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落木

李兴文

　　秋雨的消息不用谁代为传播，它自己会来。秋雨的消息一来，所有跟火有关的颜色全都黯淡下去，那些颜色与所有原物一起，毫无阻拦，都变成时光漫程上的尘埃。
　　
　　河流终于消瘦，河底的部分景况就暴露出来。原来，这么多年来，所有波澜壮阔的宏大景象，不过是包藏了无数参差的乱石，荫蔽了生性贪婪面目狰狞的水生动物，掩藏了无数溺毙的陆生动物们的遗骨，填埋了腐朽的房屋构架，以及堆积如山的，骗子们戴过的帽子和穿过的草鞋……
　　
　　许多人的一生赶上了夏水襄陵，动如旋箕，是他们从未摆脱的命运。他们活了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看到水底的秘密。现在，那些秘密毕露无遗，节令又是秋天，人们从水底里发现了他们丢失多年的财富，还有莫名其妙地消失的美好岁月。原来，所有人曾经拥有的一切，起初是被漫长夏季里烈火一样的阳光烤干了，烧毁了，再被碾成灰。后来又被一场又一场狂风吹来卷去，被一场又一场暴雨，反复清洗式劫掠。
　　
　　不仅仅是天空，就连大地也无法继续相信谁。秋天来了，大河两岸那些艰难的野草，开始泛黄，在惨淡的夕照和无力的晚风中摇摆，就像无数人绝望了，都无奈地摇头，却发不出一声叹息。
　　
　　我从春天就开始观赏大河两岸的盛况，一直观赏到秋天再次回还，结果，我终于失望了，我盼望的，它没有来。我赞美过大河两岸田野里鲜花盛开的情景和五谷成熟的盛况，也赞美过夏收时节农人们驱赶饥饿之魔的勇气和豪情。但那些人们的运气很不好，很快赶上了夏末秋初的雷暴和骤雨。歉收，怪病，出外挣钱的人都空手而归。许多人都觉得，顾不上梳理的头发，好像正在被看不见的手往一起拧，好像要拧成一股花样如麻花一样俊美的绳，好像，那根绳子会把他们带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那个地方，他们的灵魂一点都不陌生。
　　
　　我却希望这仅仅只是他们久治不愈的强迫症。或者因为缺乏营养又过于劳累紧张，出现了奇怪的幻觉。我在尽力说服自己的同时，也说服别人，别害怕，也许是今年夏天太热了，大家的头脑都有些发昏，易发高血压，心脏病，等到秋凉以后，连空气都沉静下来，情况应该会好一些。
　　
　　夏末的暴雨，把我猜想的一切都颠覆了。狂暴的河水横冲直撞，让我很快想到当年那条被人杜撰出来的白蛇的故事，或许，斩蛇者和那条大蛇，原本就是一伙儿的。或许，真有那么一条白蛇，但从没有什么人把那条蛇斩断，今天，它又出来作孽。
　　
　　我也知道我的想法和话语都显得奇怪，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为什么这么神志不清，脑子里尽是些毫不安分守己的东西。其实，我根本就忽略了眼前这个并不奇特的秋天，更多的野草，更多的树木，都在枯萎下去，就连那条自命不凡的河流，也露出了它丑陋的河底。河底堆积着竹木残卷，曾作为重器的破铜，曾作为兵器的黑铁。另有砖石瓦片，毛笔，砚台，卦板，飞檐斗拱，楼台亭榭。有牛尾拂尘，千金方，捣药的铁臼，形影不离的三枚铜钱，算盘，衙门前的石狮子，镌刻着“正大光明”四个字的正堂巨匾……那根本就是不透气的河床，也照不进多少光。大河两岸的野草、树木，又能吸收到什么营养。秋气肃杀，都摇晃着，哀嚎着，把头一一低下，连一声叹息都不敢发出。
　　
　　冬枯，所有失去水分的活物，都敌不过一场野火。当仲秋的天空布满火烧云，我就知道，那个时候快要来了。
　　
　　医生却对我说，你不能过于激动，你有冠心病，你要学会对遇到的一切都喜笑颜开，哪怕是你终于知道你和大家赖以生存的一切，很长时间来都是染毒食物，但你们现在必须告诉自己和别人，你们都是误食的，这样，至少，你们心中的恐惧感就会减轻一些。我明白，医生只在物质层面治病救人，他们没有资质，也无暇顾及就医者们灵魂的事情。道德在他们那里遇到了难题，但他们在逻辑上理清了头绪。我告诉医生，我的半生都在同一条河流的岸上度过了，太清楚这条河流的水文历史，我已经命中注定，无法逃脱。再说，秋天来了，许许多多曾经水灵光鲜的活物都将枯萎下去，此后的冬季天干物燥，按照古训，应该开始防火了。
　　
　　我心慌，心悸，冠心病又犯了。这个疾病带着让我恐惧的启示：有一场大火，没有人能够防得了，因为，没有人知道那场大火会从哪里开始烧。而恰好在这个时候，那条可以用来灭火的河流，它赶上枯水期了。
　　
　　我从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那里退回来，退回到我的亲人身边，退回到他们心里，我说：在听从天命的意义上活着，将是最大的奢侈，别的什么，都不要想了。
　　
　　听了我的讲述，医生笑了，他说我的家人真幸福，还说，我的病也不用治疗，它自己会好起来的，因为我的灵魂相当健壮。我很感激医生，他的医术到底是浅薄还是高深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话给我的启发：我生命的未来，全靠我怎样理解和对待。
　　
　　我大吃一惊，原来他不是庸医！
　　
　　后来，竟然，医生也说：秋草泛黄的时候，许多疾病都将发作，并且，这个现象用不着逻辑整理与理智分析，一切都是天意！
　　
　　在我和医生之间，一定有一个，要么是神智昂奋的，要么是智慧超人的！我无法确定究竟是谁。
　　
　　我心脏不好，不想继续经受大起大落的情绪冲击。我说，河流干涸了，野草泛黄了，树木枯萎了，这些我都无力改变或阻拦。然而，我却可以在惨烈剧变的废墟上，做一个优秀的摄影师，画风全都由我来定。
　　
　　医生开始沉默。
　　
　　我告别了沉默的医生。我希望我的病体自此全面康复。
　　
　　秋雨的消息全都坐实，天气开始转冷。街上到处都是零落的香樟树叶，而凡是零落下来的，全都红得像令人惊心动魄的历史。惊心动魄的是曾经，现在，它们毕竟都零落了。
　　
　　秋草黄了，景色很美的。
　　
　　我甚至不再关注传说中将会坠落的一场场天火，我必须在所有灾难发生之前，先做一个自由摄影师，我想用抒情的笔触，记录一条终于干涸的河流，和它两岸惨淡的庄稼，以及茂盛的野草。我也要记录那个悲惨且不幸的河床，所有古老的残留，在初冬的寒意中，风化完了。
　　
　　无边落木。最壮观的是，秋草黄了。


      

xam720

文章寓意深厚，有个人见解，有不满、有希望和失望，更有些无奈。问好李老师！

李兴文

高骏森 发表于 2022-9-15 16:46
李老师的文章我每次看完，都不知道该写点什么，真的，因为写什么都如此文里的这个医生一样，尽管不是庸医， ...

那个群，我很少发言。原因如你所说，个别人过分追求理论的完美，这种行为本身就是无知的表现。鉴于几个老朋友在里面，不便离开，装聋作哑就行。
我已经开始拯救自己，因为除了我自己，无人能够拯救。再说，我也开始老了，许多事情已无意义，快乐依然是最重要的。
自虐，有时候满足的是看客，受伤的还是自己。
谢谢骏森！

高骏森

李老师的文章我每次看完，都不知道该写点什么，真的，因为写什么都如此文里的这个医生一样，尽管不是庸医，但也帮不了你什么。但是，作为仁义与道德来说，又是很难受的。但又没有办法可施。
读完这篇文章，我想起多年前我外婆跟我解释“水落石出”这个成语。她说：水落石出的意思就是大石头在深水里被淹了起来，没有人看得见，后来水慢慢的浅了，石头就现了出来。就跟一个人身体里的病一样，只有真正找到病灶了，才能有效治疗疾病。她说，水落石出是用来比喻一个坏人，无论你做的坏事藏得有多深，不被人发现，但终有一天你会自动地现出原型出来。
我的外婆是一个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的一个女人。

说实话，我很多时候真的想劝劝李老师，我想劝你的目的不是让你随波主流，而是劝你要对得自己在这个人间的存在，要留出一定的时间让自己真正快乐！地球是球形，但它只是椭圆形，而非圆形。
我们那个微信文学群，说实话，里面那几个经常发言的人文学功底是有，但他们那种对待人事的要求我真的接受不了，他们太苛刻了，他们这种苛刻不是追求完美，而是要求地球必须变成标准的圆形。而对于李老师这种严谨又善良的人，真的，我时时刻刻担心着你会进一层次的受其影响，在思想上累上加累，但我之所以又不跟你说，是因为，我了解你的脾性与个性。

秋天容易让人心愁，愿爱好摄影的李老师，镜头下的自然之美能给你刘禹锡的旷阔与明媚，而不是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愁绪。
珍重！

何叶叶

本文采用借物物喻人，借景抒情的方式展开，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所展现出来不同的景色景态，如春天代表希望，夏天代表活力，秋天代表沉稳，冬天代表低调，宛如人的心境思想。文字凝练，寓意深远，颇有禅理，传递出:心态心境的重要性！

露渊

首席欣赏老师佳作，大概爱字的人都有两个共性，喜欢孤独与观察。学习了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