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身苍茫

李兴文

　　给一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无法下一个准确的定义。这是个问题。

　　这个问题完全萦绕于脑际的时候，是一个春日午后。不远处，一把冲击钻孜孜不倦的嘟嘟声，让城市的一隅无可奈何地安静下来。冲击钻以喋喋不休的聒噪表明，没有质疑，没有申诉，没有反抗，城市的一砖一瓦，全都情绪稳定；没有人心急如焚，没有人大失所望，没有人像迷途的羔羊，没有人的心里产生失去家园的迷茫。却还记得，有人当面是神，背后是贼，他们不知廉耻，偷盗了所有人的良善和信任。当然，也没有人无缘无故过度兴奋。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山区小城，很般配它头顶之上那一片软弱无力智商极低的天空。天空遍布厚重的彤云。云团与云团也是相当的貌合神离，它们实际上早就分裂了，现出弯弯曲曲的裂缝。裂缝最亮的地方，像一只眼睛生了白内障——那把冲击钻打得更起劲了，它的初衷仿佛是要治愈那只眼睛，让这寂寥的初春多受一些天光！

　　这种胡思乱想太古怪，太不入流，小城的人们很少关心；这些年头，胡乱的心思也没什么大用，对小城一成不变的庸常低迷情愫根本于事无补。关于给城市下定义的想法，被冲击钻打眼的声音击碎了，碎片四下零落，各自寻找归宿。

　　某个夏天，一场骤雨冲洗了大地，也冲洗了天空。夕阳重现，把一排树叶黄绿相杂的杨树照得袅袅婷婷。那种极具挑逗力的色彩，把一颗三十来岁的心带回到二十出头，一一重逢了那几场波澜起伏的恋爱。

　　某个深秋，也是一场雨后，街道泥泞湿滑。街面上的那种湿重，扭曲了落在泥泞路面的彼此相距遥远而自怜幽独的路灯光。天气还算温暖，清爽的气息激发了轻松愉快的感觉。把一个女孩子追到退无可退，得到的回应是：没有结局，绕地球一圈也没有用！

　　某个春日，几树槐花开得正盛。但有消息传来，那些槐树开完花之后就要被砍掉了，取而代之的将是大型盆栽绿植，便于移动和随时改变摆放形式。这个消息引申的关于人世沧桑的悲情，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折磨人！已经不止一次拿槐花作为暗喻一个人的喻体了，而最后一次，那种怀恋之情和决绝之意反倒让人安静下来，仿佛突然长大并变得相当老成一般，觉得有必要原谅所有不完满了，毕竟，类似的不完满经历了太多太多，简直可以说阅尽人间风景。槐花一样的人终究要深入婚姻家庭，活得好好的槐树意外赶上了它的最后一次花开，作为最重要喻体的槐树，将从记忆中彻底断绝，那个结局甚至让人不想分出精力过度伤心。

　　……

　　碎片，一地碎片，简直就像是被那把冲击钻打落的。

　　后来的岁月，大抵都是糊里糊涂过去的。当春天又以变化不大的面容姗姗来迟，真实的体感根本不能代之以春寒之外的其他凌虐。梅开了，注意，梅的花色，是红色之中掺入了一些蓝色和紫色，属于冷色调。迎春花的灿黄色，又过于疲软低迷，也不能给怅然若失的灵魂带来新的慰藉。

　　冲击钻的声音终于停息，云团之间的缝隙开始扩大。冲击钻应该是劳而有功，阳光终于从云团缝隙最亮的地方洒落下来，就像偷走贵重物品的盗贼，临走的时候，煞有介事，把一切恢复原样，还把现场变得一片光明。鸡鸣，狗吠，鸟叫，孩子们的哗笑，车辆驶过大街的声音，终于让凌乱不堪的时光回到城市本身。无边的苍茫，依然留在天空。人，还想像先前那样冥顽不灵，依然觉得岁月静好，根本没有什么坏事情发生。

　　至此，其实也不必在意年岁，反正它会继续增长，也会于某个时候戛然而止；趁戛然而止这件事还没有发生，完全可以随心率性做自己想做的。

　　眼中的天空大地亏损什么时候能够弥补回来。

　　不能给自己下个准确定义，又何以给城市下个定义。放弃这个想法吧，同时放开一个蹩脚诗人的偏执，放开一个浅薄哲人的偏激。“走到路中间来！”有人曾发出这样的强令，以免气盛的少年坠崖或者撞上路边的岩石。那种用心是好的，但事实情况是，必然时时避让来往于狭窄山路上的牲口，它们总是蛮不讲理，而强令者的口令总是不变的，好像那些蛮不讲理的牲口根本就不存在，“走到路中间来！”

　　在居中还是偏离的问题上，有口头上的训诫，但没有事实上的方案。训诫者是极不引人待见的，而被训诫者，在口头上的训诫和事实上的偏离之间忍辱负重多年，也艰难地行走多年。不可能感恩训诫者，但也不可能庆幸自己的自作主张而获得的实际收益。被爱，但总又被置于两难境地，那种爱与恨一样冰冷且残酷。

　　爱，语言表达本就困难，行为扩张必须节制，这样长期节制又隐忍的结果，就是只好找一个恰当的喻体。找到以后，就可以对着喻体大声说“我爱你”，或者，如果这样太俗，还可以把喻体的品质含蓄曲折地引申开去，用画笔白描，用文字叙述，用相机记录，再于社交平台上分享出去。见到的人如果愿意点赞甚至留评，他们大概会说：好美的槐花，好美的茉莉，或者说一些别的什么，反正只是接受者的感受，发表人真是的感受，无人能知。就这样，一个人惊天动地的心灵秘密，在别人眼里不过就是被还原的事物本身；或者，也有人因此睹物生情浮想联翩，生出属于自己的情愫，过程正好反过来，由一个司空见惯的平常之物，转化成另一些人的心灵秘密并被深藏起来。有人说，人的悲欢是不相通的，其中原因，不外乎本是质地或属性完全相同但私密性完全不同的东西；最深沉的爱恨，外部世界根本无法承载或不必承载，而必须由爱者和恨者自己收纳。世间，也就独此一人，与他高度私密的爱恨没完没了地死缠烂打。

　　想给城市下定义的想法实在荒唐，不过是在又一场撕打暂告结束以后，给不分胜负的残局找一个更加抽象的托词，并以此来脱离原本难以表达又不得不表达的困境。如此说来，他们完全可以用“找到世界的尽头”“进入无忧的故乡”等怪谲无凭的念头将自己置于虚拟的被解救状态，毕竟，一个人心里的惊涛骇浪或沧海桑田，只能是他自己意识里的一场场宏大演出，根本不能扰动别人的什么。

　　人与人就是物质连接的关系，他们的精神世界彼此隔离，而若真有连接的可能，那也只能是神的事情。语言，动作，表情，文字等，不能代表任何真相。人是他人不可攻破的堡垒。人与人的情景关联其实很简单，简单得人人只能从中感到苍茫。

　　阳光很饱满很丰沛了，好像这就是冲击钻的极端噪音完全停息的原因。这么说，冲击钻大功告成了。它很厉害，治愈了春天的一只眼睛。

　　准退休的日子还算平静。总体感受，清静之外，就是悠闲和寂寥。若论新的想法或打算，也是苍茫。变化也是有的。想得最多的是，码字的事情要不要继续下去？摄影，究竟能走到哪里？读书，那是一定要读的，特别是，当务之急，一定要用读书来抗拒坠入旋涡一样的大众娱乐活动的袭扰。那是一种确定无疑的苍茫景象，那种人海茫茫的集合情景以引诱、席卷、拖拽无数个体投身其中的形式而构成的宏大场域，其实正是彻底消解个体意义和价值的地方，不是苍茫，还能是什么！

　　自由的形式也很简单，比如一个人观赏星光，一个人远行，一个人观看无数人的孜孜碌碌，一个人聆听世间真实的悲欢，一个人观摩天下不尽相同的爱恨。以及，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不屈服于任何集体权威的逼迫，不接受任何群体的赏赐或胁迫。但若以一个人的姿态面对风格相似的另一个独立的个体，却是可以的，无边的苍茫，因为终于有了可以瞩目的点位，就可以减弱苍茫隐藏着的悍厉。

　　没有一天不在抗争。而抗争的目的，不过是想从陈旧的苍茫中抽出身来，并于新的时空，让自己像一颗恒星一样发出光亮；虽然终于不免走到中老，一路上的抗争，原来都是对的！

　　没有获救于哪一个春天，每每被春天所伤，却是真的。而古人的言语窠臼，曾经发誓不想坠入的，而这“伤”字已经俗无再俗，应该考虑换一个词汇了。

　　那就说，总被渴望的春天遗弃在时光过往的路上，毕竟，开花的时候并没有随花而去，结果的时候，并没有重获青果纯净的品质。能记起来的总是漫长的夏日时光，整体就像一片臃肿的叶子，就是从成年走向中老的模样。

　　没有一把利器能够凿穿横亘于心的一片苍茫。越到中老，越不愿意再想爱什么恨什么，大量的心思，都用到排遣苍茫所致的苍凉情愫上。在最闲散无依的年岁里，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人出现，助一臂之力，于有生之年，彻底忘记世间所有的苍茫景象；或者，能不能仰仗他的强大定力，抽身苍茫，用生命瞩目生命，看见彼此内里，无边无际的星光。


      

李兴文

xam720 发表于 2023-3-15 15:01
文笔厚重深邃，有个人的思考，问好！

春天来了，越加容易胡思乱想了。太寂寞了，胡言乱语，也是一种排遣！

xam720

文笔厚重深邃，有个人的思考，问好！

李兴文

李子四 发表于 2023-3-7 09:44
越到中老，越不愿意再想爱什么恨什么，
此文读罢，引发深思。兴文老师的文字，总有这样的魔力。

精神自由比身体自由更加来之不易。当终于活到无所顾忌，就觉得没有力量可以摧毁自己！

李兴文

云馨 发表于 2023-3-6 12:49
老师此篇舒缓有致，无论是眼中景，心中所思，均有独到的见解。娓娓道来，给人以思考。赏读学习了！

我的看法来自于内心的无拘无束。因而，在中规中矩写作的人那里，我的文字大不入流！谢谢云馨！

李子四

越到中老，越不愿意再想爱什么恨什么，
此文读罢，引发深思。兴文老师的文字，总有这样的魔力。

陌小雨

写得真好，我也在想，自己是不是也抽身茫茫，言不由衷地发出一声轻叹！

云馨

老师此篇舒缓有致，无论是眼中景，心中所思，均有独到的见解。娓娓道来，给人以思考。赏读学习了！

李兴文

何叶叶 发表于 2023-3-4 17:05
李老师的文厚重有宽度，有对现实生活的无奈思考，有对春天美好的期待。文章不急不缓，角度新颖，以点带面。 ...

谢谢叶叶版主，叶叶辛苦了！

何叶叶

李老师的文厚重有宽度，有对现实生活的无奈思考，有对春天美好的期待。文章不急不缓，角度新颖，以点带面。立意新巧，自圆其说。正反对比，说理透彻。一篇很有感触的文章。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