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子四 于 2022-10-8 11:27 编辑
一、 在广州,我有个哎呀的妹,叫阿美。 那年春节刚过,阿美来电话:“有个差事可能适合你,即来。”那时候刚刚九十年代开始,我家里装有座机,算很时髦的了。
阿美以前的老总的朋友,新办一家公司,做石油生意。想招一个有独立处事能力的业务员派驻新疆。
阿美辗辗转转的得到这个消息,便辗辗转转的把我介绍了去。
于是我先到了广州,想如果与之无缘,就按计划再去深圳。
新公司的老总姓武,是个很有老板相的人,跟我年纪相当,说粤语。西装领带,派头十足。我看了他的执照,某某国际贸易公司。
他仔细询问了我的经历,觉得可以。最后说:派你单独去乌鲁木齐,与那边已联系好的单位组织一个新公司,可敢?
只要不是犯法的事,我想我没有什么不敢的。
何况看看西域,我渴望已久。
那时候要去趟新疆不容易,谁想得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新疆西藏,都并非关山难越了。
我到乌市的任务是:组织新公司,打通石油部门、铁道部门的关系,保证买到新疆的计划内石油,并运出新疆。
关键词:一是计划内石油,二是火车皮。
当时新疆到内地的运输能力非常单薄,特别是运油车皮。
一个敢字,武总拍板,叫秘书帮我买车票,马上出发。
老实说,我那个“敢”字,很有点不自量力。我从未做过贸易,搞外交,是我的弱项。
而偏偏这次任务的重点就是外交。
之所以不自量力的去,实在是抵御不了西部的诱惑。
二、 武总的秘书买的车票在北京转签乌市。我曾想可不可以在郑州下车转签呢?但再想,既然到北京,转签不一定是当天就有车,说不定可以在北京玩一两天,于是直到北京。
北京火车站人山人海,各个窗口排队买票的都如一条龙。转签窗也不例外。
如果排队,我不知一天能不能排得到。排到了,也肯定没有卧铺票的。
北京到乌市的行程是三天四夜,如果坐着去,恐怕支持不住。
我必须要买到卧铺票,宁可出高价钱,听说有倒卖车票的黄牛党。
这个时候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找不到他们,但是可以让他们找我。
我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几个字:“求到乌鲁木齐卧铺票一张。”双手拿着贴在胸前,在售票厅不停地转悠。
不一会有个年轻人过来对我说,要什么时候的?
我说,越快越好。
今晚的如何?
我想不能在北京玩了,但工作要紧。就说,最好。
150元,美金。
我猜他听我的口音以为我是从香港来的大款了。便说:我不是什么有钱人。我知道北京到乌市的票价就150人民币大几毛。我给你三百,不做拉倒。
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下,说,成交。你就在这等着,别走远。说毕扭头向售票厅走去。
我一想不知道他如何搞到票,如果拿张假票糊弄我,岂不亏了。便跟着他。
只见这年轻人从密密麻麻的人群穿过,直抵售票窗口,还爬了上去,向里面叫着什么。那时候的车站售票窗可没有现在的全玻璃到顶的高档。
不一会就跳下来,往回走。我赶紧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多花了一倍的钱,只为了一张卧铺票。150元现在看来不算什么,但那个时候,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还不足百元。
发了个电报给武总,告诉他,我在北京出发的车次和时间,就上车了。
火车从郑州开始转向西,我看尽了黄土高原,戈壁沙漠。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我有点庆幸能借工作的机会见识一趟。
但同时,也为自己的任性有点内疚。在家里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独自去了远方。
三、 在乌市火车站接我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叫琴。
琴到南方做生意,认识了武总。回新疆后,帮武总联系了乌市的一家公司合作。所以琴是联络官。
我则是武总的先行官,将合作细则和前期工作搞定。
琴是个干练的女子。说先带我去住下来,明天再见对方的老总。
上的士之前,琴嘱咐我,上车后不要讲话。我没明白为什么,但想一定有其道理,就一直沉默着。
到了一家宾馆,下车时,我见到了飘雪。憋了很久的欢喜,不自禁地喊了起来:“终于见到雪了。”
我是第一次见到雪,得意之情,忘了琴的吩咐。
那的士司机马上揪着琴:“载的是一个老广,你为什么不说?”
琴连忙赔笑脸,给多了十块钱,才得离开。
我奇怪了,为什么?
琴告诉我,新疆人,主要是的士司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碰到广东人就要多收钱,他们认为广东人先富起来了,不宰白不宰。
琴又说:“你一说话,就听出你说的是广普。所以我一开始就叫你不要说话。”
我不是有意要抹黑新疆人。只是感觉,那个年代的社会意识,为了钱,道德底线已开始破防了。
琴很热情,当晚请我上她家吃饭。
她家先生是个老师,他说生意上的事他不懂,但来了新疆,就是客人,不要拘束。
我说我也不懂生意上的事呀,说说新疆的俗事吧。
气氛很好。
饭后琴请我吃新疆贡梨。
我说这么大一只梨,如何吃得完,分开来吧。
琴说:分梨分离,不吉利的。贡梨很好吃,保你吃了第一口,就舍不得放下了。
我放开肚吃,果然,我从未吃过这么好的梨。好像入口即化,几乎不用咀嚼。
四、 第二天下午,琴才过来说带我见对方老总。
对方老总姓车,年岁比我略大。当晚小酌为我接风。
他不苟言笑,介绍身旁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说:“她叫天灵,明天起她协助你办理所有的事情。”
接连几天,是起草合作协议,确定新公司章程,物色经营场所,办理营业执照等等工作。
这些文案上的工作是难不倒我的。
我负责了所有文件的起草。但打印整理,天灵功不可没。
文件先经车总同意,再一一传真给武总,都同意了。并指示,一面办理执照,一面准备以新公司的名义,申请三月份的石油计划三千吨。同时申请六十节车皮。
新公司注册的资金,同时用于这笔生意。首期五百万,三月初付出。
这是一个令人十分振奋的消息。我特别振奋,以为自己很有办事能力。
时正二月份最后一天。
四、 那时候办理营业执照是要验资的,武总的资金未到呀。
车总说:“我先垫付吧。”
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这不符合协议里的规定,资金应该是武总那边解决。
但我没有细想,继续办相关手续。
车总给了我一张会计师事务所的验资证明,办理执照,这是必须要有的。
营业地址呢?在我住的宾馆再租一间房就是了。
法人代表写的是武总。
执照办下来,只用了四天时间。 车总果然很有面子。次日晚,把石油计划处长、铁路车务段主任有关人等,全请到一家大酒店,介绍我认识。
餐桌上,香喷喷的摆着一只烤全羊。
听说新疆人初在宴席上相识,须连饮三大杯,否则,交不成朋友。
出发前,武总专门交代,初见面的三杯酒,你一定要灌下去,不然,你什么事也办不成。
他叫司机开车送我去火车站的时候,还再次说:三杯酒,切记切记。
一杯一两半,60度伊犁大曲。
我心里谗着那只烤全羊,脸上却不得不装笑,把三杯黄汤硬倒进空空如也的肚子里。
我没有当场呕吐,但三分钟后,躺倒在沙发上。
那只烤全羊,成了梦中的骆驼。
不知是谁运我回宿处的,第二天醒来,天灵已早来了。
她将带我去逐一拜访昨晚的要人。
“我失态了吧”,我问天灵。
“不,好样的。不会喝也肯喝下去,够朋友。以后就不会再让你喝了。”
我顿时放心。但又很忐忑这次的拜访,怕见官,怕打哈哈。
但我的担心多余了。所有的人都热情得出乎意料,并主动说:“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务必搞定。”
大概“我的事”车总已交代了。
不出五日,车总把所有搞定的文件给我看。石油三千吨,车皮六十节。三月份有效。
我看完,车总收回去了。
我把情况向武总作了汇报。武总答复:“很好,等下一步指示。”
我想,下一步应该是资金的真正到位。 五、 在等资金的日子里,没事可干,天灵做了我的导游。
带我去吃羊肉串,长条形的炭炉前有长条形的凳,一坐下就说各来五十串。
我看看其他人,也是如此。每人手上拿着一大捧,翻来覆去的自己烤,津津有味。
正宗的新疆羊肉串果然好吃。但我只能吃五串。
一次坐公共汽车去郊外,我盯着一个维族姑娘看,看得她忍不住问:“为什么老看着我?”
“你真的很美。”
她嫣然一笑:“谢谢。”
我问天灵:“我唐突佳人了吗?”
天灵说没有,你赞她美,她喜欢。“为什么不赞美我?”
天灵其实也很美,不过我不赞美她,捧起一把雪,要塞进她的脖子里。没塞成,反被她塞了一把。空旷的雪地里,扬起一串笑声。
天灵带我参加一个同学的生日派对。面对面的见到了维、蒙、回等少数民族的服装。
用歌舞厅的设备,却不唱卡拉OK上的歌。他们有自己的歌自己的舞,那气氛,很感染人。
天灵的朋友们也要我唱。我唱了,唱《我们新疆好地方》。他们大喜,变成了合唱,边唱边舞。
那段日子很开心,只可惜,大雪好玩的同时,也封了很多好玩的路。
我特别想看天山,天池。
天灵说不要紧,只要你留在新疆,好玩多的是。来日方长。
那时,我真的很想留在新疆。
天灵说,如果新公司开始运作,希望我能跟车总说说,把她调过新公司。
我满口答应,有点不知所以。以为新公司必有我一席之地。
可是后来的发展,令我稀里糊涂。
六、 新执照办好的时候,我就请示武总,要不要在银行开个账户,准备把启动资金先存进去?
另外,公司的财务人员,业务人员还须要进一步落实呀。
武总答复:不用,暂时用车总的账户。其它问题,他自有安排。 上旬过去了,我问车总的财务,五百万资金来了没有?
财务答复:没有呀。
我电报问武总,武总解释说一时筹措不及。
中旬过去了,说还有小小问题,快了。
下旬,还说等着。
但我想,石油计划和车皮计划会泡汤的呀。
我想见见车总,但公司的人说,石油计划和车皮计划拿到的第二天,车总就出差了。去哪?不知。
我莫名其妙,好像我留在乌市,就是个摆设。
只有天灵,依然天天陪我。我怀着最后一点憧憬,苦撑到了四月。天灵也同样憧憬着。
武总来电报指示我,飞去沈阳,到某某宾馆与某某会合。
我傻了眼。这里呢,咋交代?我一个长话打过广州。
武总说不必考虑咋交代,你飞就是了。
我算算盘缠,只够买一张机票,要么飞沈阳,要么飞广州。
我叫天灵帮买飞广州的机票。实在不敢冒险那个想象的万一:到了沈阳,武总不来钱。
来送行的,只有天灵。握手道别时,说不出再见。
七、 飞机从天山顶上飞过,我想,巍峨的天山,留不住一朵蒲公英。
回到广州,我与武总红了脸。
武总骂我不听指挥,擅自飞回来。
我反骂他,没有信用,为什么说好的资金不过来,让我不能开展工作。
武总说:我是老总,你是兵。没少你工资没少你差旅费,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结果是不欢而散。我结了账,走人。
我对阿美说:我炒了武总,你不怪我吧。
阿美说:我和你,谁跟谁啊。武总?不知是什么鬼。
真的不知道武总搞什么鬼。
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把我摆去了新疆,按程序办好了前期的事情,却没有了后来,不了了之。
我的新疆之行,武总的公司是花了钱的呀。
这个谜,半年之后却解开了。
八、 离开广州之后,我去了深圳,继续做个自由人。
一天我去火车站附近办事,意外地遇到了琴。就是我到新疆第一个接我的人。
我很高兴,琴也很高兴。相约去咖啡室坐坐。
我聊起了那次到新疆,说起了自己的疑惑。
琴说:“你的新疆之行,任务完成得很好。武总很满意,车总也很满意。”
我惊讶了,什么生意也没做成,有什么可满意的?
琴说:“你是没做成生意,但车总和武总都赚到钱了。”
我惊讶得不敢相信,他们都赚钱了?
琴又说:“事情过去半年多了,我也不怕跟你实话实说。拿到了计划内石油和车皮计划的批文,一转手就是钱。明白了吗?”
那为什么要办个新公司呢?
琴笑了,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呀。”
我彻底明白了,敢情我去新疆,办公司,全是障眼的。目标只是为一个合资公司拿计划内石油和车皮,什么人都能名正言顺地办事。
我以为自己有多大的办事能力。结果却是一枚棋子,我这枚棋子最大的作用,只是喝了那三杯酒。
那新公司呢?后来有没有再运作?
琴说:“你走后,换了个人,还运作了两单,后来就再没用了。炒作批文已接近尾声了。”
我苦苦地笑了,我曾经的新疆梦,原来是个皮包公司。
我只是这皮包公司的一只木偶。
我又问起武总和车总的背景。
琴只说了句,反正不是普通的百姓,别打听了。
谜底解开,我也释然了。问琴:“你应该也赚到钱了吧。”
琴笑笑:“不可说,不可说。”
“那么,天灵呢?她还好吗?”我说起了那天对天灵不自量力的承诺。
琴说:“其实我与天灵不熟。只知道她也是一枚棋子,为了你能似模似样地干事的棋子。不过,她没有做错事,相信车总不会难为她的。”
是的,天灵没有做错事,我也没有做错事。谁错了吗?好像都没有谁做错了事。
琴说:“把天灵忘了吧,把武总、车总忘了吧。此一别,也把我忘了吧。”
是的,我应该忘了。
但我忘不了的,是留在天山脚下深深的遗憾。
2022.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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