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事】雷一劈

李子四

  老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永远是第一位的。即使现在连农村都烧燃气了，那还是离不开柴的范畴。只不过方便了，环保了，用不着劈柴了。

  烧柴的年代里，劈柴是很经常的家庭体力活吧。记得我小时候，隔三五天，母亲叫：“仔呀，劈点柴哦。”我便得抱一搂柴薪，拿柄柴刀或斧子，到门口那块“劈柴石”去劈柴。太粗的柴难引火，也难在小柴灶里燃得旺，这道理是不用多言的。因此，杯口粗以上的柴都得劈细，才好做饭烧菜。京剧《红灯记》里，李玉和夸赞自己的女儿铁梅，“挑水劈柴”，已经是里外一把好手了。其实我辈中人，也曾经是这样的一把好手。

  自家的柴当然是自家劈。不过，一些用柴很多的单位，就得请专门的人劈了。比如饭堂，或是烧很多人喝开水的小锅炉，还有，卖煤的煤场，里面一些配给的引火柴，也要劈细。于是在苦力群里，便有一些这么手劲过人的汉子，一把板斧就能挣钱。以前我住的那条街上，就有过这样的一个人，才是劈柴行当里的一流高手。他姓雷，外号雷一劈。

  这外号并非胡乱得来的。据说在他手下，多大多硬的木头，都是一斧劈成两半，绝不会再下第二斧。

  我很喜欢看他劈柴。首先关注他那柄斧，斧头厚重但不锋利，不像木匠那种扁平的锋利得能吹毛断发。雷一劈的斧，刃口很浅，半寸之后，便变成弧形的肚。斧宽六寸，刃长七寸，而斧背的厚度，足有三寸。可以想像，一斧下去，木头不是被切开的，而是生生被斧的厚肚挤裂的。

  那时的柴火以松木居多，当然，其它杂木的也有。看雷一劈劈柴，简直是享受，围观的人特多。尤其是他的单臂连劈，堪称一绝。斧柄有两尺长，石榴木做的。雷一劈手抓在一尺处，后面一尺贴在小臂上。他的面前有个很大的树墩，两尺来高，那是垫柴用的。当时的柴薪，大多都已锯成尺半左右的长度了。

  一支大海碗口粗的柴放在树墩上，左手扶着，右手抡斧。一斧下去成了两半，一小半掉在地下，另一大半依然扶在手里，右臂不停，“啪啪啪啪”，连续四斧，一根柴，成了大大小小的五支。险的是，左手始终没离开过扶着的那一支。有时我真担心他一斧下去，劈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有一次我掂掂他的斧，估摸有二十来斤。这么重的铁器，在空中抡起直径近一米的圆，而且连续劈下去，看得那么准，那么自信，真应了那句艺高人胆大的话。我问他怎么练出来的，他呵呵笑：我也不知怎么练出来的，反正，熟能生巧罢。就如你读书写字，不也要熟能生巧吗？

  但有个问题我还是不明白：有些柴是带树结的呀，谁都知道，劈柴劈到有树结的特别难。怎么能一斧劈开呢。

  雷一劈说，他的外号就是那么得来的。有个人与他打赌，说给他一根柴，如果能一斧劈开的话，不但把一年的柴薪活给他，还赏他两支酒，那根柴就带着个很大树结。我饶有兴趣地问他是怎样劈开的。

  雷一劈得意地问我：“他只说一斧劈开柴，并不是一定要劈开结吧。”我说对呀。“那么，我只要从树结的旁边劈下去，柴依然是开了对不。”又对呀。“我连续三斧，都从树结旁边过，柴分成了四支，但树结始终没劈着。我还是赢了哈。”   

  我不得不佩服雷一劈的聪明，但这聪明绝不是侥幸的。首先他得仔细看清楚树结的生长方向，其次他下斧必须得准确无误。倘若偏了一点，斧头卡在了树结上或被倒撞回来，他的一世英名就完了。

  雷一劈名号叫响之后，总有人想出他的洋相。再有一次打赌，对手把一根八寸径的松柴给他劈，那柴却是刚刚从树上锯下来的，习惯叫生柴，而且还带树结。赌资是二十元，当时雷一劈做一天的活，也不过挣五六元而已。我想，生柴是很难劈的，不知雷一劈敢不敢接这个赌。

  雷一劈啜着酒杯，轻蔑地瞧了瞧那根柴，说：“我今天不劈，明天劈行不。行的话，把柴留下来，我要研究研究。”对方答应了，说好明天早上过来看他的劈。

   那晚，雷一劈叫我过去帮帮他的忙。我不知能帮到他什么，但还是去了。他带我到河边，燃起一堆火，把那截生柴架在火上烘。他喝着酒，叫我管加柴，别让火熄就行。我一下明白过来，柴干了就好劈。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今天不劈，要明天劈的用意。打赌说劈柴，并没说不准烘干。但烘干一截这么粗的生柴，多无聊呀，我便央他说说自己的故事。

认识雷一劈那一年，他三十多岁，我才十七八。他说：“我一个大老粗能有什么故事呀。”我说怎么能没有呢，比如，你怎么会选择这个劈柴的行业呢？又比如你都到了当爸的年龄了，怎么还不讨个老婆呢？而且你还那么俊，我是女孩都会喜欢你啊。雷一劈除了身体上的肌肉发达之外，其实脸相也是浓眉大眼，很有男子气概的。

  做苦力的，要比一般在单位上班的人挣钱多。而劈柴，又是在苦力行当里挣钱最多的，因为这是个技术活啊。然而更重要的是，做这个活，基本是单打独斗，没有章程也没有官管着。什么时候开工什么时候收工，全凭自己的意愿。一把斧头，一身力气走天下，自由自在啊，小朋友。雷一劈拍拍我的肩头，十分满意自己的谋生手段。说到情史，他只叹息一声，说被女人骗过，从此就再不相信女人了。我怎么也套不出话来。

  第二天的劈赌，自然是雷一劈赢了。不过我没有看，因为我也有自己的苦力活。晚上我去找他，他正独自饮酒，见我来，招招手，让我跟他一起饮，我拒绝了。就为了听一听他今天是怎么赌赢的。他有点得意，也有点醉意：“一劈，就赢了二十元，一支酒，还赢了一年的活。这家伙，原来是市里最大的煤场的。”

  没过几载，改烧煤了，他的手艺自然没了用场。幸好入了船厂，虽然做的是冷作，也是抡大锤敲钢扳的，总算没有失业。不过到船厂改制之后，他便没了消息。前些年我到广东一家私人的船厂去联系工作，碰到当初雷一劈的工友，问起，说他死了，下岗之后，死于喝酒。他一直没有成家，后事是工友们处理的。他租住的房子里没有钱，没有存款，除了破烂的衣服铺盖和一堆空酒瓶，最有份量的，就是那柄斧头了。

  我忽然想起以前看雷一劈劈柴，他下斧之前，总要花些时间端佯手里的木头，原来一劈柴开，靠的并非仅仅是力气。可惜的是，雷一劈做活的聪慧，没跟得住后来时代的变迁。

李子四

谢谢小平老师的支持鼓励。祝安。

小平_gMTT8

          李子四老师的《雷一劈》 是一篇很好的人物传记小说，从开头说“柴”的重要，到“雷一劈”的劈柴绝技，直至结尾“原来一劈柴开，靠的并非仅仅是力气。可惜的是，雷一劈做活的聪慧，没跟得住后来时代的变迁。” ，结构严谨，刻画传神，描写细腻，很好！

我加分支持！

木门长子

时代的变迁引发人物生存技能的变化，嘘唏之余也只能感慨了。问好李老师。

邱天

李子四 发表于 2022-5-19 10:07
谢谢邱天老师率直指正，是我粗心了。马上重新编辑改正。十分感谢。

俺喜欢吹毛求疵，别见怪！

唐僧没有肉

李老师的故里人物挺有意思，形象都很鲜活，读起来很有味道。
这也算”英雄相见略同“哈，我围绕乡村写了一个系列，都是乡村小人物。。。

李子四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2-5-18 17:09
一篇有着历史感的小说，雷一劈是人定胜天，靠力气吃饭的那代人代表。对于他劈柴的细节，作者刻画的逼真到位 ...

谢谢荷花老师细致留评。问候近安。

李子四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2-5-18 16:39
只看近虑，不想远忧，也是时代造成的。
人人有饭吃的年代，生产力发展缺乏动力，很难考虑体力劳动被替代的 ...

草版的跟帖很到位，这正是我想表达的东西。

李子四

邱天 发表于 2022-5-18 14:49
说：“我今天不劈，明天劈行不。行的话，把柴留下来，我要研究研究”。

也有点醉意：“一劈，就赢了二十 ...

谢谢邱天老师率直指正，是我粗心了。马上重新编辑改正。十分感谢。

李子四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22-5-18 11:36
很有特色的人物，刻画的很形象。欣赏问候。

谢谢子期老师光临留评了。问好。

荷花淀派

一篇有着历史感的小说，雷一劈是人定胜天，靠力气吃饭的那代人代表。对于他劈柴的细节，作者刻画的逼真到位，很多细节描写的运用出彩。同时作品是有时间跨度的，这个历程见证了中国社会的变迁。

草舍煮字

只看近虑，不想远忧，也是时代造成的。
人人有饭吃的年代，生产力发展缺乏动力，很难考虑体力劳动被替代的隐忧。
那些取巧揽活的狡黠都是小聪明，赢了也在主家的算计中。
到死没有攒下钱，恐怕是不娶的真正原因，这倒是远见。
写法上，一篇人物小传无须按照简历循线求全，只需抓住几个典型事例，足以表现人物性格、心理、命运，以及侧面反映时代变迁。值得借鉴。

邱天

一篇很典型的散文化写作。

邱天

说：“我今天不劈，明天劈行不。行的话，把柴留下来，我要研究研究”。

也有点醉意：“一劈，就赢了二十元，一支酒，还赢了一年的活。这家伙，原来是市里最大的煤场的”。

为什么这些句子最后的句号会在引号外面？

莹莹子期

很有特色的人物，刻画的很形象。欣赏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