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罢金革软如泥

李兴文

　　在这里，从这一刻起，我们各奔东西。未来的路上，让我们各自珍重。

　　我们都厌倦了夕阳下勉为其难的狂欢，都厌倦了黑夜里干涩僵直的歌唱；我们年复一年的劳作所获少之又少，我们所做的大梦，距离成真的那一天太遥远了。我们都是被严格限定意义的符号，我们都是容物甚少内涵无多的躯壳。我们无休止的自我简单复制，没有发生过进化论上的明显改变。我们只是一直苟活着的祖先，祖先，也只是过早死亡了的我们。在这星球上，我们是笑料一样的存在。这在人类笑料制造史上，真的太了不起。

　　从现在起，一切违心的事情都该结束了。

　　我们引以为自豪的东西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毒药，对此，我们早就知道，只是，我们谁都不想承认这个错误，谁都不想拆穿这个骗局，毕竟，我们一直都依靠毒药和骗局活着。我们已经中毒至深，在普遍健康且自由的世界里，我们是十分猥琐且可悲的一种存在。岁月，对人，其实是一种深刻的隐喻：秋天已去，凛冬将至，越来越多的人不想面对越往前走越无路，越往前走天越黑的事实。我们把祖先留下的毒药和我们自己炮制的谎言继续吞咽下去，越来越多的人越加抗拒刮骨疗毒的救治。越来越多的人丧失了面对谎言的勇气，我们的灵魂越来越虚弱。

　　但这些，该结束了。

　　多次重复的过往告诉我们，今夜过后，明天一定到来，太阳照样升起。但是，谁也无法预见，在我们有限的认知之外，一如既往和荡然无存究竟哪一个会先来。若把一切都放在宇宙维度里，太阳也只是昙花一样的一闪而过的存在——可以肯定，一如既往可能是幻觉，荡然无存，才是轮回事件的真实视界。

　　我很感谢多年来不离不弃的一些朋友，是他们给我力量和勇气，让我睁大双眼，看清了慈眉善目背后触目惊心的倾轧场景，洞明了光鲜亮丽后面寒气逼人的绞杀真相。朋友们的帮助，简直就是仙人指路。正由于此，我们所领受的孤独，质地相当纯正，不掺杂一点虚假繁华的成分。

　　多年来，我已经不苟言笑，不是不想高兴快乐，而是引发快乐的原因太少太少，若说能够给我们的生命慷慨兜底的豪情和勇气，那真是太稀罕了！

　　人人心中都珍藏着自己确认过的难以忘怀的季节和阳光，这我知道，因而，当不合时宜的花朵开放得过于鲜艳而让忠于事实的人身心都不适应的时候，我宁可用情于秋天橙黄的树叶和明澈的秋水。天高云远，我很喜爱那种感人的告别仪式。该凋零了，但还记得给世界献出最真诚的微笑，而不是像一棵棵老态龙钟的树，经年累月，占据一方土地，白白消耗宝贵的阳光，无端的扰乱风的吹向，搅乱有序沉落的尘埃，却还对自己大势已去的命运讳莫如深。它们多年都不发芽开花了，遑论结出什么硕果恩泽后世。这些侥幸得了天时地利的大树，起先是很健壮的，但很快，它们就被与生俱来同享共生的各色虫子蛀蚀庞大的躯壳，再后来，便是鸟儿们大获渔利以虫为食，再后来就是鸠占鹊巢，耿直坦荡的鸟儿们被赶走了，无耻贪婪的鸟儿占据大树都不走了。当然，那些鸟都不是什么好鸟。

　　我说，在这里，从这一刻起，我们各奔东西，这话我是对门房安保人员说的，因为，我很快就要退休了。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我太像一个刚入道的话剧演员，戏情实确实相当的荒诞，我的演技实在有些滑稽，自己都被自己发出的怪腔怪调惊吓到了！

　　说完以后，我倍感轻松，仿佛治愈了困扰多年的疾病。只要有空，我就和他们以无聊的聊天来虚度光阴的事终于可以结束了；这种解脱情景，即便在梦中出现，都会让我笑醒。从今以后，我要戒除跟任何人因为无聊才开始聊天的习惯，开始习惯与这里的一切脱离关系。他们继续做他们的保安，我要开始做一个闲散人员，不签到，不扫码，不请假，不报行程，不看脸色，不说假话，不讨好，不因胁迫而爱所憎，不因威逼而恨所爱。我要让容色举止与内心高度一致，让行为与态度完全同质。

　　我对一直抱持鄙夷态度的东西，从此可以公开横眉冷对了，我对一直高度怀疑的东西，从今以后就可以公开表示鄙视了。我将明确肯定有些路不是路，有些话不是人话，有些未来不是未来，有些幸福，根本就不算什么幸福。有些当下，不是完整而真实的当下，它们更像一场场奇怪且险恶的梦——我当然知道那是一场场奇怪且险恶的梦，所以，从现在起，我所做的一切，都跟等待天亮和梦醒有关——恕我不能继续陪伴且忍受这么多人沉醉于一场场荒谬且邪恶的梦境而空耗时光，我老了，此后的时光弥足珍贵；远离无聊和昏昧，这才是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本分。

　　请原谅我从此无法遵循别人的意愿继续装得无私和高尚，那些道德目标太远大，太虚假，我做不到。世事维艰，无论穷达，我都无法做到兼济天下，我只能独善我身，只能竭尽全力保护好我的家人——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其他种种，我没有“资格”和“权利”去做——当然，我首先必须祈求神灵让我延年益寿，如果神灵成全我的意愿，我才能有足够长的时间和足够大的勇气帮我的家人躲避此后更多的灾祸。别的什么都不能替我消除无法预期的无妄之灾，除了我自己的信念和勇气。

　　这些日子，我都懒得跟周围那么多灰心失望的的人谈及预料之外的种种。多年前，我就提醒过大家，今天看来，如我所料，大家当初不但不相信我说的，反而以为我是言过其实别有用心的。好了，现在一切都要应验了，我无法继续同情这些可怜又可憎的人。恕我今天说话有些冷酷无情，我们命中注定就是负重的牲口和遭受鞭挞与侮辱的畜奴，我们从没有机会和能力做什么主人。当远方的人们遭受不幸，我们都擅长幸灾乐祸谈笑风生；当近在身边的人们遭遇不测，我们都习惯于通过肤浅的同情心和过于虚假的表演一样的施舍行为来显示我们自己所处的道德高度；当我们自己身临绝境甚至遭逢灭顶，我们就大面积沉默了，至多至多，个别忍无可忍且胆大的会说，这都是命！

　　我们过于崇拜物质，而不敬畏神灵，我们从不担心，将来的万劫不复，是终极惩罚，而不再是警示，因为，眼前和当下的种种利益永远都贵如命根。即时性价值认知原则本身就是灾难之根，不斩除它，我们的精神结构会瓦解，我们的心理维系会离散；如果说官本民末的社会心理倾向是整个族群走不出数千年恶毒诅咒的根源，那么，大面积的冷漠自私猥琐怯懦将是衰颓的开端。

　　轮回的图景，是不是可以提前看见？

　　我说过，我们引以为自豪的东西其实都是毒物，就拿越来越处于窘迫境地的中医来说，用来治病的中药里面都混进了“君臣辅佐”的系统原则，我们的血液里怎么会流淌个体生命独立的意义和价值？当只需担当公共道德义务的“人民”这个集合概念完全替代了有名有姓有男有女有情有欲的“人”和有财有产有权有责的“民”的具体元素概念，权力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当“人民”这个语词代表不确定概念并可以被即时需要随机运用于任何场合的时候，人的工具化和零件化进程就顺利完成了——别再垂涎哗哗地夸赞什么盛世，所谓“盛世”，不过是侥幸活下来的人的子孙们，把诸如“道路以目”“鞑子初夜权”“摔头胎”“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样的惨事淡忘了，才给自己没有尽头的贫弱寻求一个得以改善的虚拟场景罢了。又再说了，沙丘暴死，桓灵失祚，杀兄弑母，喋血玄武，着黄窃位，两帝同俘，崖山跳海，悬绫上吊，帝逊成囚，这些实在不光彩的事情的发生，谁也拦不住！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有什么铜铸的社稷铁打的朝堂，何况手里握着的仅仅是临时获得的一点点权力，得意什么！张狂什么！

　　不要怪我老拿历史说事，历史就是用来让后人惊出一身身冷汗的；也不要对今天的种种讳莫如深，一夜过后，它就成为任人评说的历史，谁把谁的嘴能堵得住，特别是那些受尽屈辱与迫害者们的！长期处在食物链顶端的，无一例外，最终也都是食物！

　　我曾对两位年老的保安说，你们平时的言行就是将来的福报，别人帮不了，全靠自己修造；不要趁着手里还有一点点权力就对人恶言相向颐指气使，你们终有不当保安的那一天——不亏是经过几十年风风雨雨的人，他们懂得，点头称是。

　　秋冬节令交接时节，年老体弱者禁不住造化的挪转，黑白道场多了起来，让我深感不适。有一个现象引起我的深思。追思，出殡。那些担任敲打响器事务的人们，酒足饭饱，敲打出来的锣鼓点子和吹奏出来的音声真够凌乱和软弱无力的，谁都听得出来，那就是在敷衍了事，于逝者的尊，于活者的敬，都不以为顾。反正该散场了，敲打呼号，即便作为最后的礼仪符号，也是索然寡味苍白无力的，至多就是活人给活人展示的道义标识；鼓声沉闷，锣声暗哑，铙钹声破，就像骂大街的老妇，唢呐发出奇怪的鸣叫，仿佛混吃混喝的懒汉喝得酩酊大醉，已经破涕为笑——主客各心自明，相互欺骗罢了。

　　宴罢管弦软如泥。客都走了，心怀悲伤的主人收拾残局，逝者为大，入土为安，剩下的时光是属于活人的，响器、乐器无需再响，于是，主人忍着怒火，赶走那些手欠而胡乱敲打的孩子，把响器、乐器收拢一处，妥善保管——等到同族中下一个人开启驾鹤西游行程的时候，才能拿走，再次启用。暂时保管着，却也是心里的一块病，又不知道下一个逝者出现在什么时候，心里那种纠结，很复杂的。

　　无论哀乐悲喜，散场的景象比正题的演出盛况更加让人心有戚戚焉。其实，最为引人深思的声响当算寺院里的晨钟暮鼓，晨钟铿然远振，暮鼓悄乎暗遁——该结束了，该安静了，世界需要空间，继续传播造物主的声音。

　　从此以后，各自珍重。自此以后的相逢，彼此都是返璞归真的人，虽然所剩时光不多，却也能在彼此的脸上，终见一个蒙蔽多年的字：真。凭这一字，可得来日内心无病。

      

青衫子

文字之道无他，唯求放心而已。但愿兴文兄能够通过文字梳理予心以安放。冬安。

李兴文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22-11-11 16:26
老师的离别竟写出了人生的真味道，离别平常事，只需平常心。问好老师，上周太忙，迟复了。

一晃就老了。想起过去十年，与木门诸友的种种交割，甚是怀念！

木门长子

老师的离别竟写出了人生的真味道，离别平常事，只需平常心。问好老师，上周太忙，迟复了。

xam720

深有同感，临近退休，是解脱的开始，也许是打开了拷在心灵的上锁镣。能返回纯直的自己，又何尝不是人生的快乐，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