你们的合照就在手边，可我只敢想不敢看，因为你们的笑容再也无法复活，你们再也听不到我叫一声“爸、妈”了啊。最最欣慰的是，爸、妈，你们去的那个地方，我迟早也会去的，而最最放心不下的是，爸、妈，到时候你们还能认出我吗？你们还会认我这个不懂事的女儿吗？妈，我以后不会再对您唠叨这个不能吃那个不卫生了。爸，您还会在我午睡的时候问妈“姑娘睡了吗？”？那次我刚刚醒来却装着还在熟睡，那时我已经五十多岁，那天是我与“姑娘”这个词久违了几十年。五十多岁了，还有老爸叫自己“姑娘”，这份惊喜和甜蜜我藏了很久，直到今天。

　　十九号，去年的四月十九号，这个让我心痛的日子，我在医院的太平间看您最后一眼。太平间不巧正在改建，您只能躺在一间临时搭建的简易的房子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老太太还不错，看上去面带微笑，走时应该没什么痛苦。”工作人员忙着写手里的单据，头也没抬随口说了一句。

　　我的妈躺在床上，直挺挺的，身上盖着白布，从头到脚。一双脚直立着，把原本柔软的白布支棱起来。

　　“节哀顺变，人总要走这么一遭，别太悲伤了，轮着看一眼就走吧。”陌生的声音可能每天都要重复这么一句，没有一丝温度。

　　他掀开妈头上的白布折在胸前，妈睡着一样闭着眼睛，蜡黄的脸比平日里似乎胖了一些。

　　小姨和表弟表妹们和妈一一告别，我最后一个站到妈的身边，妈就安静地躺在我面前，触手可及。我俯下身去，无限地贴近妈的脸。妈的脸有些浮肿，妈似乎真的在微笑，这让我有些欣慰。可能就像那位工作人员说的，妈走的时候没有痛苦。

　　妈还没来得及换衣服，透过那层薄薄的白布，我看见妈胸前的病号服敞着怀，肚子上还有肉色的胶布，隐约还有几块红色的血迹。此时此刻的妈，刚从重症监护室下来，身体应该还是温热的吧，意识应该还尚存着吧，还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跟我们说的吧。我仔细端详着妈，妈的耳道处清晰可见结了痂的血迹，是谁说妈走时是没有痛苦的啊？耳道里出血，这该是多么难以描述的疼痛和煎熬啊，我想起在妈最后的时刻，我恳求医生让我再进去看看我的妈，她却斩钉截铁地阻拦在那道生死攸关的门前：别看了，此时此刻是她最最痛苦的时刻，你会受不了也忘不掉的。妈，那时候的您得有多无助多绝望啊，在您最后的时刻不能陪伴在您身边，您又得多孤独多恐惧啊。

　　多想最后一次好好抱抱我的妈，我有多少年多少年没有拥抱过妈了，那应该还是小时候吧，我真的记不起来了。工作人员严肃地说：不要碰她，眼泪也不要滴在她身上，这样对她不好。我被吓住了，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不好，可能有我不懂的规矩。我只能用饱含泪水的目光，一寸寸抚摸妈的身体，仔细地，仔仔细细地，把它们深刻在脑子里。

　　来这间房子的几个小时前，医生说，多个脏器都衰竭了，心肺复苏都做过两次了，没有抢救的意义了，时间越长，病人越痛苦。和弟弟及亲戚们商议再三，只能同意拔管。

　　拔管的状况因人而异，妈是持续时间较长的那种，医生让亲戚们都去医院楼下的餐馆吃饭，留下两个人守候。

　　我和丈夫留下，在icu门前的长椅上等候，这心情难以言表，希望这时间越长越好，至少我的妈还活着，又希望它能戛然而止，我的妈就再也不用受病痛的折磨了。

　　此时我的身上有滴滴的响声，类似抢救室里，那条生命线由跳动变成一条直线时发出的声音。我惊慌地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原来是我身上这几天一直没有离身的妈的小包里传出的，这个小包，是妈进手术室前交给我的，妈说：你背着它别丢了，里面有几千元现金，还有银行卡，费用不够的时候你好取钱，密码我写在里面了。妈住院的这十来天，除了睡觉，这个小包就一直跟我形影不离。

　　我打开小包，那滴......滴......的声音越发清晰刺耳。原来是妈的手机没电发出的提示。我一下子大哭起来，扑通一声跪在重病监护室的门前：我妈的手机没电了，我妈的手机没电了，我的妈也快没电了。我嚎啕大哭，对着房门不停叩拜。几乎是同时，手机停止那令人绝望的滴滴声的时刻，医生推门出来：老太太于四月十九日十八点五十一分走了。

　　真有那么灵验吗？我的妈真的给我送来了暗示吗？我的妈真的能听到我绝望的哭喊吗？那么我的妈，您能再给我多一点点感应吗？在我躺在您睡过的床上的时候，在我用您的梳子梳头的时候，在我打开您的电视，想着您常因病痛折磨而彻夜无眠的时候，在我去您挂过吊瓶的社区医院门口徘徊不停的时候，在我看着楼下聊天的邻居们里独独少了您的时候，在我抚摸您和爸照片的时候，在我因思念而无法入睡的时候，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给我一些感应吧妈，也跟我说说您和爸，说说你们那儿都有什么，还缺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都写了些什么，好像写了很多，又好像还有很多很多没有写，在我还能有记忆的时候，想起什么就写些什么吧，胡言乱语也好，词不达意也好，前后错乱也好。以前我好像说过，再也不写关于你们的文字了，写一次，痛很久。可是，我真的怕有一天我记不起来了，老年痴呆了，拿不起笔了，敲不动键盘了，哭不出来了，这些文字也就不可能再有了，或者再严重一点，如果哪天我不在了，至少我还留下过关于你们的文字，或许你们真的能感应得到，你们就会一直记得我。）

李立红

灯灯终于重新拿起了笔，搁置这么长时间了，写起来还是行云流水的。
对亲人的怀念是最真切的伤痛，也是最打动人的，能写出来，说明已经释然了。

灯芯草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恐伤慈母意，暗向枕边流。（二零二一年四月十九日十八时五十一分，您永远地离开了我。）


今天，此时此刻，您离开我整整一年了，想你了，妈......

剑鸿

文字表达真切自然，朴素无华，却传递出最真最深的情感。这种文字一旦落下，就是生命的印记。问好作者

李子四

我很怕看，也很怕写这样的文字，但我还是看完了。只能对楼主说句，尽快走出哀伤。

读秒

年年有清明，年年有哀思……怀念亲情，好文！

灯芯草

匡建华 发表于 2022-4-4 20:33
父母的深情，引人共鸣。欣赏学习，问好！

感谢老师，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们的父母如是，我们作为父母依然走着相同的轨迹，人生大约就是如此吧。

灯芯草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22-4-4 18:16
真情文字，融入生活中的真切。清明，疫情，人之无法投放的思念，成篇抑或不成篇都当是最好的。

感谢木门，如此我便觉得欣慰了，虽然有些文字让人不适，但也得忍痛记录真情。谢谢你。

匡建华

父母的深情，引人共鸣。欣赏学习，问好！

木门长子

真情文字，融入生活中的真切。清明，疫情，人之无法投放的思念，成篇抑或不成篇都当是最好的。

灯芯草

云馨 发表于 2022-4-4 12:07
生老病死原属正常，最令人心疼的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知道灯灯很疼，我们都是失去父母的孩子。放下心中的 ...

是的是的，父母都希望儿女们能够过得更好，总有分别，又总会有另一种形式的相聚。谢谢云的开导，我很好，只是特殊日子勾起了回忆，没事没事。

灯芯草

何足道哉 发表于 2022-4-4 09:20
情深而意切，人世间的情感，大抵如此。

感谢老师能够理解这份心情，沉重的文字可能让老师心情跟着受到影响，抱歉抱歉。

灯芯草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2-4-4 08:14
不说了，啥也不说了。
咱都是没娘的孩子，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相互抱抱取暖。
人类的情感共存，悲乐同再。 ...

感谢草草送来的拥抱。其实很矛盾，不想让姐妹们再看到这样的文字，真实得有些残忍，让人心里不舒服，劝也不是沉默也不是，但我又不想这么快就淡漠了，不好意思讨扰大家了。

灯芯草

枕石问天 发表于 2022-4-4 09:26
痴情笔尖绘旧处，旧处是你流连处！
问灯问草，情归何处？

唉！一言难尽啊。谢谢老师来读。安好！

灯芯草

xam720 发表于 2022-4-4 09:18
文章情真意切，全篇充满了对父母的深情，读后让人产生强烈的共鸣。欣赏，问好！

感谢版主的共鸣，问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