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

李兴文

　　在武陵源和高层楼群之间，你发现了某种联系，虽然那种联系你现在根本说不清楚。
　　
　　你已经在做着去武陵源旅游的准备，冲锋装，相机，雨具，常备药品，等等。这让你尚未动身就开始觉得很烦，因为你又一次无法抗拒普遍的平庸对你的拉拽，你觉得简直是再次被人挟持到同质化的旋涡之中，容不得任何别出心裁或者与众不同的小动作或小表情。但其实你是自由的，你完全可以不管这些，你可以一如既往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并且，这些，你完全可以随时随地做到，只不过，在你还没有想出具体做法之前，你暂时别无选择，你脑海里出现大面积苍白，莫衷一是，身不由己，但你对被人拉入同质化漩涡的过程，也不想有什么极端的行动。
　　
　　关于武陵源，你从书籍、音像、网络上已经了解了许多，而百闻不如一见，你还是想亲自走一回。至于武陵源高耸挺拔的峭壁和小区里遥相呼应的高层建筑群之间的联系，你还是想起来一些，比如，它们都很高峻，彼此独立，都能吹到较为纯净的风，照到更多的阳光，视域更大更远，相对于地面，它们都处于宁静之中。它们之间的不同也显而易见。武陵源的独立绝壁主要构成物是石英砂岩，禁得住阳光风雨的长期侵蚀，它们构成的山体，收藏着相当久远极其丰富的时间档案。
　　
　　你所在的高层楼群就不一样了，它们是钢筋水泥的塑体，外观被涂成赭石色和浅黄色。当初你选房子的时候，各方面都很满意，但就这颜色，令你甚为不悦，但当时情势又让你别无选择。买下了，但你的心里从此藏下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楼宇的外墙颜色总让你想到生活了几十年的黄土高原和岷山山系的余脉交错之地，山大沟深，耕地很少，为数不多的黄土，就是这种浅黄色的，与赭石色的山岩相杂，总给人被大火烧过的感觉——那仿佛应该是真的，你的故里曾经是三国时期魏蜀相争之地，火攻最盛的时代，冷却下来的灰烬肯定也是野蛮的，想起这个，你的后背总会掠过一丝战栗。而当偶然见到浅灰色或淡青色的页岩地带，你的心就平静下来也舒朗起来，觉得那些颜色都关联着水，或者，干脆，你就想象那些岩石里面就藏着大量的水。
　　
　　最让你感到欣慰的是，你的皮肤病在游居之地得到了很好的疗治，虽未彻底痊愈，但比起以前的体无完肤，你简直就是脱胎换骨了！而这，都是因为游居之地很大的湿度。这是造化的功德，并不归功任何人力，所以你不需要感谢谁。
　　
　　另一个想法同样让你惊心动魄，但你从未告诉别人，包括你的妻子——你越来越相信你被命运之神深深眷顾，你命中注定很难摆脱干旱跷嵴之地的侵害，或者那简直就是一种诅咒应验了，没有力量能把这种局面反转回去。已经游居到一座温暖湿润的城市了，但你所在的楼宇的外墙颜色，还是高度雷同故里大地的颜色，它就像标签，被刻印在命运的肌肤组织里！虽已大面积康复，但还留着很少的病灶，时时作怪——每天，你从落地窗看到对面楼体的颜色，想到自家外墙也是与它们一样的的颜色，然后，你就想到你的皮肤问题留有余疾，一切都有来龙去脉，而所有问题的原因，你无法改变，你必须接受这些。
　　
　　这也就是你开始中老的时候，一心向南的原因之一。
　　
　　你对北方一直心怀戒惧，除了干燥，冷，荒凉，贫瘠，还有古来有之的悍匪和流寇传说，总让你不寒而栗。你常想起多年前的一次长途旅行，总体感受是，你不是主动选择了那次旅行，而是被一种无形且强大的力量抛入无边无际的荒寂。沿途只看见稀稀拉拉的桃树，槐树，杨树，正好又是树叶落尽的时候，看上去全都灰头土脸的，好像被前方的兵马俑出土得稍晚一些——当你万念俱灰的时候，不远处土包上，一片与土色相近的帘子一样的东西被揭开了，一个人从里面探出头来，人的面相衣着，也跟土色相当接近的！
　　
　　窑洞，你总算告别了传说，亲眼目睹了一回！
　　
　　你没有再看第二眼，一直歪着头，透过车窗看另一个方向，虽然那个方向依然是灰头土脸的桃树，槐树，杨树，以及冰封尚未完全消退的，浅黄色的土。地上有模模糊糊的蒙霜的枯草，像不堪的日子一样摇摇晃晃地向你的身后退去，你好像一直在祷告，不要再回来。没有牛羊，但一定有犀利的冷风和厚重的土霾，因为你从关闭不严的车窗缝隙里感受到它们的威力。是撂荒的田地，也是退化的草场，你的脑海里，怎么也响不起悠扬的牧歌来。
　　
　　你的经验让你无法帮助你想象人在那里世代生活的情景。你知道，每年春天发生的沙尘暴，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你从亲眼见过黑黄的尘头像巨大的猛兽一样从西部天空奔突而来，霎时天昏地暗，露天的物件，没有一样不蒙黄尘。你也会闻到浓烈的沙尘气味，那是纯粹的干燥气味，干燥得让你瞬间丧失了水的记忆。
　　
　　你愿意相信有些传说是真的。人都掘洞而居，悍匪，流寇，抢无可抢，掠无可掠，他们就策马南下，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游牧民族悍厉骁勇的原因，就是农耕民族怯懦恐惧的原因。除了身家性命和胯下之马，游牧民族无产可守，牧场广袤，四下为家；农耕民族无法脱离他们的房屋田产，纵马的强人一来，即便可以一走了之而躲过杀身之祸，房屋财产总是保不住的。当然，有时候保不住的还有女人和孩子。
　　
　　他们无法不懦弱，无法不屈服。
　　
　　不为定产所困的人，除了马上民族，还有水上民族。
　　
　　大航海时代以及以后，称雄世界驰骋全球的航海民族，他们主导了人类的文明轨迹。财富的流动性显现和商业领域的无限拓展，不是简单的抢掠和消耗，而是广泛的交互流通；仅仅积累财富坐防天灾人祸，依然是农耕社会的主要特征，创造财富并让财富大面积流动起来，商业和市场互为因果，人类才有可能进入现代文明时代。
　　
　　这也就可以说明，游牧民族为什么没有创造出现代文明来；非但没有创造出高级文明，反而一直在不断消耗和削弱有限的农耕社会财富。农耕和游牧两个社会的财富总量从未发生过持平，更谈不上盈余，总是处于负增长状态，全部动态过程表现为饥荒，战争，以及由之所致的种种人性灾难。己用不足，迫供他人，虽经千年而无进展，斯不奇矣！农耕社会的艰难处境，农耕人口的悲惨遭遇，是由农耕社会自身的特点所决定的。没有持续积累的社会财富，没有稳定的市场，就谈不上社会财富的合理分配，就谈不上个人独立性和社会创造力。后面的话题你不想说了，一言以蔽之，被生存问题长期困扰的农耕和游牧社会，一定无缘于现代文明规则的形成和现代科技的萌芽与分蘖。
　　
　　这些道理，你讲得不太清楚，更谈不上完美，所以你承认自己是一个十分蹩脚的业余哲人。但你有一个归因动机，你试探着想把这种残缺归结为你自小就处在北方的贫瘠环境里，贫困和动荡之中，你缺失最严重的是很好的教育。你读过的书确实不能算多，你为此痛心疾首，直到今天。当你终于有条件可以找到更多的书来阅读的时候，你已经步入中老的门槛，视力很差，俗务繁多，关键是，你已经不再具有青少年时代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俨然年老体衰的堂•吉诃德，早已顾不上生锈的长矛和衰老的毛驴。
　　
　　有时候，你又会扪心自问，这样归因到底对不对。找不到答案，但你还记得一心向南，这是你早年间就形成的心念。
　　
　　去张家界，组团出行，因此你竟开始耻笑自己，老了，还不能独立！
　　
　　但你愿意跟世俗再妥协一回，不管形式如何，你只需在意你终将有机会游赏张家界，在挺拔，峻峭，独立中，验证一种另类情结。
　　
　　你特意关照组织方，出行时间最好定在雨季刚到的时候，你对湿润情有独钟。你的隐藏语境是关联丰茂与充盈的。
　　
　　你在努力改变自己，并让自己以后的经历跟以前明显错位。
　　
　　第一场春雨下过之后，你的想法居然变了。你发现你一直坚持的写作、摄影、旅行，其实都是外壳，它们一并包藏着你更深层的精神秘密。你的故里大地的瘠薄、跷確和干旱、匮乏，却能滋生大量的暴力行为，而你遭遇的所有暴力之中，家暴是让你最不能原谅的——你的父亲不爱你，母亲不敢爱你，你的童年挣扎于冷眼，拳脚，恶言冷语。第二种暴力是村里人对富足者的奉承和讨好，对穷贫贱者的践踏与污蔑。人人都想从奉承富足者和践踏贫贱者的行为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认准自己的价值，生生的，一个残忍无情的丛林社会！所谓人间冷暖，包括在自己家里，那个暖字很难发现的；或者它有，只是你从未遇上而已。
　　
　　几十年前，你凭一己之力走出那个充满暴力之地，这件事为你招致的嫉恨之意，直到今天犹未停息。你的虚拟想象中，你很两难，设若你终究也是一个农夫生活在村里，你一定备受他们的欺辱；而今你拿着丰厚的养老金生活在城市，你确实又在遭受他们的妒恨。你知道该怎样看待他们，但你永远无法知道他们究竟应该怎样看待你。
　　
　　所以，那个本源的你，并不存在。这是极其严重的错位。
　　
　　你最不想说的是你所遭受第三种暴力，很敏感，很危险，你必须将它们暂时压回到肚子里，不能让一丝一毫泄露出去。设若此生有幸赶上绝不会因言获罪，你首先要大哭一场，然后慢慢诉说封藏太久的千言万语。
　　
　　找到了根源，但你的问题并未完全得到解决。
　　
　　直说了吧，你这一生，缺的就是爱。
　　
　　当你终于看清楚母亲一直都不能保护你这个事实以后，你就想从别的女人那里得到弥补——然而，似乎，终其一生，这个目标都会牵引着你！
　　
　　你想，如果到了张家界，你的心情会好一些，“望峰息心”的说法，在你，是一种莫大的启示。你将如某些先哲，自己找到另一道生门，或者另一条生路，走出去，完成又一次错位。然后，归来依旧少年，何乐不为！
　　
　　但你首先必须改掉农耕人口和游牧人口的一些习气。想象你是一名海员，驾着巨轮破浪而去。为时不会太久，你身心内外所有的顽疾，都将一朝而愈。
　　
　　作为一个重获自由的快乐的觉醒者，你愿意告诉遇到的每一个人：其实，你本是从北方来的。


      

李子四

虽然对本文的思想深度未算理解得很透彻，但还是钦佩精彩的文笔。

秋实声像

优秀的作品，艺术的享受。好文，必须点赞！

文珺

想告诉人们什么呢，一个人，背负着童年的伤害过了一生，总想寻找治愈的方法，却又被刻意的治愈伤害。问好。

秋实声像

洋洋洒洒，娓娓道来，如临其境，如观其景。好文！

李兴文

小南 发表于 2023-2-16 15:57
抢先沙发，慢慢品读佳文！

谢谢小南，即颂春祺！

小南

抢先沙发，慢慢品读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