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张道云 于 2023-5-4 07:22 编辑
藕塘,去过几次,但只是去烈士陵园。每次去,都在清明,和一群年岁最好的人在一年中一个最美的时节去拜谒那些长眠在大地深处伟大的灵魂们。
在烈士陵园的东北,有一座山,不高,远远可见一座宝塔矗立在山峰之上,和纪念碑遥遥相对,显得肃穆而又神秘。我知道,那山叫令狐山,那塔叫令狐塔。但仅是闻其名而已,一直没有时间去一睹真容。
这次去藕塘,清明早已过去,谷雨也将结束,春天到了尾上。天地清明,只是阳光充满了夏日的味道,闹得人有点儿躁动不安。正在五一假期,又赶上藕塘民俗文化节,在爱人的提议下,我们一家四口踏上了这次藕塘之旅。说旅游,实属夸大其词,仅仅二三十公里的路程,就在家门口,哄夫人孩子开心罢了。再有,便是私心,自己想去爬爬那座山,看看那座塔。
这个“民俗文化节”,我第一次听说。先前知道藕塘有个令狐山庙会,每年农历三月十五在令狐山风景区举办,四乡八邻去的人很多,热闹得很。“庙会”,顾名思义,它的形成与发展和寺庙的宗教活动有关,但其实不过是集市贸易的一种形式,只是地点多设在庙内及其附近。相传,汉代时令狐山上就建有寺庙,而且香火鼎盛,那大约是令狐山庙会产生的源起。
将庙会变作“民俗文化节”,应是政府的功劳。民俗是一种生活文化,庙会中流传的那些传统民俗活动就是这种生活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所以,把庙会称作“民俗文化节”并不抵牾,而且似乎升华了庙会的内涵,增加了庙会的底蕴。虽然我们对“民俗文化节”的称呼仍有些隔膜,总觉得不如“庙会”亲民;尽管大家口里说的也都是“去赶会”,没人说去参加民俗文化节,但我们仍要感谢组织者的好意,毕竟为了这次文化节的成功举办,政府为商家提供了很多机会,也为游客提供了诸多方便。
我们乘坐的大巴便是为此开通的专线,二十分钟一班,而且途中可以根据乘客需要,随叫随停,方便极了。
车到藕塘,刚过八点。一下车,便感受到气氛的热烈。虽然时候还早,路边车位上已经停满了车,街道上处处可见三五成群的游客。早点摊上,也排起了一条长龙,大家一边等,一边聊,话题总离不开这次庙会的盛况。热情好客的摊主满脸笑容,手上端着笼屉不停地放下端起,嘴上也不断地重复着这样一句话:等了三年,终于盼到了。疫情三年,庙会停了三年,大家早就盼着放开的这天。今年,庙会正期虽然没到,但难得遇上五一,于是就提前举办了,可见大家早就迫不及待了。
虽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但赶庙会仍然老百姓的一件乐事。政府关心的是经济繁荣,商家关心的是买卖,老百姓们就是图个开心热闹。生活无虞,衣食无忧,余下就是追求个精神的享受了。
街道两旁,卖香火的占了一多半儿,其余尽是商贩的摊位。遇寺敬香,进庙拜佛,是少不了的。烧香拜佛,并不代表愚昧,人们只是借此寄托一下自己美好的愿望。神也好,佛也好,不过是心中的一念。有一念在,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神佛。我们并不烧香,也不购物,只奔着山奔着塔去。
意外的是,进风景区需二十元门票,这是先前没有的。这大约也是一种接轨吧,景区毕竟需要维护,这钱不能全叫政府拿,靠门票增加一点收入,实在教人说不出什么不妥来;再说,如今有谁在乎这二十元呢?
进了门,就到了山脚下,只见到偌大的一座舞台,舞台前摆满了凳子。此时舞台前冷清得很,据人介绍,下午和晚上会有歌舞、戏剧表演,精彩纷呈,观众如潮。这倒是让人有点儿遗憾,遗憾的并不是没有机会欣赏表演,而是不能亲身体验到人潮涌动欢声笑语的氛围了。
正对着舞台的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名为“定有良材”的展厅,定远黑猪、袁定大米、农家锅巴、小磨麻油、池河糕......这些定远农家常见的食品个个身着精美的时装秀在展架上。定远,素来是皖东农业大县,农产品丰富,而且极具特色。当地政府为了打开农产品销路,增加农民收入,颇费心思,“定有良材”品牌的建立便是一个举措。庙会期间,商贾云集,一边文化展示,一边经济发展,这个舞台搭得真是不小。
一抬眼,忽然见到舞台右侧不远处高高立起的碧霞圣母的塑像,这才晓得那舞台原来是圣母像前的一个广场。不过,在这儿兀立着一尊碧霞元君的塑像,很让人摸不着头脑。碧霞元君本是碧霞祠供奉的三位奶奶之一,是妇女和儿童的重要守护神,供奉场所一般为娘娘庙。只是此地并无庙宇,端端只塑着一个碧霞圣母的坐像,除了附会之意,并找不到其他证据。近前细看,方才见到一行小字——“韦强捐立”,却原来是一位先生的善举。韦先生立像于此,寄托的是自己对藕塘的美好祝愿,希望天佑藕塘,保一方百姓平安。既是好意,何必再问出处。也或许,令狐山下本是有碧霞祠的,后来被历史湮灭了也说不准,所以塑一个碧霞圣母像也并不违和。
娘娘庙没有,但山脚下却有一所小小的“黑奶奶故居”。相传东汉年间,一位郝氏媳妇因为丈夫被抓去当壮丁后杳无音信,心情悲郁,又加之日月劳碌,变得又黑又瘦,三十余岁便被当地人称为“黑奶奶”。黑奶奶一生乐善好施,质朴善良。一年,她救下逃难于此的令狐子伯,并收养他于锥子山下。后来,令狐子伯官居楚相,欲报黑奶奶养育之恩,重回藕塘锥子山,得到的却是她驾鹤西去的消息。令狐子伯双泪横流,痛哭不止,哭声响彻锥子山谷。后来,子伯造了一座七级浮屠文峰塔,并用桃树根雕刻了黑奶奶的神像供奉塔中。可惜的是,后来遇到山洪,塔、像无存。再后来,锥子山成了令狐山,文峰塔换做了令狐塔,黑奶奶重回了故居。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晋文公重耳,想到了割股奉君的介子推。相同的报恩方式,不同的报恩结果,一样令人唏嘘。介子推给清明节注入了灵魂,黑奶奶成就了令狐山的文化。
而今,此故居早已不是彼故居,故居里黑奶奶的塑像也已然神化,可是,故居里的那种扶危济困的善心仍在。故居前烧香的人不少,我亲见一位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跪在祠前,虔诚的磕头敬香。见他满脸的赤诚和敬肃,我真担心祠堂太小,黑奶奶名声不重,庇护不了他。但他并不为意,只在乎自己的仪式,一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表情。是的,生活是需要仪式感的,成败转头就空,一心一意的活着才是人生最好的追求。
沿着台阶,拾级而上。路边多杂树,葱茏蓊郁的麻栎、紫花摇曳的苦楝最常见,间以铁杆虬枝的马尾松,参差错落,率性自然。麻栎适应性强,耐干旱,耐瘠薄;苦楝对土壤要求也不严,是低海拔丘陵区的常客;马尾松更是土生土长的树种,有着守土有责的朴素理想。这几种树扎根于此,自然是适应了此地的水土。皖东大地上,多的是这样的树种,它们落地就会生根,旋即枝繁叶茂。在田边地头,门前屋后,坡下岭上,只要给他们一块土地,它们就会蓬勃出盎然的生机。
在坡上的几株马尾松下,我发现了令狐子伯的塑像。
令狐子伯,史书中有过几笔记载,但并无显赫的声名。史上,将相无数,大多寂寂无名。像令狐子伯这样的一个小国之相,能让一方百姓记在心里,也算是功德圆满了。我相信,令狐子伯之名,绝不仅仅是源于他的知恩图报,更多的应是他当年虽身居深山却不忘发愤进取的精神,和虽身陷祸乱仍存兼济天下的雄心。有个故事很能说明这个问题。令狐子伯有位同朝为官的贤士好友王霸,王莽代汉建立新朝时,他耻于为官,带着妻儿隐居山林。面对新的政权,令狐子伯的选择正好与王霸相反,他积极入仕,直至作了楚相。王霸的不仕二君的节气固然值得赞美,但令狐子伯的选择又何尝并令人敬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令狐子伯想到了大约不是一己的高官厚禄,而是为了实现自己报民恩济天下的宏愿。后来,历史告诉我们,王莽不曾作恶,子伯也深得民心,如此出仕为民,又有何妨。
山不高,石阶并不陡,但毕竟是山路,沿途已有不少停下来歇息的人。他们口里气喘吁吁,额上汗水岑岑,脸上却无半点抱怨。
正走着,我们却发现已经到了令狐塔下。
塔,这种建筑形式,缘起印度,是佛教高僧的埋骨之处。我国有五台山、九华山、嵩山等众多佛教名山,山高寺阔,立塔成林,这是令狐山所无法比肩的。传说中的令狐塔不过是令狐子伯为报答黑奶奶的养育之恩而建,塔中供奉的不是哪位高僧的佛骨,而是一位凡夫俗人。所以,不必有庙堂,不必有佛像,只需一座塔。
此时,塔前人头攒动,烧香的烧香,许愿的许愿,还有一条长长的队伍排着,那是游客们等着进塔。香炉烟雾缭绕,敬香者络绎不绝。许愿树上,红绸带层层叠叠,无数个愿望攒在一起,像要燃起来。每条红丝带上都书写着许愿者的心愿,有祝福家人平安的,有祈求来年好运的,有希望金榜题名的......读着这些滚烫的文字,忽然觉得未来真的可期。
无论烧香,还是许愿,或是进塔拜谒,这些行为总让人觉得有些虚无。但我知道,他们的感情是实在的,是热烈的。生活,需要一颗火热的心,这颗心就是信仰。信仰,就是在虚无中找到存在,在荒原里开辟绿洲。令狐塔所蕴含的就是这样一种信仰,一种对爱与被爱的执念。
也许,我早就应该来登这座山,看这座塔。
从山上下来,舞台上一位阳光帅气的小伙子正为游客们放声歌唱: 我生在一个小山村 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 胡子里长满故事 憨笑中埋着乡音 一声声喊我乳名 一声声喊我乳名 ...... 听着这熟悉的歌声,我忽然觉得我们一家人应该去烈士陵园看看。
穿行在苍松翠柏之间,徘徊在故人旧物的展厅,伫立在耸入云天的纪念碑前,我总觉得藕塘并不是传说中那方莲叶接天碧衫婆娑的荷塘,也没有石荷随水涨落沉沉浮浮的奇秘;在我眼中,她是刻骨铭心的历史,她是一段段可歌可泣的传奇。当年,藕塘把鲜血染成旗帜,把重任担在肩上,她就不再是皖东的一座普普通通的小镇,而是一块挺立在江淮儿女心中的丰碑。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八十年前,在藕塘这块土地上,就是这样一群儿女,他们为着民族的解放,为了人民的幸福,抛头颅,洒热血,在令狐山下,在池河岸边,顽强地生存着,像麻栎、苦楝一般将根深深扎在皖东土地,立志给百姓建造一个清朗明净的世界。
历史不应沉睡在文字里,它需要被叫醒,藕塘便是一个叫醒历史的地方。打开历史之门,是为找寻未来之路,藕塘立于历史和现实之间,一手书写曾经的壮烈,一手打造眼前的辉煌。
烈士陵园和令狐山,是藕塘的两张名片,一张镌刻着历史,一张记录着文化。或者可以这样说,烈士陵园是藕塘的正面,令狐山是藕塘的背面,她们一起构建了藕塘的全貌。
回家途中,车窗外闪现着一片片的麦田,麦穗饱满,苗正芒直,春天的最后一段时光被它们打点得靓丽而又充实——这难道不应该是一个最好的年代吗?没有春风浩荡,河清海晏,哪来万民齐乐,歌舞升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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