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喝酒

欧阳梦儿

　　
　　窗台，每天唯一的风景。双双对峙中，或寂寞无语，或滔滔渲泄。定位错误的语言，住嘴于羞耻。
　　群，是另一方风景，类似于窗。也是疫情三年来最后的、最长、最彻底的一次封控，是全城静默后唯一可以“扎堆”的地方。这扇窗有个很有意思的名字：沙堆社区第１９网络门市。丁家是一个大镇。说它大，其实只来源于我个人的感觉——鳞次栉比的楼房，纵横交错的街道。虽然一半以上的房屋都面色铁青黑灯瞎火，虽然大部分人都在外地打工。只要你不去管它的人流量，不去跟真正的“大”作比较，它就是大的。沙堆社区１９网络门市！你听听这名儿，这该要多细密的功夫，才能编织出这钢筋一般的笼子？而丁家镇有足足十个这样的社区，近２００个这样的鸡笼子。

　　张铁匠拿着捶子，笑得花朵一般。丁家镇已经很少见到这样的笑了，既便不受疫情影响的米、油、菜、药，笑得也没这么轻松自在。张铁匠并不打铁，他只是偶尔到刘铁皮的作坊去坐坐，扯扯闲篇儿，半个月后，就自己回来开了这家铁皮铺子，手工制作点流水线不愿生产的东西。张铁匠的生意并不太好，铺子搬来搬去连个广告牌都舍不得做就是证明。但是张铁匠运气好，养了个漂亮的好女儿，嫁了个分管疫情防控的好领导，遇到了高度传染的新冠病毒。

　　三年来，张铁匠进了Ｎ多次铁皮、铁丝网，角钢、槽钢，都得到了很好的利用，从不滞销。他那点不太拿得出手的“手艺”，用在制作“鸡笼”上显得游刃有余。张铁匠不太舍得请帮手，三天前出现“阳”，三天后才完成全面封控。也有人觉得奇怪，在心里打个问号，很快就在抢购的风潮里烟消云散，甚至怀疑是不是政府“人性化”的安排。

　　栏高一尺，法高一丈。丁家镇四面与村落接壤，注定了四通八达防不胜防。总有那么一部分人，连哪里有个犄角旮旯可以过人都一清二楚。张铁匠的工作于是更繁重。当每块可以过人的土或田都被成功拦截之后，你会惊讶地发现，随着封控时间从七天变成十七天二十七天，那些被彩钢钉子连成一片的铁皮，会忽然跳跃起来，它身上的某一块，变成妇女方便喂奶的斜襟，松松地虚掩着……张铁匠一点也不恼，他会拿来更粗的铁棒，钉更多的钉子。站在空旷的街头，呼吸着少数人才能享受到的新鲜空气，拿着实实在在的工钱，张铁匠真想引吭高歌。

　　张铁匠一时高兴，到一家副食店买了瓶露华浓，喝了两口，觉得不过瘾，临时攒了个局，叫来老粉和光头。这三人原本八杆子也打不着，眼前光景下，却阴差阳错为张铁匠打起了临工。老粉以前在一家建筑公司做监理，随着房产业的直线下滑，建筑行业更是“渔歌晚唱”，喜欢指手划脚的老粉理所当然地失了业。以前老婆厂子订单多的时候，他还可以在家做个“贤内助”，如今物流停摆，抖音销售都不灵光的情况下，一个计件工的工资可想而知。光头是个自由职业者，确切地说，是一个私立培训机构的老师，专项辅导学生作文。校长是他，老师是他，教室就是他的家。疫情前的几年，因为一句“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光头老师赚足银子赢得尊敬，连马蹄子都是轻的，怎么可能跟张铁匠这种人尿到一壶去？奈何人教部不够意思，严禁课外种种铺导学习班。疫情一封控，孩子们门都不敢出，双层滤网之下，哪里还有鱼？年纪一大把，难道让他跟小年轻一样上网课抢饭吃？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呀！这不，斯文到张铁匠门下打临工来了！

　　老粉和光头，分别在张铁匠左右两边落座，只顾闷头啃鸡，听坐在上首的张铁匠不断批驳那些从网上看到的“反动言论”。酒过三旬，老粉听得有些鬼火上头，一再给张铁匠纠正，那只是“质疑”，算不上“反动”。张铁匠心里老大不高兴，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转到后厨让老婆少上两个菜。妈妈的，疫情三年，在老子手底下讨生活的，还没人敢这样跟老子说话。想想先前那几个跟他讨价还价要工钱的，忍不住又骂了句：一群刁民！

　　光头望着张铁匠隐进厨房的屁股，把头凑近老粉问：他给你多少？老粉伸出一根手指。光头惊得差点叫出声来。要知道， 市场上平时一个劳力３００起价，稍有点技术含量起码５００。老粉摇摇头，苦笑道：没办法，他当时都招好人了，我只好狠砍一刀。好在离家近，不用出门条不扫场所码——远了也去不了，没车！你呢？老粉问。光头伸出一根手指，又伸出一根。２００一天？老粉气得心脏都快跳出来。光头笑道１１０，比你多拾块钱。老粉心跳平复，鄙夷地说，切，五十步笑一百步，我以为你多有气节呢！

　　张铁匠看到两人交头接耳，心下十分不悦，回到座位阴着脸只顾喝酒。光头好歹是文人，察言观色是本能。他装着继续先前的话题，说起文学圈子的不堪，特别对文学女青年，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因为多少带点色情，其余两人听得十分开心，加之两瓶酒见底，老粉不但忘记了先前的不快，更跟张铁匠称兄道弟起来。只听他大着舌头说：监理，真不是人干的活。监理是干什么的？就是挑毛病的。不挑不行，出了事，你得担着。有毛病要挑，没毛病也要挑。他看张铁匠一脸懵逼，笑嘻嘻地凑过去，说是凑过去，其实差不多快躺进张铁匠怀里。很快他又立起身，象发表申明一般严肃，大声而诚恳：你不这样做，没人会感谢你，他只会认为是他们质量本身过硬。但是，只要你不在进度表上，质检书上签字，他们就傻了。他们会骂，会恐吓，但是只要你稳得起，ＲＭＢ、美女，都不是问题。

　　光头笑得咯咯咯直叫唤：所以，很快你也无法在这行立足，既便有资质不足的公司需要你的职位证书。可公司认你，下面不认。一个字，难，两个字，很难。

　　老粉愤愤：建筑行业，就他妈一个潜规则的行业，老老实实领那点工资，跟我所承担的责任成正比吗？你说，成正比吗？！我总比那此发国难财的核酸机构强吧？那些人的罪过比卖国贼小吗？你见几个被当众审判被判死刑的？

　　就拿我们丁家镇来说，你敢说不是防控过当？就周边几个镇出现了阳，我们这边就要严防死守。你倒是守住啊，越守阳越多。今天听说某小区又阳了，还是从外面进来的司机。五十米一栏，有用吗？每个路口志愿者排排坐，有用吗？形势主义害死人。我老婆出门都不用出门证，嫌麻烦，有熟人。哪个不说的，这叫确认过眼神。我也亲自见过一娘们儿，硬塞出门条给一个男的，大概是关系户，对方推辞不要，她很自豪地说，没事，多得很，我就是发出门条的。转而看丁家镇内部呢，围得铁桶似的，这不许营业，那不许开工，反而风险最高的“进口”营生，可以堂而皇之。每一轮封控，油、盐、米、肉、菜就风抢一轮，我都忍不住要怀疑，这些行业中有没有当官的……

　　光头看张铁匠脸变得铁青，忙起身拉着老粉告辞。被老婆酒事管控的光头美美地喝了一顿，心里十二万分地满足，往床上一躺便进入梦乡。倒是余犹未尽的老粉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跑进１９网络继续折腾。以往他也折腾，不过发一些网上流传的视频，诸如哪儿哪儿的“大白”被发现本身是阳，哪儿又在垃圾堆里发现被胡乱丢弃的核酸检测管被大爷大妈举报堵截。他很聪明地只发视频不作评论。虽然都害怕得罪当官的，但看到这些视频，还是有少数几个仿佛受到了鼓励，渐渐敢于发言。最蠢的是一个叫欧阳梦儿的女子，她从不发图片，也不发语音，她明明白白地打字。深怕别人看不清楚，深怕别人没有呈堂证据似的。老粉第一时间加了她好友。老粉认为，以丁家目前外松内紧的反常操作，民众需要发声。

　　欧阳梦儿说，有一点我不明白，我们丁家镇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栽一回行道树？挖了栽栽了挖。这两年消停些，眼看枝繁叶茂，我天天浇水施肥，眼巴巴指望能为我遮荫挡阳，谁知六月份来修枝丫，修得那叫一个惨绝人寰，去年持续高温，得，全死了。可是坑挖了，既不裁树也不回填。坑坑洼洼，瓦子、石头被踢得到处都是。不断有老人、孩子一个倒裁葱，摔个狗吃屎！麻起胆子去找相关部门理论，结果，就用那种最廉价的警示带在坑面画一个圈了事。

　　也有发视频说某小区，因不堪生存压力跳楼的。于是就有人感慨，如果再不解封，持续静默，自己恐怕也得跳楼。兔死狐悲作用下，群里一时热闹非常，什么理智、得失都不如一时的渲泄来得痛快。

　　有人很乐观，说万不得已就去申请做个志愿者，不至于跳楼。欧阳梦儿觉得他确实过于乐观，如果再这样封控，再这样静默，地方财政亏空，国家财政赤字，拿什么给志愿者发工资？不曾想，一石激起千层浪，群里潜水的纷纷跃出水面，奋不顾身地对欧阳梦儿进行指责和围攻。敢拿志愿者说事，找死吧！志愿者是什么？白衣使者是什么？那是光辉伟大的代名词，那是中国人不能触碰之最！仿佛只要做了志愿者，但凡穿上防护服，便如佛光环顶，没了丁点私心杂念，一片圣洁。先前还聊情似火的群友立马闭嘴，做壁上观。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纠正话题发生的偏差，就连欧阳梦儿自已在围攻之下也被成功带离跑道，一个劲儿解释她没有诬蔑志愿者以及广大医务人员、政府工作人员的意思，是看到方仓招聘志愿者的公告才这么说的。

　　老粉在小窗里频频对欧阳梦儿举杯：邻居，小妹纸，不要怕，有哥在！解封之后上你家喝酒。你可以去群里这样讲：丁家整个乡镇加起来有几百上千个志愿者，如果没钱拿，谁信啊，难道能突然之间就变高大上？那些志愿者都是些什么人，你知我知。平时开个会，搞个活动，哪一样不给钱才有人去？那年上头来检查，他们到那些空门市站一会儿，假装有人营业，每个人都领了２０元，只不过不是当时发的，是过后发的。不叫工资，叫补助。

　　欧阳梦儿回复说，确实，好几个自愿者我都认识，平时德性真不咋地。三年前，疫情刚开始的时候，那些去湖北援助的自愿者我肯定发自内心的崇敬。

　　老粉说，那样的仁人义士绝不会很多很多，多得普通人都愿做能做， 多得一抓一大把。欧阳梦儿道，大家心知肚明。但是有什么办法，我们没有真凭实据。只因为“补贴”与“工资”名称不同，人家咬定完全是奉献，没拿一分钱，连吃饭都是某大姐个人行为，你有什么办法？

　　这边厢群里，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志愿者”哪里肯轻易罢休？你一言我一语，一把鼻涕一把泪，全是辛酸和不易。这是众口声讨，这是集体碾压！不但要求欧阳梦儿拿出实证，还恶狠狠甩出一句，做志愿者这么好，有本事明天就来！

　　老粉以刷屏的速度连发Ｖ次：我去报名了！为什么不给我机会！我是没别人年轻，还是身体没别人健康？！

　　欧阳梦儿一边找方仓招募公告，一边苦苦解释：我没说你们不辛苦，没说你们不高尚，没说你们有工资，我是说方仓志愿者。公告绝对真实，因为是我们那边政府行为。上面明明白白写了工资多少，奖金多少。只不过要签合同，中途不准回家。

　　马上有人条件反射起来回击：方仓，哼，我们家就有方仓的。谁说不能回家，天天回！

　　欧阳梦儿笑了，是吗？方仓不是隔离圣地么？天天回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马上又有人偷换概念：有意见上面反应去，别在群里叨叨，烦死人！

　　欧阳梦儿回复：我倒是想啊，一是不认识，二是没途径。关键我在思考，会不会给我戴一顶僭越的帽子？但是“僭”字怎么也不肯出来。等她正确发送时，发现已经被恼羞成怒的领导踢出了群。

　　她很想知道自己被踢之后的情况，去问老粉，已然路人。欧阳梦儿很莫明其妙很崩溃。这人一口一个邻居，一口一个妹子，叫得人心里暖融融，怎么突然就讨厌自己到要删除好友的地步了呢？她不停跟手机较劲，反复添加老粉好友，只想问一句，我哪句话不妥得罪你了吗？你原谅我好不好？无奈老粉不肯回应。他的到来和他的离去，同样迅疾同样绝决。第二天，欧阳梦儿去菜市场，发现了志愿者队伍里的老粉。老粉挂着工作证，一脸庄重，满身正气。

　　同时，欧阳梦儿收到作协征文通知，内容与疫情相关。优秀作品将以专辑的形式在永川文学微刊推送，并推荐给永川文艺网、重庆作家网等媒体或文学杂志。要求：来稿请不要用“静默”、“封城”等词语。欧阳梦儿很不解，这四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字，天天发生在我们身边，而且是正在执行的事，为什么偏偏提都不能提？文学不是应该来源于生活吗？那么，文艺工作者的责任……

　　欧阳梦儿正罢笔作抵触状，光头已率先交稿。他的稿子因为正面、温暖、阳光，被用来供大家参考、学习。要知道，光头可是教育界的反面教材，出了名的刺儿头，被他写死的阴暗角落能堆成一座二郎山。否则他也不会灰溜溜离开教师队伍，在夹缝中求生存。转念一想，他都能弯腰为张铁匠打工，还有什么不能释然的呢？

欧阳梦儿

王排 发表于 2022-12-24 13:44
梦儿好，你们都 是我的好老师，老师的肉俺 可不敢吃，你们都 是有水平的人，可亲不可轻，俺 可不敢怠慢二位 ...

呃*……什么情况？;P

王排

梦儿好，你们都 是我的好老师，老师的肉俺 可不敢吃，你们都 是有水平的人，可亲不可轻，俺 可不敢怠慢二位大师，欢迎常来太虚发文指导哟。

王排

fonyuan 发表于 2022-12-23 16:23
转阴了没有？
转阴了就好好读几本书
写写读书心得，

谢谢砖家老师的关心的指导，是得静下心来多读几本书，现要想听书了，难怪以前的茶馆里坐着那么多的老头打着瞌睡听书。俺 现在倒有点想听书了。;P

木门长子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22-12-23 16:58
我也赶个时髦，问一声：“你阳了吗？”
开门见长子，开心。好稀饭你！

我刚阳完，恢复中……
祝好梦儿，想死我了。

欧阳梦儿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22-12-23 16:54
拉拉杂杂看了个大概，还是那个不失风范的欧阳风格，虽写得有似荒唐言，暗里也有许多真实的东西。好的文章要 ...

我也赶个时髦，问一声：“你阳了吗？”
开门见长子，开心。好稀饭你！

欧阳梦儿

fonyuan 发表于 2022-12-23 16:23
转阴了没有？
转阴了就好好读几本书
写写读书心得，

需芳源肉做药引子……
是应该读读短篇。一般为了追求情节，只读长篇不读短篇。

木门长子

拉拉杂杂看了个大概，还是那个不失风范的欧阳风格，虽写得有似荒唐言，暗里也有许多真实的东西。好的文章要善于言实，好的文章要直抒胸臆。这个胸臆很起劲。期待作品更新，是阳之后的云淡风轻。

fonyuan

转阴了没有？
转阴了就好好读几本书
写写读书心得，
总之，是比这种小说强得多的。

欧阳梦儿

王排 发表于 2022-12-23 15:14
不好意思欣赏来迟。二十一号全天坐车.阳了，全身酸痛，今天好一点点，本周轮值，抱恙上岗，请梦儿多多见 ...

理解。完全康复要一个月左右。切记

王排

欧阳梦儿 发表于 2022-12-23 13:40
哈哈，终于等来王版大驾。谢谢。

不好意思欣赏来迟。二十一号全天坐车.阳了，全身酸痛，今天好一点点，本周轮值，抱恙上岗，请梦儿多多见谅。

欧阳梦儿

东方玉洁 发表于 2022-12-23 14:43
我是来看评的，他们都说不是小说，我就放心了，反正不是小说，我看不懂也无所谓。你就不能好好写，非得发个 ...

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
扯东扯西……

东方玉洁

我是来看评的，他们都说不是小说，我就放心了，反正不是小说，我看不懂也无所谓。你就不能好好写，非得发个小说版?

落叶半床

很现实，充满了无奈和伤痛。个人觉得前半部分更好。

欧阳梦儿

王排 发表于 2022-12-23 13:36
谢谢梦儿的酒给太虚带来的热度。

哈哈，终于等来王版大驾。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