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坊

李兴文

　　春天。有桃花，有处子憨笑一般的树芽，有长发一样的柳丝，有嫩绿的麦青草。有清寒的水，水里有蛙和蟾蜍一串串的卵。
　　
　　春天。有尚冷的风。冷风吹过田野上将醒未醒的麦苗，吹过灿黄或雪白的菜花。鸟滑过风的浩荡之波，像利箭一样射过清冽之河，混入远山蒙蒙的灰调。山上有人在放牛，有人在放羊。山路上也有背柴，或者拖柴的孩子，他们背上的柴捆子，他们肩上的柴垛子，比他们的身体大了许多。
　　
　　春天。有藏得很深的饥饿和冷。有人手拿一把哨子，就像阴司判官手拿如椽巨笔——凭那支笔的威吓，他号令村里的青壮年，出工，干活。
　　
　　阳光很宝贵，很亲和，照着人身，照着苍茫大地，照着风和鸟，照着桃花和柳丝，照着潮湿土地上的麦青，也照着清寒之水，以及水中，蛙和蟾蜍的卵串子。
　　
　　风吹送着杀虫药粉的刺鼻气味，吹送着人畜粪肥的气味。那些气味融汇成一大本古老的书，书上写道，一千年，两千年，或者更久，乡村的气味从未变过。
　　
　　又有女人自寻短见了，她的遗体被村里人从清寒之水中捞出来，样子就像和衣洗了一回澡。据说她盘桓不去的魂灵，怨气很深，煞气很重，因此，整个村子的人心惊胆战了好几天。据说，日子太难，男人太残暴太恶毒，她不想留恋这个世界了，包括毫不留恋她亲生的，嗷嗷待哺的孩子。
　　
　　多年来，一直靠偷别人的女人排遣寂寞的男人终于结婚了。新房，其实很旧，是他的祖上开酒坊的老房子。多年前，吹哨子的人领一帮人砸了全部酒缸，毁了所有酿具。开放前厅里摆放的酒桌板凳全部充公，交给村里初级小学，作为学生的课桌凳。唯独沥酒的烧锅子不翼而飞！多年以后，那东西竟从当年吹哨子的人家中现出身来！村里人感叹唏嘘，脸上掠过淡淡的失望和鄙夷。
　　
　　婚房依然保持着酒坊破败后的原样，似在等待，似在申告，似在抗议，希望那些蒙冤深重的原物一一回来。
　　
　　生了孩子。孩子遭了车祸，一条腿再难找回，从此拄拐。是个女孩！
　　
　　男人死于绝症，年纪尚轻。拄拐女孩被同族中外地做官的至亲收养，还给谋了一份工作，总算是个了结。村里一些人甚是羡慕，一些人感叹唏嘘，说，“朝内有人好做官”，只要有人帮衬，哪怕是缺了一条腿的，还是能过上好日子。
　　
　　酒坊还在。原物，一样也没有回来，主人先于原物归来早早亡故。闻过酒坊里的酒香，以及，在酒坊里喝过酒的人，都不在这个世界上挨饿受冻了。人和日子都很魔幻，酒坊，从一个殷实之家的名号，变成一种罪愆名称，继而变成一个普通居所，后来便是人亡屋空，破败下去。又好多年过去，很少再有人提及“酒坊”二字，渐渐无人记得，那里曾经是一个酒坊，人们看到的，只是一座柱歪梁斜摇摇欲坠的老屋。
　　
　　酒坊有过一个后园，园中年年长出葱茏的魔芋，魔芋的茎秆密布黑斑花纹，看上去很像蛇，是孩子们的畏惧之物。园中还有一棵很大的桃树，每年春天，桃树开花成簇的时候，是村里女孩子们心仪的乐园，她们需要鲜艳的桃花来渲染自己。但摘花此事又是她们力所不及的，自然需要男孩子们帮忙。果熟季节，偷桃的勾当，当然还是男孩子们必要干的，女孩子们在树下期望，男孩子们就偷摘最好的桃子给钟意的女孩子。
　　
　　酒坊，桃树，老一辈的主人憨厚，木讷，不大在意酒坊和桃树，听说，因为祖上留下的这个酒坊，他戴过高帽，挂过牌子，他实在被整怕了，再也不想提起。对酒坊和园子还很在意的是尚在人世的年轻的主人，他悭吝得有些名气，摘桃花和偷桃子的事情，他是决不允许的。
　　
　　桃花的颜色，是世间最让人怜爱的颜色，即便铁汉亲见，也会流露些许柔情，而古往今来，女人涂在脸上用来悦己或者悦人的胭脂腮红，总要调成桃花的颜色，个中意趣不言而喻。稚嫩，清爽，纯真，鲜亮，女人希望有此容颜，男人希望拥此温香。其中更多意趣，令人难以言表！
　　
　　年轻的酒坊主人结婚之前常常暗约偷欢的女人，其实人已半老，怎奈火旺难收，就盯上了这个作为酒坊之后的老大不婚的光棍。有人说，勤吃懒做的老女人还在做着酒坊老板娘的梦；也有人说，那老女人本来就是一头永不满足的母猪。
　　
　　欲海无忌！桃花盛开的时候，桃子熟透的时候，摘花的孩子和偷桃的孩子，其中的一些，曾于土墙上的牛肋巴窗子里听到过酒坊屋子里传出来的呼唤和呻吟之声——每当此时，年轻的酒坊主人，是根本顾不上后园中摘花或偷桃的孩子们的！
　　
　　魔芋长得茂盛的时候，是孩子们最害怕翻墙去酒坊后园的时候，正好也是既无桃花可摘，亦无桃子可偷的时候！而屋子里的呼唤和呻吟之声——大家想象——应该没有断过。而村人，很快就习惯且认同了出自童稚之口的火辣传闻，其间，他们也曾正颜厉色地训斥孩子们，大人的事，孩子们不要管，耍自己的就行了。久而久之，这件事就成了村子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旦没有了，好像反而不行。
　　
　　时光之水对世间万物，简直不是温柔的清洗，而是猛烈的打磨。每至年关衣锦还乡，窥探之心总会作祟，但终究因为确实无人提及，也就死了这份心。或许是大家各忙各的，无心关顾别人的悲欢爱恨，况且，各人的悲欢，从不相通；或许是人死如尘，终究随风散入云天融入过往，没有人知道，即便目睹耳闻偶然的相似，也没有人认识。大家似乎都很疲惫，还有些麻木，对火辣声色之类，兴趣消减了许多。相较于备受凌辱与扭曲的赤贫年月，如今，财富引发的各种焦虑，是一场浩大的洪水！连肌肤之亲和肉体之乐都可以冷淡了，精神层面的生命之火，怎能燃烧起来。赤贫年代，衣食不保，人无多求，但肉欲还是完整而强烈的。投身物质生活的洪波巨浪，心神魂魄皆无所依，眼睁睁的，变成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工具。
　　
　　婚恋，从真心看上一个自然状态的人，到审查家庭财力和发展前景，人从主体变为陪衬，辅助。在这场巨大的变异过程中，变异程度最大的，竟然是人自己！
　　
　　人，丢失在自己亲手创造的物质财富和利益意识里。
　　
　　乡村依然很美，而之所以日渐荒败下去，那是因为严重走失了人气，人不再主导生活享受生活，而是被生活所控制所奴役。在一个古老的农耕大国，城市化进程和消费社会的形成，人为地废弃了最基础的维系，那就是农耕人口的本体收益增长和发展确认。以房地产支撑的城市经济，随着人口流向城市，又让原本脆弱的农耕经济收益入不敷出；农业资本无法实现稳定积累，城市经济泡沫随时破碎，表面上暂时的产能过剩之后不久，大面积的失业返贫大潮就会席卷而来。
　　
　　明确城市人口身份的标准，永远都是城市居住人口可持续的就业保障和收益保障。抛弃农业微薄收益，再以劳务输出形式获取暂时、短期的丰厚收益，看上去是繁荣的。而当社会面临转型，经济模式发生剧变的时候，农业人口获取收益的形式不可持续，这部分人的城市生活面临新的困境，他们势必从技术密集型中端产业流向劳动密集型的低端产业，但绝无可能流回农村，他们穷怕了。他们的收入将会大幅缩水，而沦为城市低收入群体。城市化进程将告失败。
　　
　　当乡村里连桃色传闻和孩子们的顽劣行为都没有了，这样的乡村也就失去了活力。
　　
　　回乡的脚步，大抵周旋在自家院里和门前。街巷空阔，人影寥寥，偶见于路，多不相识，也便无语。酒坊，久违多年。记忆中，它的样子很古老。西侧，开放的前厅是用来接待来客的，板壁隔着的后堂，酿酒，调兑。东侧，前面临着巷子一间是账房，其后是睡房。通往后园的门，在后堂墙角。
　　
　　不久前惊闻，酒坊倾颓了！源于它的多年无主！
　　
　　其实，早年亡故的主人也是有同胞兄妹妹的，妹远嫁，兄弟诸人，或务业于外，或游居他乡。如今，倾颓了的酒坊，应该还留着残垣断壁，破砖烂瓦。此等遗迹，或将永远留于原地，或将被人再起新居，或者，若干年后，它将成为一块新的耕地！凡此种种，亦未可知。关于酒坊，它的悲欢，它的荣辱，它的兴衰，总之是它前世今生诸般详情，后人终将无从知晓。人们连家谱都懒得修了，遑论修什么乡村志。就像人在天涯，谱系阙如，几代几辈之后，几无人知，乡关何处。
　　
　　何必知道呢？人生，总体就是一场无止境的流浪。
　　
　　当有人问，又不能回答，其必曰，吾身安处是吾乡。
　　
　　没有人能够留得住一个华美的故园，亦如酒坊的主人，留不住一爿朴素的酒坊。毕竟，人自己都是游客，对于这个世界，好歹只是来过一场。柔弱者创造，强横者掠夺。尘土各归，云烟散尽，这世界，还是它当初的模样。


      

李兴文

川媚 发表于 2023-2-8 09:50
总算是个了解——了结？

大家手笔，血肉丰满，如此境界，令人仰望。学习好文。

笔误！眼力越来越差，这种错误难免了！

川媚

总算是个了解——了结？

大家手笔，血肉丰满，如此境界，令人仰望。学习好文。

xam720

学习李老师佳作，文章看似是对一个酒坊及酒坊主的坎坷命运的叙述，却也预示了失地农民的未来命运。文章直面社会现实，笔触触及社会最深处，令人欣佩。欣赏，问好！

何叶叶

一篇非常不错的实力佳作，李老师的文笔总是那么好。给赞。

李兴文

秋实声像 发表于 2023-2-3 17:24
本文 取材新颖，构思巧妙，语言生动活泼，字里行间透露出清新的生活气息。
精华里的极品，经典中之上乘。 ...

谢谢秋实声像！并致冬日大安！

秋实声像

本文 取材新颖，构思巧妙，语言生动活泼，字里行间透露出清新的生活气息。
精华里的极品，经典中之上乘。问候过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