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23-5-2 10:46 编辑
聊过孔乙己,我又想到了范爱农。
《孔乙己》影响更大,初中就选的教材,现在应该还在。《范爱农》有没有选进教材以及选进的是什么教材我记不大清楚了,应该选过,否则我不会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人;又好像没有选到必修的那部分去,因为的确有不少人不了解范爱农的。 此外,孔乙己比范爱农影响更大还有一个原因,孔乙己是虚构的人物,因而在刻画的时候作者大可以放的很开,一如豆腐西施之类,少不了修饰和夸张,让人印象深刻;范爱农是实实在在的人,掺不得假,所以作者描摹的时候必须要克制且客观,读者要是走马观花地看,很难走进人物的内心,淡忘的就快一些。
显然,以鲁迅的白描功底,范爱农还是很出彩的,无论是外貌上的“白眼珠多,黑眼珠少”,还是语言上一句畅快的:屁!都足见精神。而我更在意的是范爱农这个真实的人,自从鲁迅写过他,再加上对于那段历史所知的皮毛,就有着特别的印象,一百年过去了,他会时常在脑海里晃悠,甚至也会在身边晃悠。
他太真实了。
范爱农出身破落的幕僚家庭,自幼父母双亡,靠祖母抚养成人。在浙江绍兴学堂受教于徐锡麟,追随徐锡麟成为光复会会员,参加革命,并留学日本。后徐锡麟被害,他应该是没有学费而被迫回国。革命成功之后,他一度情绪高涨,工作也很积极,但是随即看到所谓的革命只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加之鲁迅出走后他失去搭档和依靠,再次陷入低迷和潦倒之中,并意外落水身亡。
他死的时候不到三十岁。
我一直是把他当作中年人,而且是那一种典型的失意的读书的中年人看待他的,只是最近一次再读这篇文章,才发现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九。
我为我之前的粗心和现在的发现倒吸一口凉气:二十九岁!如今的二十九岁小子在耍酷,丫头在卖萌,要么在读书,要么在啃老,成家立业经历过事情扛过事的很少很少,大家都有一种少年的自觉。怎么到了范爱农,就像把一辈子都过完了似的?他哪方面都不像只是一个二十九岁的人啊!而且,还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可惜是自然的, 可叹也是自然的。可惜的是命运不济,时代摆弄几下就轻轻地把他吞噬了,可叹的是他又是一种多么广大的存在。
他是一个颇为聪慧并且努力的人,否则不会仅仅依靠着祖母的照顾就能进入绍兴学堂上学,也不会得到徐锡麟的垂青,并且直接到日本留学;他也是一个有志的爱国青年,否则不会加入光复会,成为革命者;他耿直坦荡,可以直接表露出对于鲁迅等人的不满,也可以在沟通之后冰释前嫌,共同战斗;他向往光明,在绍兴光复之后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在学堂里工作也很积极,青春焕发。
他只是因为革命的受挫而陷入低落,他只是境遇的不好而显得格格不入。他只是一个情绪化的年轻人,是时代的一粒灰成了压垮的他的大山,他从此泯没。如此而已。
确实不能怪他,他该做的似乎都做了,该坚持的也都坚持了。只是这种优秀和坚持对抗力太弱。他渴望求学,可因为穷困交不起学费只能辍学;他期待革命,可革命只不过是“城头变换大王旗”而已,本质上没有任何变化,他们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不过换来了几个官名之类的改变,如他等多数人都陷入迷茫无所适从,他自然难以例外,有情绪很正常;他对老师和师母也表现出应有的敬重——他和鲁迅的误会也就因为他给师母带了一双绣花鞋,为鲁迅等新式年轻人所不屑,可他能怎么办?再说这能有个什么?他还真不是什么消极和柔弱的人,相当特别的造型就很有说服力,面对误解他选择硬杠;对于发报之类,他直接爆粗口;和鲁迅的交流也很畅快惬意,即便到最后,他依然对别人说,鲁迅会来找我的之类,依然没有丢弃最后一点希望。
他桀骜不驯,但是志大才疏;他热衷革命,但是不够坚定;他渴望生活,但是能力不济;他真诚待人,但是城府不深。
他不比鲁迅。鲁迅的格局是建立在全中国的未来上的,很年轻时就知道自己应该弃医从文,唤醒明智;鲁迅的深刻在于他迅速地感觉到了当时革命的不彻底,渐而调整方向,继续战斗;鲁迅的才华断不至于生活会成问题,大先生一直很富裕;鲁迅的人脉也保障了他有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潇洒。毕竟他们共同的老乡蔡元培先生对于鲁迅兄弟是一直很欣赏的,蔡先生到了教育部,鲁迅也就去了教育部;蔡先生到了北大,鲁迅也在北大里做起了兼职。
范爱农大约是入不了蔡先生法眼的。
可是,放眼全中国,能有几个鲁迅?大多都是范爱农。有过一点理想,也有过一点努力,但是效果渺茫;有过一些成绩,但是放眼世界,稀松平常,没什么了不起的;有过一些希望,但是几年轮转,希望基本变成失望,然后以所谓饱经风霜的老态表现的和时代格格不入,同时也是和自己的本心格格不入。这点倒是跨跃时代的,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人,还很多。
本是后山人,偶作前堂客。 醉舞经阁半卷书,坐井说天阔。大志戏功名,海斗量福祸。论到囊中羞涩时,怒指乾坤错。
《天道》上的这段牢骚发的相当有水平,不是自嘲,是很多人的自画像。
鲁迅走了,范爱农现实的困境跳不出来。他没了工作,虽有过努力比如投奔鲁迅之类终未成行,周边也不大待见他,几乎断了生计,只能找几个乡下孩子教勉强糊口。革命与他无关了,朋友与他无关了,学问与他也没有关系了,于是世界和他关系也不大了。
他不像是自sha的,因为他的性格没见得有多少灰暗,情绪有一点,但更习惯的是发牢骚,应该不至于自can,再说,他死的时候不是刚刚还听戏吗?也不大至于他sha,因为他的影响力不大,应该没有多少人会惦记他;更大的可能就是如文中所写,失足落水的。尽管这样似乎不能接受,鲁迅都说他浮水的能力很强,但是下水的事情,有时候一根水草足以致命,很正常。
就像我们年轻口耳传颂的诗人郭小川不过是靠在床上抽烟引发火灾自己烧死的;波兰大作家布鲁诺舒尔茨就是在人堆里被人家射杀的——纳粹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生命于个人很精贵,不代表生命不可以非常无厘头地消失,感情不能替换真相。
鲁迅很难过,否则不会留下这篇文章让人们得以记住范爱农,也不会有“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的感慨。
作为朋友,鲁迅做的不少了。不但惦记他,还想到他女儿的教育问题,准备筹钱接济孩子,只不过钱还未凑,家里人开始为怎样保管而不可开交了。鲁迅太残忍了,文章的最后这几句几乎把读者再次拉倒窒息的境地:人都死了,孩子怎么培养,家里人是不是负责不清楚,朋友帮忙还争夺这笔钱的管理权,怎么想的啊!可这样的事情不是司空见惯吗?即便今天,类似情况还常有耳闻。真不是鲁迅残忍,是真相残忍。
当然,我们会把板子打向时代。假如他再活个几十年——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一八八三年生人,活到四九年之后很正常,他留过洋,干过革命,怎么说都会好一点。不过,这又只能是假设。面对人和事,我们既有理由往好的方面假设,也有必要向不好的方面假设。任何时代都会有合人心意的地方,也会有不合人意的地方,少数人能摁住命运,对抗命运,立于潮头;绝大多数人很被动,只能被时代裹挟前行,随波逐流。
我们敬重鲁迅,我们也要同情范爱农。鲁迅是高高在上的偶像,范爱农才是你的故友亲朋。
范爱农应该熬下去,实在没有招儿,我咬紧牙关熬不行吗?
前天,看到一篇小文章,所谓自媒体人问一个流浪的乞丐:你生活没有目标,心中没有梦想,怎么生活呢?那个乞丐好像读过一点书,缓了半天,翻了一下白眼:没有梦想就不活了?你太残忍了!
是的,他太残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