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日荷风 于 2023-3-16 10:21 编辑
这一两年,有人曾跟我要过2015年出版的散文集,说实话,我是不怎么愿意拿出来的。因为我觉得拿不出手,并不是说我现在的文字比那时写得多么好,只是我真的不喜欢太多年前自己的文风。一个作者,是真的不愿意把自己并不喜欢的文字公之于众的,这不是矫情,而是一种真实的心理感受。有时经不住别人的追要,索性给出一本,也只是匆匆之间塞将过去,并不愿意在送书这件事上花费太多的时间和话语。
七八年前出版的书,文字应该是之前十年之内的。书中收录的是我从事文字创作以来截至2015年的文章,当然,鉴于出版一部书的严肃性,当时请了好几个文学界的老师严格把关,选了又选,然后不断修改,才具有了一本书的雏形。
我的文字,是从我生活中自然生长出来的,它们的出现,是为了让我的生活能够继续下去,让我的生命能够延续下去,让我的精神世界能够平衡下去。是的,当我行走到人生的一段旅程时,我的经历,我的性格,使我产生了许多负面消极的情绪,衍生了很多复杂冗长的情绪,它们交织缠绕,阻挡住了我头顶的天空,也遮蔽了我心中的天空。而那些从阴郁纷杂情绪中分娩出来的文字,周身湿漉漉的,沾染着它们的母体我所携带着的压抑气息。它们经常以并列的长句形成阵势,似乎不需要我的大脑参与,便争先恐后地从我的笔尖衍生出来。它们是那么急切地想挣脱出我的世界,等不及我为它们列队、修剪、化妆、打扮,甚至等不及我仔细对它们端详一番,就已经以结果的形式,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我的世界之外,强行逼迫着我这个主人的接受。
我以上的叙述,完全是站在我现在的角度。十年之前,我是没有能力为我体内喷薄而出的这些文字做出整体审美的。那个时候,我和这些文字一样,处于一种精神的巅峰状态之下。我和它们一样如夏雨后疯长的杂草。我们漫无目的的长着,不为了打扮谁,也不为了绿化谁,只是我们各自的生命需要,是为了平衡精神的一番宣泄。
因此,不论它们的样貌如何,从内心深处,我是存在着对它们的感恩的。
那个时候,文字于我,是生长在凡人视线之外的一只手臂。这只无形的手臂,毫无审美可言,应该也与艺术不搭,它的存在,只是上帝对我的仁慈示爱。可能在一个心情大好的闲余,上帝无意间窥视到了一个内心杂草丛生、眼神寂落的我,她很心疼我,冥冥之中感受到一份与我的惺惺相惜,所以,她给予我了这只文字的手臂。有了这只手臂的相助,我的呼吸明显轻松起来 ,在静静的夜里,我终于能够匀净地凝望遥远的星空了。这只手臂对我的精神世界产生一种特殊的镇静作用,它仿佛是我高原反应时的氧气管,或是我濒临绝望时的最后一道光线。总之,它帮我一次次结束踉跄的行走姿势,使我保持着还算比较鲜明的生命活力与符号。
俗话说,五十知天命。一个人临近五十时,她是有一定的资格俯视往事的。这时,昔日的对与错,沟与坎,异常清晰地搁置在时间的海滩上,经受着晾晒与风干。分辨昔日对错显然没有任何现实意义,可它们依然营造出一种真实的情绪。它是一幅不断变化着的天空,随着时钟的滴答,天空中云卷云舒,显现出一种又一种不同面孔,最终却都渐渐淡了去,只在心湖留下几圈似有似无的涟漪。人生变得有几分肃穆,更多的却是无所谓,遗憾和懊悔星星点点,无法疏散却不必疏散。这时,任何倘若都毫无意义,时光这艘大船永远不会掉头,给人以重新出发的机会。可是,即便这世间的倘若能够实现,一个人难道能够保证不重蹈那些覆辙吗,能如愿躲过年轻的冲动和虚荣吗,能够如他多年后所愿,扎扎实实踩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道路吗。
青春,其实是一个矛盾体。青春的外表,是昂扬的,阳光的,青春的微笑是灿烂的,目光是明澈的,可青春的内心,却是懵懂的、抑制的,是小心悱恻、徘徊踌躇的。青春的一半在校园,一半在社会,书本知识和社会实现总会让一个人的青春充满着悖论。书本知识,校园教育,呈现的多是人性的美好,社会的公正,而社会这个大讲堂,总会一次次残忍地把书本中的美好推翻,摆出一些书本上从未出现过的生活难题。张扬的个性开始收敛,分明的棱角开始磨平,从随心所欲的脱口而出变成沉默是金缄默不语。可我注定不是一个彻底会闭嘴的人。我的胸容量实在有限,我必须把一些情绪发泄出来,把一些事情倾吐出来,才会让日子呈现出表面看起来的平静样子。周围似乎随时隐藏着危险的人,那么既然不能对外人说,我就自己对自己说,既然不能用喉咙说,我就要用灵魂说。总之,表达,宣泄,倾吐,必需要在我的特定生命阶段发生。就这样,我与文字相遇。
那些疯长的文字,是那时我的一部分。在荏苒时光里,它们以化石的形式,将特定时期我的精神骨架永远地留了下来。无论我是否愿意面对,它们都永远地留了下来,清晰准确地记下了那段时间我精神的划痕,将我曾经的迷茫、困惑、压抑和无奈以密密匝匝文字的形式勾勒出一道曲线。这道曲线标志着我是我,记录着我曾走过了哪段路,遇到了哪些人,经历了哪些事,它们曾带给我如何崭新的体验和认知。
那个十年间的我,是纠结的。好比一个人猫腰弓背的体态。好比骤雨降临之前的乌云密布。乃至之后的很长时间,我总是潜意识地躲避一些东西,有时无法躲避,就会闭上双眼,仿佛读书时遇到不喜欢的篇章,匆匆翻阅而过,目光从不会在字里行间停留,书在前,心却在一个别的什么地方。我想我为什么会有那么不舒服的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是因为我的性格,我的原生家庭,还是因为我的童年。后来想想这三者其实不是并列关系,而是因果或包含关系,比如原生家庭,是紧紧嵌入童年之中的,而嵌入原生家庭的童年,则是形成我敏感、自卑性格的根源。嵌入原生家庭的童年,是必然也是偶然,比如父亲的粗暴、母亲的懦弱,他们的性格应该是必然,而弟弟的早逝,家中接连的失窃,则是命运里发生的偶然事件。无论是必然还是偶然,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除了被动接受,其他都别无选择,因为她那时没有形成自己的思想,尚不具备养活自己的能力。
小学五年级时,我迎来了自己的初潮。那时母亲依旧在城外姨妈家长住。前天夜晚,为了和同班的兰兰竞争,我在炕头的缝纫机旁(闲置的缝纫机当成我的课桌,为了和低度数的白炽灯挨的劲,父亲把它搬到了高高的炕头)把《登鹳雀楼》的古诗工工整整地默写了二十遍。第二天早起叠被子时,我看到内裤和被子上的血迹,笃定的认为自己一定是默写古诗累着了,好好休息休息就会没事了。果然过了两三天,这种我自认为的疲劳症便自行消退,我在顽疾褪去的惊喜中沉浸好久。那时,我的身边没有我的母亲。我自出生起就没有见过我的奶奶和爷爷。我的父亲从外村移民而来,全村只有我们一家王姓。因此,我的身边没有亲近些的女性亲属。我自认为的“劳疾”发作时,我的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父亲前几日对我的吼骂声依旧清晰缭绕在我耳畔,我说什么也不会将这样的事情说给他听的。后来我明白了怎么回事,觉得任何一个女孩在面对初潮时都应该有一个差不多和我一样的经历,直到许多年后,看到母亲如何帮女儿面对初潮的文字,便暗暗滋生出对母亲的抱怨,觉得她那个时候说什么也不应该长期不在我的身边,错过对于一个女孩而言最关键的人生阶段。我不知道我内心滋生出这样的埋怨是不是太自私,可它竟长时期蛰伏在我的心里,让我有时面对我的母亲,内心偶尔会涌起一种不舒服的情绪。
一个家庭中,所有人的命运都是连在一起的。母亲离开我和父亲两年,是因为弟弟发生意外过早离开了我们,那时母亲的世界就坍塌了,就跟随她的姐姐到了城里生活。她那个时候是无暇顾及我的,她的离开,让我和父亲原本悲惨的世界变得更加悲惨。自此,我只能吃父亲蒸的很硬很硬的馒头、烙得很硬很硬的大饼。母亲只顾自己的情绪丢下十岁的我和父亲在一起,她那么做对吗?流逝的几十年时光,已然让这个问题的答案失去意义。可,依旧有细细森森的痛会从时光的时光罅隙里渗透出来,刺激到我,甚至刺痛到我,这是不是就验证了那句“一个人的童年,需要一生来治愈”呢?
一个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世界远非非黑即白的样子。即便面对自己最亲的人,即便可以为他们付出一切,也总会在不自觉间生出几分抱怨来。这,会不会是“人之初性本恶”的有力佐证呢。
复杂的生活,复杂的人性,造成一个人复杂的情绪。而一个人要想活的舒展,必须时常清理这些复杂的情绪,保持内心精神世界的明澄。对我而言,文字就是我心灵世界的清洁剂。年近五十,越来越感觉到心里再无法容纳一团火了,所有的生命生活程序需要删减,比如,再无法融入热闹的人群,再无法参加喧哗的晚宴,再无法怀着强烈的执念用力过猛地去做一件事,便越发对文字依恋了。
在漫长的几十年里,我感到自己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对文字的坚守。它已经成为了我的呼与吸。也早已融入了我的生命内里。它和深爱我的人一起,帮我医治童年对我整个生命的影响,帮我一次次从生活沼泽地里跋涉出来,然后努力地去探寻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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