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唐僧没有肉 于 2023-4-14 09:57 编辑
在我们村庄四周,除了北部和西北方向有个小小的缺口,远近被山围成了一个圈儿,人们就根据方向称它们为“东山”、“西山”、“南山”、“东南山”。这些山都不高,也算不上大,更说不上陡峭,好像实在没有什么夸得出口的风景,可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却充满了无穷的乐趣!
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小学五年级第一次读到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句诗时,我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惊讶和自豪!
放了学,我拿着课本一路跑着回家对着爷爷大喊:“爷爷,爷爷,这个陶渊明写到我们南山了,他是哪个村的啊?”慈祥的爷爷嘴咧得老大,想了好半天,他老人家怎么也记不起来附近哪个村子有个什么陶渊明。
我小时候爱看闲书,几乎是逮着什么看什么。所以要比同龄人更早知道“孔子登东山而小鲁” 一类的话还有“东山再起”这样的成语。我当然无法明白它们的真实意思,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认为他们说的就是我们村的东山,那山脚长满古柏山下有泉有庙的九顶凤凰山。
自打小学三年级开始写作文,几乎每一年老师都让我们写《我的家乡》。有一回忘了哪位老兄祖上积德,福至心灵整出一句“我的家乡在美丽的九顶凤凰山下”,被老师课堂上一念,我们这群小伙伴们崇拜得简直要啃他的脚趾甲!转眼间,几十年的时光悄然流逝,可那一句话就像用刀子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一样——我们真不知道,那座离我们村庄最近最有气势的被我们叫做“东山”的家伙,竟然还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字!
关于这九顶凤凰山,民间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据说当年尧王死后,山东人和山西人争着把尧王埋葬在自己的地盘以求保佑一方水土风调雨顺。在山东人抬着尧王的棺材狂奔时,山西人听到了消息,尾随追来。每当快追上之时,山东人即虚一假坟。山西人扒开坟墓知道受骗时,山东人已抬棺走出很远,山西人仍紧追不放,就这样前边建,后边扒,一路留下了八百个虚坟——在我们村东南每隔三五里就有一个大大的土封,那就是传说中尧王的坟墓。
最后到了我们村附近,眼看着就要追上了,大山突然“哗”地从中间裂开一道长缝。山东人立即把棺材放入山缝,当山西人气急败坏要进去抢时,那山“豁”地一声,长缝不见了,好像一切都没发生,只留下山西人站在山前发呆。
老人们说这座山就是九顶凤凰山。一直到现在——老人煞有介事地说——这山每隔六十年还会裂开一次。
我有时就傻傻的想,凤凰山为什么会突然裂开呢,难道它也想留住尧王么?不是都说山东人忠厚实诚么,可这传言里山东人怎么又显得这么多小心眼?要真是60年就裂开一回,虽然我到现在还没有见过,但村子这么大,那些老人总得有人遇到过一回吧,怎么就没听哪位老人吹嘘自己见过大山裂开的样子呢?正因为这些傻傻的念头,我小时候甚至有时夜里醒来都会跑到院子里听听有没有山裂的动静……
不管这民间传说多么虚妄荒诞,可这些山却实实在在是我儿时的乐园,我们这些孩子哪个不是在山的怀抱里长大啊。
春天,从杏花吐蕊那天起,我们有空就钻了山里折杏花,偷杏。那些青杏大概也就算盘珠子大小,吃在嘴里牙酸得好几天不敢咬东西。可我们就是喜欢偷,哪怕每次都被看山的骂骂咧咧撵得像兔子满山跑。偷来的杏子并不吃,很多时候拿它当武器袭击别人,几个胆大的家伙甚至敢在上数学课时偷偷往讲台上扔,因为数学老师最严厉,一张脸整天板着像丢钱,有的家伙更会编排,说那张脸冷得像湿毛巾,一拧就是一把水。数学老师气得光瞪眼,小竹竿教鞭敲得讲桌“啪啪”响。我们把头深深地埋在书本后面,脸憋得通红,不敢笑出声……真要让他逮着,虽然不挨骂,可这顿揍绝对很结实!
顺便说一句,他不骂人并不是他品质多么好,他在我们村辈分小,这些捣蛋的野小子随便揪出一个来,都差不多是他的叔叔或者爷爷辈,他哪一个也不敢骂,不能骂。
但揍是可以的。我上学的那个年代,老师揍学生似乎天经地义。在我们村哪个老师揍人越狠似乎就越有威信。也许在大人眼里,对我们这些野马似的皮小子,老师的教杆和鞋底子才是最好的教育。
夏天那就更别提了,桑葚已经熟透了,红红的,紫紫的,借风儿向我们传递诱惑的信息;杏已经不酸了,黄莹莹的,红通通的,一个个灯笼似的挂在枝头晃我们眼,又似钩子似的挠我们心,好像我再不去它会寂寞得哭泣;苹果已经成个了……
这时候,最紧张的要数看山的老头了。他一会也不敢闲着,扛着把铁锨围着果树乱转,虽然他早已被我们锻炼得像兔子的老祖宗一样奔跑如飞,可惜依然跑不过我们,眼看着我们一次次得逞,他气得把肩上的铁锨扔了一回又一回,骂声如雷震得石头都要发抖,我们嘻嘻哈哈地,把他的骂声当作胜利回朝的奏乐……
一到星期六星期天,我们就光明正大去山上挖草药,逮蝎子。之所以说“光明正大”是因为平时也偶尔偷偷摸摸逃几节课上山,虽然山上的一切都比课本和老师的唠叨更有趣,可毕竟冒着被老师惩罚甚至撵回家反省的风险。那蝎子看起来挺吓人,才开始逮时小心翼翼用筷子或镊子夹,一边夹嘴里还念叨着“死哩死哩”,据说这样一念叨蝎子就变得老老实实任我们捉。到后来练得胆大了,我们逮它就根本不用任何东西甚至以用工具为耻。掀开石头发现蝎子了,只需两根手指一伸,捏住它的尾尖“啪”地一下扔在了瓶子里——这可是胆大心细的技术活,有一次我就失手让它蜇了下,好家伙,整根手指迅速肿了起来,黑紫黑紫闪着亮光,像烧焦了的棒槌!
冬天最有趣的是大雪过后,我们踏着厚厚的积雪,在树林里乱钻,山上山下乱跑,白雪黑树青石头,跑着一群脱缰的孩子。我们都说自己是杨子荣,而被追赶的不是座山雕就是小栾平……
终于有一天,我哥哥的班主任找到我家,问我母亲我哥哥为什么不上学。问得我娘满脸愣:“他天天都上学啊,人家走他走,可准时了!”原来,我哥和另一个伙伴从家里走倒真准时,可他们没有去学校,而是背着书包跑山里,等人家放学了他们也回家。后来我们不少开哥哥的玩笑,说他是“东山大学毕业的”。
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哪一个不对山怀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是怀念,是眷恋,还是怅然若失?我说不清楚。但我每次回老家,总习惯到东山逛一逛,有时爬到山顶,有时只在山脚下林子里漫步,或者找块大石头坐下来,听林间的鸟鸣,看公路上的车来来往往,想当年一块偷杏逮蝎子的伙伴……
这种眷恋在很长一段时间变成了牵挂和忧伤。报纸、电视、各种网络媒体不断传来山被挖空被炸平的消息,身边也确实有几座山被水泥厂、石料厂包围蚕食,树木不见了,山被剥了皮,青色的、褐色的、赭红色的山岩被炸药和机器弄得断头残臂,一边是隆隆的爆炸和粉碎声,一边却分明传来山的呜咽和哭泣。可是哭泣并不能改变它们的命运,一座座的青山就这样残废或消失,再也找不到它的影子。
我真担心东山也会这样结局,尤其在一次回老家听说村西头建了个大型水泥厂,已经买断了附近的几座山,我一个熟悉的邻居大哥年轻时就在东山脚下路边修自行车,发达后在东山开了几个石料加工厂,听他说生意很好,好几台机器彻夜不停……
在他的叙述里,我分明看到东山被挖得面目全非,分明感受到东山的疼痛和愤怒,耳畔似乎还听到东山的哀叹和诅咒。我痛苦地想,也许下一次回家,东山就被炸平了挖空了吧。那个60年裂开一次的民间传说再也听不到了,人们也终于彻底明白东山里没有葬着尧王,整座大山都没了影子,还谈什么山里葬尧王的神奇传说呢?
我觉得对不起东山,觉得我们都对不起东山。它曾养育过我们的童年啊,它那宽大的怀抱曾带给我们多少快乐和幸福回忆!可我却不能善待它,面对伤害它的行为却无力拯救它。
东山终究是幸运的。最近几年好消息陆续传来,所有的石料厂都已完全清除,虽然有几面悬崖刀切斧削似的裸露着青色的骨头,似乎向人诉说它所承受的无法修复的伤害。可毕竟已经停止。路边高大的宣传牌除了“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的醒目标语,还有封山育林的具体告知。
上周回老家,我又一次去了东山。山脚踝的断崖下新建了一座寺庙,虽然有些孤单,可还是增了几分人气。断崖的坡面和顶部,我惊喜地发现一丛丛荆条已吐出嫩黄的新芽,石头缝里零星地开着几朵细碎的黄花,也许是蒲公英,也许是苦菜子。在青灰色断崖的背景上,这几朵细碎的黄花显得格外温暖,富有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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