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醉可解

李兴文

　　宿醉，已不知道这是第几回。
　　
　　习惯了用酒给正在过去的一天完成最后一次洗礼，习以为常，多少带着些哀悼的意味。似乎在说，反正将永远成为过去，每一个日子，这辈子只遇上一回，送别，或者追念，仪式应该隆重一些才对。
　　
　　是想回避，也是想忘记，毕竟，很难继续承受过去的日子在记忆里越来越多的堆积。属于一个人的忧虑很难诉诸语言和行为，设想得再好的告别仪式，其实也就很难隆重起来。四周安静下来，黑暗下来，一杯酒也总是无声无息的。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啜饮，吮下每一口的感觉都不尽相同。每一小口都在内心引爆惊呼，那真是人世间最奇特的滋味！
　　
　　当发现已经离不开抖音，才想起一年前，或者两年前，发誓绝不会被抖音俘获的事情来。不知不觉，现在的确成了这个怪兽APP囚徒一样的存在，默然苦笑，才觉得人的意志薄弱程度是远远超乎想象的。进而，在黑暗中开怀自嘲。才彻彻底底弄明白，所谓誓言，总是靠不住，弘誓大愿发得越坚定，越容易反被誓言碾得粉碎。从此以后，不再轻易发誓，也不再相信任何誓言为宜。
　　
　　不断翻刷手机屏，偷偷看一些姣好的容色，仿佛找到了作为男人活在世上的最可靠依据。翻看到眼花了，身体疲惫了，心也累了，凌乱的心绪又回到起点，内心反而像晴夜天空的星子一样清晰。无穷无尽的如花美色，不过都是镜花水月一般的存在，于一身独处，于黑暗，于杯酒，于夜而无眠，于老来的寂寞和失落，大无裨益。再说，美色表演者们一定无心美色本身，而是全力背负着关注度与流量的压力，观者们的无奈与焦虑，在美色又不可转换成实体性的收益性乐趣，无论点多少个赞，还得满心怏然，很不情愿地刷过去。继续翻看，渐失趣味，内里近火，远水不解。后来便是赎罪性追忆一般，想起曾经徘徊于身前身后的一些很平凡的人来。
　　
　　物理空间上相距几百公里，却丝毫也不减弱调情的胆量与勇气。这都源于一个人性方面的秘密：人在群体场合中的行为受制于他人的爱恶和自己不敢逾越的法律和伦理规约，高度隐秘的私域空间则可以躲过这些，在那里，人的动物源性就会毕露无疑。总是暗示或说服自己让可见行为与艳丽声色保持在一个符合大众安全感的最佳距离，却可以把不可见行为放纵到任意尺度。故而，在抖音里私聊，让人产生终于躲藏到远离喧嚷的阴暗角落的错觉，那里，隐秘性更好一些，胆量也就更大一些，尊严底线可以临时弛解，即便遭遇拒聊，甚而遭受蔑视、辱骂，也在所不惜，假如可能因为极度反感厌恶而被拉黑，也没关系，毕竟没有第三者知情，一夜过后，一切都可以在若无其事中蒙混过去。自尊，或者面子之类，总归还是可以保全的。
　　
　　真有同样心甘情愿彻底沉沦于深夜畅聊的，并且全心全意，和谐共振于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候。细想一下，首先应该像一个正常的人，不必动辄就做道德评判，而是应该感谢对方的真诚与坦率才对。先前以为不可逾越的障碍，这么容易就被扫除了，又觉得成功来得过于容易。轻而易举打破神秘，或者完全敞开了，反而无话可说。新的尴尬源于神不守舍，开始感到力不从心，或者想象的能力与实际的难度很不匹配。好在还可以用相当中性的话题来填充漫长的黑夜，这种安全状态必须保持下去。此情此景，俨然两人分开多年，偶然邂逅与人海，反而无语。找个地方坐下来，却不自在，各自不断啜饮手中温凉的白开水。缠绵、脉脉之类，或者火山、雪崩之类，不知道都退隐到了哪里，才觉得一个人的端庄，诚恳，信任，坦诚，不仅具有安全感，还显得极其可爱。
　　
　　苦于日子的匆匆，或者苦于时不我待，而四顾茫然，而心无所寄，所苦，所悲，居然高度相似，不过此前没有交流而已！白发忽生，仿佛真是一夜间发生的惊人奇迹，都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都措手不及，都拿不出任何主意，不能对关切自己的人，说出最合理的致谢理由来。少年中老，少女迟暮，作为严重缺失细节的传说，再次变得模糊起来，陌生起来，就像灰白的头发混在灰褐的头发里。
　　
　　没有人说女人在情难之际不可慰之以酒，喝吧，反正是让人喝的，反正是用来迷醉，也是用来昂奋的。也就不必计较有没有人陪，不必在意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是在酒桌上，还是在被窝里。
　　
　　至此，私聊算是无障碍了，于情于性，却苍白得仿佛晴日天边的浮云或者秋时夜里的月色，只有深浅黑白，没有色彩浓度，无法代为承受酒力所承担的压迫。你是谁，我是谁，来自哪里，去往哪里，都太高深，都不着边际。但若于想象中，大家共同再喝一大口，一切凌乱和芜杂，都可以迎刃而解，或者一挥而去。
　　
　　时间创造一切，也毁灭一切，但若一醉，这些险题都不复存在。相比于若干清楚明白的追思仪式，沉醉，然后狂狷，才是最高祭礼。
　　
　　夜很深了，却不醉。彼此相隔很远的人，无法探明对方的独饮细节，但沉醉后的心境却可以询问点滴，再追加以必要想象的；时间继续抽取着一切，抛弃着一切，嘲弄着一切，毗邻着一切，照应着一起，但就是不带一切一同往前去！而这一切，怎样安置，才不让人焦虑也不忧患呢？没有答案，这样的黑夜，不替任何人解决任何现实问题。
　　
　　当情也平稳，性也完全退隐的时候，竟然如一个清教徒，开始鄙视起肉身的快感来——不是吗？多少次良机，多少不可多得的时光，都在一炬而灭一样的动荡中全部浪费——女人想说情话，男人只想昏昏大睡。事情总这样始于炎夏正午一般的烈日炙烤，终于秋水变瘦一样的慵懒，低迷。如此局面一直重复、延续，直到此刻，仿佛才发现，原来一切，简直太像一场场火爆的游戏。于今想来，真的，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灵魂的深度交融，远非两个人的肉体交合能够比拟。
　　
　　肉身是千篇一律的，灵魂，却各有各的质地和纹理。
　　
　　许多人都把有些关系弄反了，明明被深深吸引的是一个人灵魂的独一无二或出类拔萃，却千方百计，用肉体交融的方式，把一个原本高贵的心念，以动物的肉身交合方式胡乱代替。起心动念于云端，举手投足于大地，如何不六神无主，如何不晕头转向，如何不在没有尽头的长路上无休无止地寻找下去！
　　
　　身体的复杂与凌乱，遮蔽了灵魂的清晰与简单，大家都顺着这个方向埋头行走，结果，当然是一样的劳碌，卑微，浑噩，昏昧。
　　
　　Platonic，这个词汇背后的意义，懂得的自然懂得，不懂的，自然不会懂得。当然，前提是要懂英语。
　　
　　说是陪孩子睡觉，但究竟，是孩子先睡了，还是喝酒的人，大醉先眠了，无法知道这些。
　　
　　夜很深，很长，仿佛再无下文，当然也就再无标点。详情待续。
　　
　　一番畅聊，只是芜杂日子里闪现的一丝亮光，算不上诗意，只是在身心俱疲手忙脚乱中，抽空喘了一口气，虽然短暂，却很舒畅，总算看到了希望，还有那么一种方式或可能，未辜负他人，也对得起自己。
　　
　　若论快速改变一个人的心智，酒，无疑是最好的。病弱者的强心剂，怯懦者的壮胆药，郁愤者的开心散，绝望者的重生汤。看不到日子的希望，看不到子孙的未来，看不到自己的价值，看不到身边无数活人灵魂的亮丽色彩，那就喝一杯，借着酒力，让自己回归自己，让世界回归世界。在自己与世界的中间地带，任凭装腔作势之徒，把欺世盗名的闹剧接着表演下去，直到第二天的曙光再现之前，观众全都悄悄离去。
　　
　　清醒状态，价值缺失，何不进入迷醉！
　　
　　从古至今的儒士们就不说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天生灵魂缺钙的。佛门，不可轻提，也便不提。唯有道门一直亲切地向着酷爱任性与自由的人们敞开。不必追问谁是创世者，只需自由任性地活在现成的世界里，穷尽世间乐趣。自然之道之外，一切人间之道都是牢笼，并且，牢笼还是心机太多的强人，为了囚笼更多的人并为其所驱使而特意编成的。当一些人知道有那么一个笼子，还知道笼子的来历，笼子就有被一朝摧毁的希望。当更多人并不知道笼子这么回事，他们就以笼子为世界的全部，并甘心情愿加入到称颂笼子、加固笼子的行列中去！
　　
　　说起笼子，就想起多年前养过的几只虎皮鹦鹉来。
　　
　　某日，一靓丽少妇慕名携子前来观鸟。为其美色所悦，遂殷勤接待。其子远观之不足，更要将鸟笼持之在手，仔细赏玩。为了讨好美妇，欣然许之。孩子赏玩笼鸟。与靓丽少妇偕立一旁的感觉，那肯定比少子赏鸟的感觉好得多了！
　　
　　如醉如痴之际，忽发出扑啦啦几声响。原来，孩子悄悄打开鸟笼，四只羽色各异的鹦鹉飞逃一空！
　　
　　人各美其美，而不知美之互不相宜，在此为福，在彼为灾；在彼为乐，在此为苦！
　　
　　美妇带着无尽的遗憾与尴尬，携她的少子离开了。世界上真没有恰当的语言可以描述当时内心之空所致的惊诧与愤懑，也不能描述鸟笼之空引发的悔恨与隐痛。
　　
　　而今以为，那几只鸟，太幸运了。在人，是一场意外的憾恨，在鸟，却是突然改变了命运，经此一变，它们终于成为真正的鸟！
　　
　　人的命运，会不会因为那么一种意外的力量而得以改变呢？
　　
　　看一看手机显示的时间，凌晨一点多了。明天尚有若干俗务。而酒，实在不能再喝了。该睡了。
　　
　　但有一愿，不知可否圆满。成全这一场私下畅聊的人，也将进入同一个梦里，然后，人生诸趣，在比沉醉更加迷失的情境里一一得偿，岂不美矣！


      

李兴文

xam720 发表于 2023-4-28 08:57
醉与非醉，也许醉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清醒，问好李老师！

世间百苦，一醉而解！

xam720

醉与非醉，也许醉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清醒，问好李老师！

何叶叶

独特的风格，感悟人生，酒不醉人人自醉。

文珺

很佩服老师能独创一种特殊的语言表达，思想绵密而深邃。问好。

李立红

李老师的文章总带有一股人间惆怅客的味道。
宿醉是为了忘记，也 是为了掩盖，
表面的东西总是难以去除灵魂里的千杯愁苦

陌小雨

一醉解千愁，酒是个好东西。学习老师佳作！

欧阳梦儿

仍是那浓得化不开的沉郁与忧伤之调。照旧的抒情与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