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秋风又入怀

李兴文

　　对凉爽的热望这么快就冷却下来。节气更迭竟也如此匆忙，来不及细细体味，几滴冷雨，就把夏天最后的热感全部冲淡开去。野旷初落叶，秋风又入怀。
　　
　　比秋风的眷顾更加频繁的，是关于年岁的标记；标记的提示作感很强烈，常常把人从梦中惊醒过来。当再次想起同样的标记已经衰老十年有余，那标记竟然相当顽固，褪色了，枯黄了，但就是不零落下来，甚至，它居然没有干裂。它就那样高高悬在隐秘的天际，保守着应该保守的全部秘密。
　　
　　秘密的包裹，也像秋日彤云一样松弛下来。当初，为那些秘密暗自滋生的百结愁肠，如今已变得脆弱，常常引发消化不良，动辄就罹患肠胃性感冒，双腿冰凉，仿佛浸在秋水里而难以自拔，关于过去不久的夏天，什么都想不起来。“九味羌胡丸”，“盐酸环丙沙星”，必须是常备的。
　　
　　人的名字也变得苍白。不苍白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简单的几个文字，书写在哪里，墨迹都会消退的。背影，总算也随同名字一起陌生下去，也暗淡下去，常常混同于日渐昏沉的日影，总之是在朝着更远的远方渐渐消失，终于渺小，不如一朵灰色的云彩让人起心动念，又心怀孤独，让恍惚的思虑在时光中暂停几秒钟，然后，新的惆怅再次萦怀。有形有色的消失之后，留到最后的，是无形无色的，很凉很凉的感觉。
　　
　　其实早就知道有这一天的，不过一直都想把一个完美的梦继续做下去；也早就知道那个梦不会有好结果的，不过想在梦里让自己再浪漫一回，幸福一回。
　　
　　欺人的事是有损阴德的，幸好只是自欺。总以为如临深渊的自欺与人无害，却没想到，如履薄冰的淡漠情怀常常在容止上毕露无遗，对自己，对别人，还是构成莫大的伤害，这个，别人一定看得出来。优柔寡断，多愁善感，竟然成为一种罪孽，并且都是深重的。
　　
　　坚持多年的孤身远走的习惯早就终止，那时候真的看惯了闲散自在的春花秋雾。那时候曾经有一种坚定的错觉：自己就是在那种天地里出生的。那种孤然且喑哑的远行真的可以产生疗治的功效，呼吸真得顺畅了许多，双腿越来越有力气，脑力心力都更加强健，眼力也变得敏锐、清晰，心思更加活跃，常常把深秋看得像春天一样灿烂光鲜——那是真的，浅紫、橙黄的秋花，以及柠檬色的秋叶真的养人眼目慰人情怀——而现在，秋天就是秋天，从前的种种，原来都是虚幻，再不惊喜，更无盲信，虽然浅紫、橙黄的野花依然应时盛开。
　　
　　当种种奇思妙想回退到退无可退，才发现，人的背影黯淡下去之前，人身上鲜艳的衣裳首先失去了色彩。尤其对色彩奇异的衣装怀着深深的质疑，如果连款式看上去都觉得相当的排拒，十几年来的用情偏激简直就是一场犯罪性自虐。如今这样更好，总算又被秋风重新牵动情怀，总算又回到正常的状态，而此前的一场病痛，都是虚妄的念想引起的，不用药，它也能够好转起来。
　　
　　在各种色彩相继黯淡下去的季节，人的名字更像留在纸上的墨迹，它无法在时光之水的不间断冲洗之下继续保持清晰。
　　
　　也是这个时候，在无意之间，发现，光鲜灵动的人原来是有口吃毛病的，不知前世今生遭受了怎样的罪孽。或许是时光对一个欠发达灵魂的后续赠予：好好去想，想好了再说；想好了再说，语句一定会连贯一些。连贯的语句不仅不会显示破绽，还会增加说话者的内在魅力，若能说得像黄莺流转那样悦耳一些，怨气再深的人，也恨不起来。或许是同样怀有更加难言的隐衷，如鲠在喉，扰乱了言语程序，总之，原来有些口吃的，不过现在才发现而已。但其实，受了隐形委屈的人更有怨气：被惊扰了，而这惊扰，相当意外，更不需要！口吃的毛病，有增无已。时间过去很久了，真没想到，就连听听连贯悦耳的声音这个愿望都不可能实现，说起话来依然断断续续结结巴巴，让人又失望又可怜，觉得好像什么事情的发生真不应该。
　　
　　究竟受到过怎样的诅咒呢？这是又一个重大秘密；但凡秘密，一般都是不便告人的。又再说了，有什么必要打探那些秘密呢？人与人之间故意制造的隔阂是不必要打通的，就当时令从夏天过渡到深秋，没有翻云覆雨的景象可看，看看带着冷意的朝云暮雨也很不错的。零星的橙、黄，青、绿之外，灰暗的色调重新统治大地，好像暗示着所有令人不快的结局，决不可免。
　　
　　隔三差五，从充满野趣的地边经过，那是对山野远游经历的刻板模拟。苹果树上挂着青果，青果真的呈现着深深的青绿色，让人一见，牙根与舌面立刻有酸液喷出。那些尚未完全成熟的青果无法关联超市里那些硕大红艳的苹果，令人垂怜，也令人费解；树都落叶了，果子还是那么青涩；多么像一个人，年岁一年年大了，心智还是少年的，还带着儿童时代的口吃毛病，心智与言语一样，断断续续。
　　
　　想好了再说。但实现这个愿望，好像依然遥遥无期，毕竟，还是一见面就口吃的，根本由不得口吃者自己。不知道生来如此，还是后来变成那样的，反正口吃得令人着急，却也再没有探究的兴趣。为什么说“再”呢？这又是时光打下的哑语，从前，有一些充满了天真幻想的时光，如今像伤痕一样干缩在心里。时过境迁，那些伤痕不再疼痛，只可惜，完整的心灵，因此变得残缺而扭曲。
　　
　　还能生长苹果树的地方，在城市里一定属于自由散漫的所在。这样难得的空间里，更加自由散漫的，是一些人家豢养的狗。那些狗或者实在无聊而需要游戏，或者它们的身体也需要增补维生素之类，它们竟会叼食掉落于地的苹果。此情此景令人诧异，也令人怜恤。诧异的是秋后未熟的青果终不至于沦为废物，怜恤的是，那些果子终究未熟，形色皆然鄙陋，苹果树的主人也无心去采摘，却是狗子们喜欢叼食的！
　　
　　如同夏天来得越来越猛烈，冬天也来得越来越急切，天地之间好像奔涌着一种匆忙前行的戾气。还没有从美帅的秋装上感受到穿着新衣的乐趣，冬天的冷意已经在门外站立。俗语云“牛老一冬，人老一时”，冬夏轮转之快，让人惊心动魄。惊诧之余，首先精简的，是意义无多的社交言语。
　　
　　说什么呢？总会老的，老了总会沉寂下来的。即便常常回顾年轻时候的狂放与多情，也无补于少言寡语背后无尽的辛酸与孤苦。但又必须把宝贵的笑意送给人间，这样一来，活着这件事就越加艰难，因为不装腔作势，依旧是不行的。好在到了耳顺之年，对这世界再无多少顾忌，却不影响，对人对物付出的爱与悲悯，比以前更多一些。终究是越活越老越不方便多说真话，若有更多孤苦冤屈，若有从前那样的情真意切——若有可能，相当愿意，多与鬼神语。
　　
　　落叶季里未远行，无意秋风又入怀。


      

文珺

人之渐老，也如季节至秋，对生命和生活总有一种深沉的感悟和思索。文笔日渐老道，学习问好。

木门长子

说真话也没什么不对，自己愿意说就只管说好了。秋意渐浓，自有秋的风采，为自己活着才是真的洒脱。问好老师 。

李兴文

剑鸿 发表于 2022-10-13 10:05
果然是秋风入怀，凉意凛凛啊，兴文兄的文字越发老道深邃了。不过还是祝福老师放松一点，悠闲一点，享受享受 ...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有一个理论叫做“幸存者偏差”，是说人们去一个城堡，回来的人都说城堡里住着一位天使，但知情者提醒，城堡里还有一位恶魔。无人相信恶魔的存在，毕竟，从城堡里回来的人都见过天使而未见过恶魔。但是大家忽略了另一个事实，有些人去而无归。
我可能就是反复提醒大家恶魔存在的那个人，旨在要大家小心，生活中并非都是岁月静好！
谢谢剑鸿留评，即颂秋日大安！

剑鸿

果然是秋风入怀，凉意凛凛啊，兴文兄的文字越发老道深邃了。不过还是祝福老师放松一点，悠闲一点，享受享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